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台還是有些涼,連陽光的溫度都不如平常的夏日裏高。


    陸淺熱了兩杯咖啡,一路端到醫院三樓的露台上。


    “喏,”陸淺走到沙發邊,遞出其中一杯到江欒麵前,“三份奶,不加糖。”


    “謝謝。”


    江欒喏喏接過,溫暖的咖啡緩和了他有些僵的指尖。


    陸淺順勢坐在江欒身邊,抿了一口杯裏的清咖,“我跟她很像嗎?”


    陸淺經常能捕捉到江欒看著她出神的眼睛,但她也能感覺到,江欒並不是在看她,而是透過她,去看一些埋藏在他心裏的東西。


    江欒幾乎沒有思考,果斷地搖了搖頭,“其實一點都不像……”


    “她一點都不愛看書,腦子笨笨的,也不細心,成天想著出去玩,說話還又快又直,粗俗的很,長得也又高又壯,隨手就能把我抱起來。”


    陸淺聽著江欒的描述,明明不算什麽好的形容,但總覺得他的語氣裏洋溢著歡喜。


    “她叫什麽名字?”


    江欒又搖搖頭,“她沒有名字。”


    陸淺有些震驚,沒有名字?


    江欒還是那副標誌性的蜷縮姿勢,雙手悶悶地搓著杯沿。


    “她是妓女的孩子,是霍夫曼家族從貧民窟低價購買回來的,作為血人和藥物研究體。


    所以她沒有名字,隻有一個編號,neun(德語:九)。”


    陸淺的眼睫輕顫了幾下,短短的一句話,讓她心口止不住地抽痛。


    “我第一次見到她那年,我十二歲。


    那一年,我素未謀麵的父親死於放射性研究並發症,於是我被霍夫曼的人從大陸帶到德國。


    我隻是一個家族聯姻的意外產物,並沒有什麽反抗的餘地,我隻好一個人背井離鄉地離開了大陸。”


    “霍夫曼的人並不歡迎我,我孤僻、膽小、怪誕、不會德語、而偏偏又是個醫學天才。


    他們對我或嫉妒、或厭惡,除了看中我醫學天賦的叔叔,沒有一個人願意跟我多說半句話。”


    江欒說到這,低頭看了看自己手心裏捧著的,加了三份奶的咖啡。


    “你知道的,我很挑食,愛吃的口味也很少,德國的東西我根本吃不慣。


    而且因為霍夫曼的人都很討厭我,恨不得我去死,壓根沒人管我吃東西與否。


    我來到這的第一個月,幾乎沒吃過什麽東西,每天靠實驗室的營養液過活。


    我太餓了,於是我暈倒在了路上,在我暈死過去之前,我想著,就這麽死了也不是不行。”


    “可能是因為有點福氣在身上,我沒死。


    再度睜開眼的時候,我發現我躺在了一個有些破舊、但還算整潔的小屋裏。


    陌生的環境讓我非常害怕,隻想趕緊逃走。


    但我又餓又疲憊,隻是在床上翻了個身,整個人就栽倒在地上。


    緊接著,從屋外慌裏慌張地衝進來一個姑娘,她比我高、比我壯,看樣貌是個地道的德國人。


    滿頭金發紮成粗粗的麻花辮,垂在脖子旁邊,白皙的臉上長著紅色的小雀斑。


    ‘你剛醒,先別動。’她比比劃劃地衝我喊著,看起來是很活潑的一個姑娘。


    她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張揚又低啞。


    我那時候還聽不太懂德語,尤其是她的語速還特別快。


    她看我不動,就想拉著我,把我帶起來,但是我很害怕,慌張地躲避著她的攙扶。


    但她力氣比我大,我根本躲不開,也掙不脫。”


    “她把我扶上床後,又風風火火地出去了。


    過了一會,她端進來一個碗,可能是覺得我聽不懂,於是對著我做了一個往嘴裏扒的手勢,接著把碗遞到了我麵前。


    我不情願地看了碗裏一眼,是一碗素得離譜的麵,沒有任何點綴,連湯也沒顏色。


    雖然看起來不太好吃,但是一眼看去沒有我不喜歡的東西。


    於是我接下了那個碗,不太熟練地拿起叉子往嘴裏扒。”


    “我捧著熱乎乎的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那是我來到德國以後吃的第一頓熱飯。


    或許是出於感激,我用不太流利的德語同她說道:‘我會一些德語,但你要慢慢說。’


    她聽到我的話,燦爛地笑了起來,放慢了語速,一字一句地告訴我。


    ‘我十四歲,是霍夫曼家的仆人。’


    ‘我聽別的仆人們說了,有個從東方來的男孩子,他特別挑食、也不跟人說話,長得瘦瘦的、一頭黑發像雜草,我一猜就是你。’


    餓了一個月,我的身體實在渴望食物,大概是看我吃得太過津津有味,她看著我吃麵的模樣,笑得更開心了。


    ‘我唯一會的中華食物就是麵,我不知道你具體不吃什麽,所以各種香料和配菜全都沒放,還好你愛吃。’


    我很感激她,她是我活到十二歲以來,為數不多會在意我口味的人。”


    說到這,江欒頓了頓,朝陸淺看了一眼。


    “你還記得在塔維亞公館,你遞給我的那碗餛飩嗎?”


    陸淺一怔,如果不是江欒提起的話,她其實是忘記了的,她覺得那隻是一件順手的事情。


    江欒重新低下頭,“那是我第一次,在你身上看見她的影子。”


    “我問她,她叫什麽名字,她言辭躲閃著、支支吾吾地告訴我,她叫奈恩(neun)。


    我覺得這名字有點怪,但是接受得也很快,沒有半點質疑。”


    “從那以後,她成為了我在霍夫曼家唯一的朋友。


    但是我覺得她很粗笨、又貪玩,不喜歡讓她到我的實驗室來。


    每當這時候,她就會跟我生氣,混著德語和漢語一起罵我,扣住我的肩和腰,不讓我回實驗室。


    我長得本來就瘦,又比她小兩歲,我根本掙脫不了,也反抗不了,簡直都快把我逼瘋。”


    “後來我跟她約定,什麽時候讀完一本我給她的書,我就讓她去實驗室裏呆一個小時。


    我想讓她知難而退,因為我知道她壓根不可能讀書。”


    “她接過我遞給她的一厚摞書,朝我眨了眨那雙藍色的眼睛,滿臉認真地問我:‘那我看的時候你能陪在我身邊嗎?’


    那天,她站在實驗室門口,夕陽從她身後打進來,我看到她臉上的紅色雀斑和彩霞融成了一樣的顏色。


    那張算不得多漂亮的臉上,出現了一些讓我心顫的東西。


    於是我看著她,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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