話方至此,麗春園的假山石後,閃出了一個年齡比韋虎頭小了一兩歲,容貌相若,但因一雙眼睛中的黑溜溜眼珠,轉得過分靈活,遂顯得比韋虎頭還要來得神氣一點的年輕人來,先對茅十八,舒化龍恭身一禮,然後對甘鳳池略為拱手,揚眉笑道:“我是韋銅錘,茅伯父當然是家父舊交,舒老人家因有當年泅陽集的那段‘抉目因緣’,也是我的父執!故而,韋銅錘不敢對茅伯父有所冒讀,舒老人家胡子的那片火花,也隻是小開玩笑,屬於假的!


    縱令他不用手揉滅亦決不至於燒焦他半根美須!至於甘大俠杯中那隻青蛙,卻是我剛自園內水溝之中捉來,想試試‘江南大俠’中人物,究竟有多麽高明的功力風度……”


    甘鳳池“哦”了一聲,韋銅錘繼續笑道,“首先,風度業已試出來了,似乎不怎樣,因為‘江南大俠’成名多年,你若自居江湖前輩,韋銅錘隻有拱手低頭,連屁都不會放上半個!但‘父執’二字,卻從何來?我對我爸爸的昔年事跡,相當熟悉,似乎他老人家根本還與甘大俠陌生未識,沒有和你高攀結交過啊!……”


    甘鳳池沒有回答,也沒有表情,似乎已為韋銅錘的鋒利言詞,頂得沒有辦法還口……


    韋銅錘軒眉又道:“甘大俠生氣了吧?最好你憤我這後生無禮,出手賜教幾招,豈不又可使我在‘風度’之外,試出了你的‘功力’?”


    茅十八聽得好笑,看得搖頭,暗忖:這孩子果然比他哥哥刁鑽,說話太厲害了!如今倒看甘鳳池這位老江湖,怒又不得,笑又不好,卻怎樣收拾局麵?


    甘鳳池果然有甘鳳池的一套,茅十八認為他怒又不得,笑又不好,但他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是顯露!


    他起初是含笑靜聽韋銅錘語利如刀的頑皮廢話,但等到聽完之後,卻似忍俊不禁的,點頭失聲大笑!


    這一笑,把韋銅錘笑得有點估-起來,望著甘鳳池愕然叫道:“甘大俠,我頂撞了你半天,你應該生氣,出手表現一些‘江南大俠’的絕頂功夫,教訓教訓我了,你……你怎麽麵無怒色,還在笑呢?”


    甘鳳池笑道:“大賢侄穩厚端重,二賢侄古怪刁鑽……”


    二語方出,韋銅錘接口叫道:“喂,喂,甘大俠別再這樣倚老賣老,‘古怪刁鑽’之評,韋銅錘不必謙辭,但‘二賢侄’的親切稱呼,我卻高攀不上!你憑借‘江南大俠’身份,自居前輩,未可厚非,但若定要叫我‘二賢侄’……”


    甘鳳池笑得格外和藹的,朗聲接道:“在昨天,我知道若倚老賣老,這樣對你稱呼,定必難免自討沒趣,碰上一鼻子灰,但到了今天,卻情況大不相同……”


    韋銅錘“咦”了一聲,愕然叫道:“奇怪,我隻聽說有某種靈丹妙藥,一服之下,能令人神旺氣足,功力遽增!卻尚不知道能令人輩份增高的,是什麽……”


    甘鳳池搖手笑道:“這事說來簡單,一不用靈丹,二不用妙藥,就在昨夜今晨之間,我交了一位朋友,有他替我撐腰,我才大得起膽兒,敢對你這難沾難惹的韋銅錘,倚老賣老的,稱呼一聲‘二賢侄’了……”


    舒化龍已從甘鳳池的答話之中,聽出幾分玄機,想和茅十八交換一瞥眼色!


    茅十八也有與舒化龍同樣感覺,但因不太相信會有這等巧事,故而神色上仍含疑詫,未能作肯定表示。


    韋銅錘雖然極精極鬼,卻因往往“當局者迷”,一時間未能回過味來,仍向甘鳳池挑眉叫道:“甘大俠,你在昨夜今晨之間,交的是位什麽怪朋友呢?把他請來,大家見見好麽?”


    甘鳳池笑道:“不必去請,他應該已經來了!你看看,除了你和茅、舒兩位,尚在此和我談話。所有‘新麗春院’的各部重要執事,都一齊湧往大門口,難道不是去迎接他麽?”


    經過甘鳳池這樣補了幾句,茅十八與舒化龍立即證實了心中所猜,認定來人必是自己所渴念已久的韋小寶了!


    闊別二十年的情思,使得茅十八和舒化龍,一齊麵帶微笑的站起身形,走向廳外,準備迎接老友。


    果然,韋小寶來了,二十年的光陰歲月,並未在他臉上身上,刻畫了太多痕跡,隻不過添了幾分“老練”,流露一些“成熟”,顯得他已由“韋小寶”成為“韋大寶”了!


    論交情,當然是茅十八和他最深,故而也是茅十八第一個搶步當先,把他擁抱懷中,雙目閃爍淚光,幾乎是喜極欲泣的顫聲叫道:“小……小……小寶兄弟……”


    韋小寶也有些激動,定了定神,方脫出茅十八的擁抱,拉著他的手兒,向茅十八老態已露的臉上,盯了幾眼,苦笑說道:“茅大哥,我都老了,你還叫我‘小寶’?……”


    語音微頓,瞥見舒化龍正隨在茅十八的身後,遂趕緊也上前執手寒喧,含笑叫道:“舒大哥,一別二十年了,大哥雖玄須微蒼,但卻顯見修為精深,添了一身盎然道氣!”


    舒化龍嗬嗬笑道:“‘道氣’談何容易?但我在這十餘年中,棄武習文,倒是多讀了不少書兒,悟出了以前的許多見解,委實過分粗淺,倒是真的……”


    茅十八忽然發覺趨迎韋小寶的眾人之中,少了一個韋銅錘,不禁愕然問道:“甘大俠,剛才還牙尖舌利,向你胡亂頂撞的韋銅錘呢?我猜出我小寶兄弟一到揚州,使首先和你訂交,然後才回‘新麗春院’,這次,韋銅錘這小滑頭,對父執有欠禮貌,少不得要被他爸爸嚴加申斥、臭罵一頓的了!”


    甘鳳池失笑道:“茅兄,你我這等上了年紀的人,腦筋方麵,不會快過小孩子了!你既從我言語之中,聽出玄機,猜透我於昨夜今晨之間,與韋小寶兄,識麵訂交,夠資格叫他一聲‘二賢侄’,韋銅錘是個八麵玲攏的機靈鬼,他哪裏還不知道‘管頭’已到,撒腿就溜,此刻早就遠離麗春園了!這孩子長得可愛,也野得可怕,竟在臨溜走之前,還向我腰間伸手偷偷摸了一把!”


    韋小寶又好氣又好笑的皺眉問道:“他偷了甘大俠的什麽東西?”


    甘鳳池笑道:“我不必查看,也可以想得出來!韋家富可敵國,銅錘不會缺錢,我身邊又無甚特殊兵刃與怪異暗器惹人注目,他多半是看上了四阿哥胤禎新送給我的那麵玉牌……”


    茅十八失驚道:“甘大俠怎不抓住他呢?小銅錘有了那麵玉牌,會不會把事兒越鬧越大,他為了躲避他爹娘管教,可能會遠出山海關了……”


    甘鳳池微笑說道:“膽量、功夫,是練出來的!事業、經驗,是闖出來的!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我雖向胤禎弄了那麵玉牌,一時之間,也不會立刻出關,小孩子們,隻要有此雄心壯誌,便讓韋銅錘走趟鹿鼎山,試試機運,長點見識,又有何礙?……”


    舒化龍倒對甘鳳池這種想法,頗為同意的,點頭笑道:“甘兄這種想法,著實有相當道理……”


    甘鳳池接口道:“由於這種道理,我才在韋銅錘向我腰間悄悄伸手之際,不加理會,故意讓他把玉牌偷走!如今,比他哥哥又刁又滑又厲害的韋老二,若非準備遠行,出關一遊白山黑水,便是又把腦筋動到他爹娘身上,想偷那張‘鹿鼎藏寶圖’了!……”


    甘鳳池與舒化龍談笑風生之際,茅十八突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因為,他太熟悉,太了解韋小寶了,韋小寶是最愛熱鬧,最不甘寂寞之人,今日,舊友重逢,新交在座,應該見他眉飛色舞,把話兒說得滔滔不絕才對,怎麽除了初見麵時,與自己和舒化龍略作寒喧之外,竟未聽韋小寶開過口兒,難道雲南歸隱的二十年光陰,竟使這位小寶兄弟,在性格上起了這麽大的變化?……


    想得蹊蹺,目光遂自然而然的,注向韋小寶,這一看,把茅十八看得奇上加驚!


    因為,韋小寶不單雙眉皺鎖,默默無言,根本就沒理會韋銅錘是否已作遠行,會不會闖甚大禍,連他雙目之中,都含蘊著強自抑壓、不會輕易滾落的盈盈淚光,分明心情十分悲戚!


    茅十八不單吃驚,且一驚不小的,立向韋小寶失聲叫道:“小寶兄弟,你……你……”


    韋小寶當然領會得出對方心意,遂向茅十八拱了拱手說道:“茅大哥,多謝你費了不少心血,把‘新麗春院’,弄成這等局麵,了卻我從小就想在揚州開家最大最漂亮妓院的一樁心願!但如今卻得仍請你以‘王八太爺’身份,傳令下去,‘新麗春院’立即暫停營業,至少要一年以後,才可重新開張。”


    這幾句話兒,聽得滿座發怔!


    “新麗春院”剛剛開張沒有數日,竟要暫停營業一年,這……這是從哪裏說起,韋小寶莫非有點瘋了?……


    舒化龍畢竟由於多讀了些書,突然想到了“國喪”方麵,失聲問道:“韋兄,是不是你已獲得什麽訊息?京中有了變故?……”


    被他這麽一問,韋小寶矜持不住,兩眼眶的淚水,全化作斷線珍珠,淒聲點頭答道:“舒大哥猜得對了,小玄子業……業已駕崩!…”


    舒化龍聞言,心弦猛的一緊!


    他知道韋小寶這位“小柱子”,與康熙那位“小玄子”的交情太深,而胤禎剛回北京,康熙便告駕崩,其中又似乎真有什麽蹊蹺!


    萬一,韋小寶舊交情深,按奈不住,竟來個硬闖清宮,要向胤禎問罪,豈不把事弄砸?!


    清宮豈是易闖?韋小寶或他家人若有閃失,當然不妙!即令韋家大小的本領通天,能為康熙雪恨,摘下胤禎的人頭,豈不也使自己與甘鳳池等所計議要利用胤禎的陰狠忌刻,刺激久安欲死的大漢民心,以利千秋光複大業的那片苦心,又複化為幻夢?……


    他正自皺眉之間,韋小寶含淚又道:“舒兄不必擔憂,我已從虎頭和甘大俠口中,得知你一片苦心,我如今不是‘韋小寶’,變成‘韋大寶’了,我分得清緩急,辯得出輕重,我會把眼淚往肚子裏吞!從今天起,便在‘新麗春院’中,替‘小玄子’立個靈位,隻要我人在揚州,定必早晚焚香,通靈默禱,要這位從小結交的老朋友放心,相信‘小柱子’必會為‘小玄子’報仇,但需略為等候,讓他那忤逆不孝的兒子胤禎,先作幾年刺激大漢民心,慘殺愛新覺羅手足,以斷送滿清氣運的殘暴冷酷皇帝!”


    舒化龍、甘鳳池雙雙起立,肅然生敬的,各向韋小寶抱拳一禮!


    韋小寶還了禮,拭去淚痕,轉對茅十八道:“茅大哥,這次,虎頭的媽媽阿珂,銅錘的媽媽蘇荃,以及雙兒,都和我同來中原,你知不知道她們如今何往,怎會相當失禮的沒來探望你茅大哥呢?”


    茅十八驚道:“她……她們會不會去了北京?”


    韋小寶點頭道:“蘇荃和阿珂,去了北京,雙兒卻回了雲南,其中緣由,讓我向大家報告一下。”


    原來,也是韋小寶舊識,曾為“新麗春院”題匾的先明遺儒呂留良的後人中,有人犯了文字獄,為生性凶殘忌刻、不能容人的胤禎所害!而呂氏後人內,又有一幼女,拜在獨臂神尼門下,學習劍術,天分極高,尚未藝成!


    韋虎頭的生母阿珂,到了中原,聞知此事,關切呂氏師妹家仇,銜恨胤禎入骨,遂於謁師問安後,安慰師妹呂四娘,要她暫忘家仇,專心習劍,自己願走趟京城,破壞胤禎的爭嫡大業,先予薄懲,但卻一定把這廝的腦袋,留在脖子上,以待呂四娘藝成之後,親自下手泄恨!


    韋小寶得知甘鳳池、舒化龍等意欲利用胤禎以刺激久安將死的大漢民心,有關光複的千秋大計之後,因恐阿珂操切僨事,亂了步驟,遂趕緊命江湖經驗最豐,武功最好,阿珂也最聽她話的蘇荃,也去北京,向阿珂說明利害,叫她暫忍一時之憤,而期造成不必屬於在本人手中完成的最後勝利基礎!


    蘇荃入京,去找阿珂,韋小寶又把最乖順、最聽話的雙兒,遣回雲南。


    這是由於康熙之喪,必然傳開,其中四阿哥問疾深宮以後,康熙便立告駕崩一節,顯有陰謀蹊蹺!韋小寶生恐建寧公主會聞訊生疑,萬一大動肝火,竟動用雲南韋家力量,糾眾殺進京城,查明真相,替她哥哥玄燁報仇,豈不驚天動地,又弄得滿盤皆亂,使自己與甘鳳池、舒化龍等,為之啼笑皆非,難於收拾!


    雙兒除了武功好外,人緣、口才並佳,更和建寧公主,最為投契相得,派她趕回雲南,安撫公主,乃是理想人選!


    由於建寧公主雖然嫁了自己,生下小名板凳的愛女韋雙雙,但血統終是滿人,祖宗廬墓,也在關外,韋小寶遂囑咐雙兒,不得不稍加隱瞞。


    對於甘鳳池、舒化龍等的千秋光複大計,以及大夥兒可能會前往山海關外,鹿鼎山中尋取大筆寶藏,並掘斷“清帝龍脈”,泄其“靈氣”等極高機密,均應予以掩飾,叫雙兒運用她的機智靈巧,相機應付!


    把兩個老婆分別遣去北京和雲南之後,韋小寶才單人獨自的趕回揚州,先與甘鳳池結識訂交,再到“新麗春院”,看看自己從小便決定要做、而由茅十八代為完成的這樁揚州開妓院的心願!


    看了“新麗春院”有“麗春”、“麗夏”、“麗秋”、“麗冬”四閣,以及庭園池榭的美侖美奐氣派,韋小寶笑顏已開,再聽說母親韋春芳那尊玉石雕像,在開張之日,曾與大廳上,受了揚州文武百官,巨商富賈,甚至於四阿哥胤禎的叩頭禮拜,韋小寶更是心中大慰,暗禱:“媽媽呀,媽媽,你生前受夠了肮髒氣,死後卻沾了風光,揚州的所有富貴人物,包括現在已當了皇帝的四阿哥胤禎,都跪在你的麵前,對你叩了頭!這就叫‘那裏丟的那裏找’!我‘辣他們媽媽的’,兒子韋小寶,總算在揚州地麵上,替你老人家,翻回老本,出了一口氣了!……”


    心願已遂,孝思已盡,惡氣已消,韋小寶為了國喪,為了紀念老朋友“小玄子”遂請茅十八化身的“王八太爺”下令,把剛剛開張的“新麗春院”,來了個休業一年,但大廳上韋春芳的寶石雕像之旁,也果然添了一個“小柱子”為“小玄子”所立的神主靈位。


    韋小寶說明經過,茅十八與甘鳳池、舒化龍等,聽得均讚他處置允當,麵麵俱到,確實已從“韋小寶”成熟為“韋大寶”了,於是“新麗院”雖宣告休業一年,但麗春園中,卻並不寂寞,成了韋大寶與茅十八、舒化龍、甘鳳池敘舊結新,鎮日推杯暢飲的絕佳所在!


    韋小寶果如茅十八等所讚的麵麵俱到麽?


    不,他至少有一麵未到,就是前來“新麗春院”時,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而讓他那在調皮搗蛋方麵強父邁兄的二兒子韋銅錘,有了空隙,可以悄悄溜走!


    其實,韋銅錘並不太怕爸爸韋小寶,最怕的乃是武功比他不弱,頭腦比他更足的媽媽蘇荃!


    韋銅錘認為爸爸韋小寶既到,媽媽蘇荃和妹妹韋雙雙,必然是與爸爸一齊同來!


    隻要媽媽和妹妹一來,自己不論想耍甚花樣,出甚點子,都絕對逃不過她們耳目,等於是孫悟空的腦門子,套了一個“金箍”,哪還有什麽好混?


    故而,他不等韋小寶在園內現身,便見機先溜!


    這小子著實頑皮,要走還不肯白走,竟順手牽羊的,在甘鳳池的腰間,摸了一把!


    甘鳳池明知故縱,可以抓,能夠抓而偏不抓的,讓他盜去了四阿哥胤禎所贈的那麵玉牌!


    韋銅錘是機靈鬼,他雖來晚一步,未及參與“新麗春院”的開業之盛,但已把當日所發生的一切事情,打聽得清清楚楚!


    溜出麗春園,發現自己從甘鳳池腰間順手摸得之物,竟是這麵玉牌!韋銅錘不禁心花大放,樂了個哈哈大笑!


    他知道這麵玉牌,雖值不了多少銀子,但卻可以代表四阿哥胤禎的親近使者身份,在山海關外,呼風喚雨,大派用場!


    於是,老虎添了翼,本來就膽大包天的韋銅錘,要出山海關了!


    出山海關自然是奔鹿鼎山!


    韋銅錘可沒有什麽千秋大計,他也不知道什麽是風水靈氣“清帝龍脈”,他隻知道鹿鼎山上有大筆寶藏,若能尋得取出,自己便可比爸爸當年更闊的、花它一個癇快!


    韋銅錘想得甚美,辦起來容不容易?


    不,不容易,不容易,簡直太不容易!


    慢說鹿鼎山在雅克薩城左近,遠隔萬裏,山川迢遠,就是由揚州前往山海關的前一段好走途程之中,韋銅錘便已連遭周折,差點兒送掉小命!


    原因在於他爸爸韋小寶太有名了,可謂“名滿天下”,常言道:“名滿天下,謗亦隨之”!換句話說,朋友多的人,往往仇家也不少!


    韋銅錘一來腰裏有的是金銀珠寶,盤纏充裕,二來又有如今已登基稱為雍正的那麵胤禎所贈玉牌,三來一身絕藝,人更刁鑽機靈!


    故而他的字典之中,既沒有“難”字也沒有“怕”字,一路上隨心所欲,根本不管什麽是宿頭,什麽叫險徑,行止之間,完全憑他高興!有時吃得對味,喝得順口,便勾留三日兩日,有時覺得沿途風光甚好,夜景怡人,便會追著月亮趕路,一直會追到明天早上!


    有一次,他正夜飲於一家小酒店中,準備在酒足飯飽之後,踏著大地月色趕路,店家因他出手豪闊,存心巴結,又看出他新闖江湖,經驗不豐,遂陪著笑臉,哈腰說道:“相公最好是莫趕夜路,就在小店後麵的客房,委屈一宵,明天早晨再走……”


    韋銅錘看了店家一眼,揚眉問道:“為什麽呢?店家不必多貪這一份生意,我酒飯之後,再多給你些賞錢就是!”


    店家笑道:“相公賞賜已足,小人怎敢多貪?隻因由此北行,要到三十七八裏外,才有‘宿頭’,其中白虎崗、好漢坡一帶,更不太妥當,他常會出……”


    這店家“時常會出事故”的“事故”二字,猶未脫口,便被韋銅錘以一陣狂笑截斷!


    店家愕然問過:“小人絕非虛言,相公為何發笑?”


    韋銅錘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我姓韋,‘魯韋昌馬’的‘韋’,店家聽說過這個姓麽?”


    店家應聲答道:“當然聽說過,這個性比什麽‘張王李趙遍地劉’,還要響亮得多!當年曾著七大汗馬功勞,娶了七位夫人,位高嚴廊,名滿江湖的鹿鼎公韋小寶……”


    韋銅錘見爹爹名號響亮,受人如此尊敬,不禁臉上有光的,把胸膛一挺,揚眉說道:“韋小寶是我爹爹,我們韋家的人,神不怕,鬼不怕,廟堂上不怕皇帝,江湖中不怕凶邪,山林內不怕豺狼虎豹,我韋銅錘會怕走夜路?不敢過什麽‘白虎崗’和‘好漢坡’麽?”


    在韋銅錘報出姓名,自承是韋小寶之子之際,業已吸引了酒店中眾多酒客的滿座目光,再加上他廟堂江湖的說得十分豪壯,更引起了一片掌聲!


    不過在四座紛起的掌聲之中,也雜有“哼”的一聲冷笑!因掌聲多,冷笑少,掌聲高,冷笑低,自然並不過分引人注意!


    但韋銅錘的耳朵尖,反應快,他一聽有冷笑,便循聲以目光搜索……


    因那冷笑一發便收,也未再作,韋銅錘遂無法看準,隻可憑猜測判斷,大概是一位身材瘦削,神情陰鷙,約莫三十來歲的黃衣酒客所發!


    經這一來,他已無甚酒興,遂站起身形,取出一錠大元寶來,遞給店家,朗聲笑道:“店家,我代我爹爹請客!如今這店中所有座客的酒菜之資你都不必再向他們收了!”


    店客喜得唯唯連聲,恭身接過那錠大元寶,韋銅錘遂橫了那黃衣酒客一眼,傲然出店走去。


    出店不遠,便是山路,行約十來裏,到了一片相當陡立,而又別無岔道的山坡之下。


    韋銅錘心中明白,這片相當長,相當陡,夜月當空,四野無人的山坡,多半就是店家曾對自己提醒,說是常生事故,行旅視為畏途的“好漢坡”了。


    但,他這從小頑皮膽大包天之人,連向舒化龍的胡子之上,都敢放火,甘鳳池的酒杯之內,都敢藏青蛙,還哪裏會把這區區好漢坡,放在心上?


    韋銅錘剛剛舉步登坡,走了數丈,道旁一大堆嵯峨怪石以後,便有人沉聲喝道:“站住!”


    隨著喝聲,嵯峨怪石後閃出了一條黃衣人影,正是韋銅錘認為對方曾於自己報出家門時,暗發冷笑的那位黃衣酒客!


    韋銅錘是反應絕快的機靈鬼,一見發話攔路的,竟是此人,心中立刻便有了兩種認定!


    第一種認定是這人既在自己報家門後,才出聲冷笑,足見必與韋家結過梁子,並還是相當深重的仇恨!


    第二種認定是此人竟能不知不覺的,走到自己前麵,攔路等人,就算有捷徑可循,也顯得腳程絕快,功力不弱,石後並可能有更厲害的同黨!


    有了這兩種認定,韋銅錘遂把不悅之心,和驕狂之氣,往下按了一按,決定暫不頑皮搗蛋,先把事情弄清楚,再作進一步的打算!


    主意既定,對於那聲語音冷厲,顯然不太友善的“站住”,遂不加以理會,隻向那從石後現身的黃衣漢子,抱拳笑道:“尊駕有何指教?剛才在酒店之中,若未喝得過癮?我韋銅錘便再奉請尊駕,喝上十頓八頓,也無所謂!”


    黃衣漢子雖聽了韋銅錘這幾句相當客氣的話兒,卻仍以不客氣的神色腔調,冷冷說道:“你們韋家有錢?……”


    韋銅錘應聲而笑:“錢不在少,也舍得花,尊駕莫非有甚困難?需要我幫幫手麽?”


    “我會希罕你韋家幾個臭錢?但江淮一帶,今年大旱不雨,災民頗眾……”


    語音未了,韋銅錘接口便道:“救災行善,理所當然!但我身在客中,離家太遠,且略微意思意思,捐贈上‘一萬兩’吧!”


    隨他慷慨發話,已毫無吝嗇的,取出一張“一萬兩”的銀票,拈在兩指之間,向那黃衣漢子展示。


    黃衣漢子是有心尋釁而來,但因韋銅錘應付得太以慷慨大方,竟反而有些尷尬的把雙眉一皺,搖手說道:“銀錢我不過手,你既願救災,且自己去把這筆捐款,交給官府就是。”


    韋銅錘以為事情已了,遂收回那張銀票,向黃衣漢子拱手說了聲“告辭”,便自轉身走去。


    他才一轉身,背後又是一聲“站住”,顯然仍出於黃衣漢子口中,語音並越發峭厲!


    韋銅錘有點不大耐煩,但仍盡力忍耐地,止步回身問道:“尊駕還有事麽?”


    黃衣漢子道:“韋家人物,一隱近二十年,在江湖中難得碰到你們,今天既有機緣,我想和你結算一筆舊帳!”


    韋銅錘笑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該來的,遲早會來!若是有帳,你就盡管算吧!但是否應該讓我先明白債主兒姓甚名誰?才不是一筆胡塗帳呢。”


    黃衣漢子目閃精芒答道:“我叫風紹中,你年紀太輕,可能還不明白……”


    話猶未了,韋銅錘便接口說道:“誰說我不明白,姓風的人,不會太多,當年‘天地會’中,有一好手,名叫‘風際中’,你也姓‘風’,又叫‘紹中’,想必是他的後代……”


    風紹中獰笑道:“你既然明白我的身世,也免得多費唇舌,康熙曾在上諭中,一再嘉許你爸爸韋小寶,誅殺‘天地會’逆黨陳近南,風際中等……”


    韋銅錘不等風紹中往下再說,便皺眉叫道:“我爹爹曾經一再向江湖中人,否認過了,他決沒有弑師行為,‘天地會’的總舵主陳近南,是死於鄭克爽突施暗算的一劍穿心之下!”


    風紹中冷笑道:“不錯,韋小寶確曾一再否認暗算陳總舵主之事,但他卻未否認過害死我的爹爹風際中……”


    韋銅錘道:“我聽我媽媽說過這段當年故事,你爹爹在通吃島上,要殺害我的爹爹,才死在我雙兒媽媽無奈擊發的‘羅刹國火銃’之下!”


    風紹中雙眼一瞪喝道:“不管情況如何,這筆帳兒,總得記在韋小寶的頭上……”


    韋銅錘也瞪眼叫道:“那你為何把這殺父之仇,一擱二十年,不去找我爹爹……”


    風紹中伸出三根手指接道:“我有三大理由,一是我當時年幼,絕藝尚未練成!二是找不著業已歸隱,久久未在江湖走動的韋家人物蹤跡!三是你爸爸韋小寶身上那點技藝,根本太不夠看……”


    對於風紹中所說的前兩種理由,韋銅錘未置可否,但對於輕視他爸爸韋小寶的第三點,卻立即加以反駁道:“你休要在‘門縫裏看人’,瞧扁了我爸爸!他老人家當年所著意的,不是‘一人敵’,而是‘萬人敵’呀!……”


    風紹中“呸”了一聲道:“別吹牛了,老是躲在女人褲襠裏的韋小寶,會是‘萬人敵’麽?”


    韋銅錘聞言,連脖子都紅了起來,高聲叫道:“我說給你聽,我爸爸曾計擒吳應熊,薦賢平了‘三蕃之亂’,施展‘脫褲戰術’,大破羅刹兵,訂立‘尼布楚條約’,毫不吃虧的劃清中俄國界,甚至於從褲襠裏掏出家夥,撒泡尿兒,便攻下雅克薩城,樹立中華聲威,難道不是他老人家胸中所長,別人無法仿效,也無可望及的‘萬人敵’麽?我七個媽媽之中,包括了當朝公主,和各型各類的江湖女傑,連遠在羅刹國執政的蘇菲亞女王,都陪我爸爸睡過!所以,你罵他老是藏在女人褲襠裏麵,恰好把話說反,我倒認為有無數了不起的女人,都臣服在我爸爸的褲襠下呢!”


    韋小寶的這個兒子,著實不錯,居然代他出了一口惡氣,雄論滔滔,辯才無礙的,廓清了一些容易受人輕視,被人誤解的觀念看法!


    風紹中也被韋銅錘說服,無可再辯的,冷冷問道:“你爸爸是‘萬人敵’,你呢?你恐怕連我區區一個風紹中,都未必敵得了吧?”


    韋銅錘笑道:“試試看嘛!老虎的兒子,總不是貓!我爸爸為報康熙知遇,已立‘七大奇功’!歸隱雲南之後,除去著眼在更大、更遠、更高的‘萬萬人敵’以外,對於葆元健體,也下了一番工夫,如今,他老人家不是你所說不大夠看的韋小寶,而是絕對夠你看上老大半天的韋大寶了!我是韋家的小兒子,年齡不大,心胸不小,頗願仗恃家傳所學,一會中原高手!看你這副有點兒驕,有點兒暴,有點兒滿瓶不動半瓶搖的樣兒,未見得能高到什麽地步,多半會令我失望的‘不夠看呢’!……”


    風紹中幾乎聽得七竅冒火,八孔生煙,連肺都快要氣炸的,怒吼一聲,虎撲而出!


    韋銅錘有多刁!他媽媽是曾為“神龍教”教主夫人的蘇荃,武學極高,江湖經驗又足,風紹中才一出手,便被他看出對方頗有分量,決不是個太好鬥的銀樣蠟槍頭!


    眼前若是韋虎頭,對於風紹中這意欲為父報仇的虎撲出手,定必毫無懼色,凝勁硬接,決不肯一上來便有所示弱的,弱了韋家威望!


    韋銅錘則不然,他記得他媽媽蘇荃的話,蘇荃曾對他說,江湖中深如瀚海,高明無數,真所謂“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背後有能人”!若想闖蕩江湖,少吃點虧,必須手腳放快,招子放亮,打得過時就打,打不過時就溜,英雄莫道當年勇,好漢不吃眼前虧!你爸爸韋小寶一生在廟堂上和江湖上,未曾吃過大虧,便是憑借能夠“見機而作”的“滑溜”二字!


    韋銅錘生性就刁鑽滑溜,又聽過這等“滑溜家訓”,怎麽還肯傻裏瓜幾的,和風紹中硬鬥硬拚?身形微閃,象是一縷輕煙般,便脫出了對方“虎撲式雙撞掌”的威力圈外!


    他不是隨便閃的,這種身法,不簡單,有來頭,是“鐵劍門”的“神行無影身法”!


    當年,韋小寶便仗恃這套絕學,在危急中,度過了多少災厄,也使江湖人物莫測高深,弄不清楚這位曾大破“神龍教”,大敗羅刹兵,會過無數高人,建立不少功業的鹿鼎怪俠,究竟有多少胸羅?能吃幾碗幹飯?


    韋小寶會“神行無影身法”,阿珂當然更精,他們在雲南一隱幾近二十年,除了自修,便是課子教女,鎮日磨練,別無所事,自然使韋虎頭、韋銅錘和韋雙雙,把一位爸爸、七位媽媽的所有看家本領,都既得而精的,有了大成!


    風紹中連韋小寶都看不起,哪裏還會把韋銅錘放在眼內?但雙方距離不遠,自己又企圖一擊便中,其勢絕快的全力猛撲一下,居然完全落空,遂不禁“咦”了一聲,煞住了撲空前衝的身形腳步,扭頭看著那滿麵帶著譎笑,神色相當從容的韋銅錘道:“你這小子,腿腳到頗滑溜,但不知真本領方麵……”


    說話至此,再度惡狠狠的閃身撲去!


    韋銅錘仍然應以“神行無影身法”,輕輕鬆鬆的,一閃而開,揚眉冷笑說道:“咱們慢慢來嘛!兵法有雲:‘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你如今越凶越狠,少時便衰竭越快,等到韋銅錘對你施展真本領,那就成了我爸爸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罵人話,我要‘辣你媽媽不開花’了!……”


    風紹中雖知對方說得有理,自己的確不宜過分激動!但父仇如山,茹恨多年,好容易才遇上這韋小寶的兒子,憤滿心情,那裏能平抑得下?


    尤其韋銅錘最後那句學他爸爸的揚州俚語,更是罵得風紹中火冒三丈,不存任何顧忌的,撲勢越來越急,出掌越來越強,硬是想把這父仇之子,立斃掌下!


    十三四撲,撲撲成空以後,韋銅錘的“神行無影身法”,由於不太費力,仍能施展自如,風紹中卻行動間已見遲滯,喉間也有了喘息!


    韋銅錘何等鬼靈精,看準時機已到,先罵後打,一聲:“我辣你媽媽不開花!要想報仇,去叫你媽媽再生一個大娃娃吧!……”


    隨著笑罵之聲,一記他媽媽蘇荃所授的“神龍教”中絕招“神龍探爪”,便向風紹中臉上摑去!


    風紹中一聞罵聲,便知道這滑溜對手,業已開始反擊,但在連連撲空,真力耗損,身法疲累之下,閃避已略現遲滯!


    “拍”的一聲脆響!


    風紹中的身法沉滯,韋銅錘的招式又妙,這一記耳光,自然難免挨得個脆而又脆!


    兩顆大牙,以及一片血水,從風紹中口內噴了出來,但他卻因恐韋銅錘趨勢再下更重殺手,嚇得不敢在原地停留,把頭微低,用肩膀著地,一式不太體麵,但卻往往具有救命作用的“懶驢打滾”,滾出了七八尺外!


    韋銅錘在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以後,根本沒有跟蹤進手,隻站在原地欣賞他的“懶驢打滾”動作,笑吟吟的叫道:“這招‘懶驢打滾’,用得不錯,足見你平素對於此道,下過功夫!喂,風紹中,你爸爸風際中昔年名震‘天地會’時,可沒有用過這種身法,你應該改個名兒,叫做‘風紹驢’了,或是由我來傳告江湖,奉送你一個名副其實的‘懶驢大俠’美號!……”


    “哇”!一大片血光,又從風紹中的口中飛了出來!


    這次,他不是被打得吐血,而是被韋銅錘的刻簿言語,氣得吐血!


    韋銅錘看得搖了搖頭,冷冷說道:“不行,不行,這等度量,隻配回家抱孩子,怎配做江湖胚子?常言道‘打落門牙和血吞’,你怎麽不往肚裏吞,隻是往外吐呢?三國中的小周郎,被諸葛先生氣了三次,才告氣死,我看你又難比古人,再被我韋銅錘好好氣上一次,大概就差不多了!”


    風紹中想不氣,卻不行,竟越聽越氣的,心中一痛,眉頭一皺,又吐出一口血水!


    韋銅錘笑道:“不要怕,也不要氣,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風際中死在通吃島後,留下了幾個兒子?”


    風紹中弄不懂韋銅錘問話之意,勉強抑壓胸中的激蕩氣血答道:“就我一個!”


    韋銅錘拍手笑道:“你的機會來了,韋家的人,在江湖中盡量隻積德,不缺德,不作絕事,不殺獨子!故而,你今天雖然想要殺我,我卻慈悲的,不會殺你!……”


    話方至此,“蓬”的一聲,在風紹中的方麵,又噴起一片血光!


    這第三片血光,與前麵兩片血光,略有不同!


    前兩片血光,是從風紹中的嘴內噴出來的,這第三片血光,卻是從風紹中的天靈蓋內噴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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