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劉異在家用過早飯才去金吾衛銷假。


    出門前,碰見劉大拿叼著一條比它還胖的紅色錦鯉從院外跳進來。


    劉異知道它又去淨域寺放生池撈魚了。


    他義正嚴詞地批評教育:


    “家裏這麽多人,你就不能多撈幾條?這都不夠燉一鍋的。”


    劉大拿眼神鄙夷地望著他,無聲嫌棄:


    “見過啃老的,沒見過啃貓的。”


    劉異臨走時叮囑大拿:


    “你在家好好當貓,老子要出去給人當狗去了。”


    背後傳來豹撲“汪~汪汪”的抗議聲:


    “打工人不要侮辱狗,狗比你自由多了。”


    劉異到金吾衛大院點完卯後,直接去了王會的房間。


    王會正坐在桌前照鏡子。


    密羯在他臉上留下的傷基本好了,不過疤痕去不掉。


    劉異之前用豬油、粟米粉和蜂蜜為王會熬製了一種遮瑕膏。


    塗上後臉上的傷痕不至於太嚇人。


    如今這些傷疤有時候也會成為王會的盾牌。


    每當李炎要痛罵他時,王會都會故意擦去臉上的遮瑕,讓李炎不經意間看到自己可怖的毀容臉。


    這張臉總在恰當的時候提醒皇帝:


    “我為陛下流過血,我為陛下立過功。”


    當日參與和金吾衛械鬥的神策軍宇文鷹等人,已經全部被杖殺。


    王會的臉傷到底是誰劃的早已死無對證。


    這張臉已經成為王大將軍為皇帝盡忠職守的勳功章,這功勞他要吃一輩子。


    劉異扒在門口看見王會對著鏡子笑得一臉猥瑣,戲謔調侃:


    “大將軍對鏡貼花黃呢?”


    王會見是劉異,放下鏡子,拘謹回道:


    “你回來了?今日早朝多拖了一個時辰,我……正思量要不要補個妝。”


    他現在對劉異仍有些懼怕。


    劉異進來坐到王會案牘對麵。


    “怎麽,你們今早又吵架?”


    “是,吵得很凶。”


    今日早朝全員參與,吵得別開生麵。


    武官內部吵完文官內部吵,文官內部吵完再跟武官吵。


    中間還摻雜著牛李兩黨的暗鬥,那叫一個熱鬧。


    李德裕一改往日作風,早朝一上來就提議:


    “微臣認為應該再派義成軍節度使高銖增援河陽軍。”


    昨天李燁回家後將劉異出口成髒的原話一字不落地複述給父親。


    李德裕經過一夜思量,最終決定改變初衷。


    可啟用義成軍的方案他事前並未跟李黨內部通氣,這顆炸彈一拋出來,當即把牛李兩黨全炸懵了。


    所有人都知道朝廷昨日剛下令讓王宰率忠武軍去救援河陽軍,才過一晚上這就又變了?


    李德裕鑿鑿有據說道:


    “高銖在刑部侍郎任上時,雖與王茂元曾有些齟齬,但微臣相信高銖人品澧蘭沅芷、衾影無慚,對社稷懷有楚囊之情,當此國家為難之時,高節度使必然可以摒棄個人恩怨,力挫叛軍,揮戈返日,是以臣提議啟用高銖的義成軍。”


    高坐於龍椅之上的李炎懷疑李德裕被人奪舍了。


    老匹夫,老子昨天私下問過你,要不要派義成軍節度使高銖或者東都留守牛僧孺去救援?


    你當時斬釘截鐵拒絕,非要派王宰的忠武軍過去。


    結果你現在說變就變,連聲招呼都不打。


    敢情知人善用、舉賢不避仇的好名聲全都你一個人占了唄?


    李炎心裏再氣,也不能表現出來,隻冷冷說道:


    “李司徒用人八麵瑩澈,兼包並蓄,朕有李司徒這樣的賢臣相助,真乃大唐之福也。”


    李炎準了李德裕所奏。


    他也認為現在能解救河陽軍的隻有那臨近的兩支牛黨軍隊。


    這件事告一段落後,左神策軍將軍好大全突然出列。


    “臣臣……有本啟奏。”


    好大全這人因為說話結巴,很少在朝堂發言。


    眾大臣紛紛疑惑,是什麽將老實啞巴逼出聲了。


    “準奏。”


    “微微臣……要參全體金吾衛。”


    滿朝廷迷惑,一上來打擊麵這麽廣嗎?


    好大全繼續奏道:


    “金吾衛賣給我們北……北衙書的價錢,比他……他他們南衙貴一倍,他們歧……歧視我們。”


    王會當即反應過來好大全說的是孔彪、孟堂、昆侖瓜在軍營內部販書的事。


    沒等他出聲反駁,南衙其他衛的武官們已經開懟了。


    現在南衙十六衛除了金吾衛有大量兵卒外,其他衛無兵可帶,幾乎名存實亡,武官多是虛職。


    可即便是虛職,南衙的老傳統不能忘:


    實力不詳,遇北則強。


    吵架不積極,思想有問題。


    南衙各衛的虛職大將軍、將軍、中郎將紛紛禮節性回擊:


    “什麽叫歧視?你無論出多少錢,我都不賣你那才叫歧視。”


    “我們強迫你買了嗎?嫌貴那你別買啊。”


    “你們神策軍字能認全嗎?還看書。”


    南衙的人越說越難聽,好大全被氣得黑臉漲紅。


    他結結巴巴:“你你……”


    “我踩你氣管了,你什麽你?”


    好大全恨不得擼起袖子跟南衙的人打一架。


    北衙其他軍的武官也紛紛加入進來,南北大戰一觸即發。


    這時禮部侍郎柳璟突然插話:


    “金吾衛公然在軍中兜售販賣色情書籍,有違禮法,臣請申斥令止。”


    王會皺皺眉頭,沒看過如何知道是色情?


    他出列行禮後直接回道:


    “何為色情?《素女經》、《洞玄子》、《交接經》、《玄女經》、《玉房秘訣》、《玉房指要》,哪個讀書人沒看過?許你們讀書人陶冶情操,就不許我們武者也思想進步進步?”


    柳璟反駁:“可讀書人沒有到處販賣這些雜書啊。”


    王會輕蔑嗬笑,隨後貼臉開大。


    他指著大唐教育部長兼北大校長——國子祭酒楊敬之,說:


    “微臣聽說楊祭酒也看《銀瓶梅》,而且這書就是從他們國子監傳出來的,國子監轄下六所學校均有售賣,為何柳侍郎獨獨針對我們大唐將士?”


    王會通過上價值,一下子將南衙北衙對立轉變成文官針對武官找茬了。


    大殿上的全體武官包括神策軍在內,立馬跟金吾衛統一戰線。


    “那些書明明是你們文人寫的,老鷹不管,你管小雞?”


    “國子監內部不僅售賣,國子祭酒自己也看,你怎麽不說?”


    國子祭酒楊敬之是大詩人韋應物的外孫,大文學家楊淩的親兒子。


    此刻被人當眾揭露看小黃書,他在否認與辯白之間,選擇了躺平。


    楊敬之出列,躬身行禮,一本正經說道:


    “微臣讀《銀瓶梅》隻覺其情節曲折,刻畫人物深刻,入木三分,紅塵俗事描寫得細如發絲,讀後能啟發對人生思考。微臣還想對這本奇書做批注呢,為何在禮部侍郎口中它就變成了淫書呢?莫非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淫者見淫?”


    大學校長現場給眾人上了一課,告訴他們啥叫誅心。


    被實名內涵的禮部侍郎柳璟,恨不得現場畫個圈圈詛咒他。


    李炎最終的判決是:


    “到底是什麽奇書?柳侍郎,既然你不喜歡,就將你那本呈給朕吧。”


    淫穢書籍的事討論完畢,牛李兩黨又就前幾天沒吵出結果的禦史偷盜快馬驛卒貢品一事接著吵。


    這事已經鬧七八天了。


    大唐驛站的驛丞和驛卒歸兵部的駕部司管轄。


    十天前給長安中秋宴送頻那挲的四名快馬驛卒丟了貢品,他們一致認定是同住甘棠驛的三名禦史所偷。


    這件事傳入長安,明眼人一聽就知道事有蹊蹺。


    禦史再囂張,借他們天大膽子,也不敢偷盜快馬驛卒的貢品。


    更不可能事後傻傻地將果核扔得滿地都是。


    可管驛卒的駕部司郎中是李黨。


    管禦史台的禦史大夫趙開雖同為李黨,可他初來乍到,如今禦史台內部禦史仍是禦史中丞令狐綯的人。


    趙開早就想清理門戶換血了。


    於是他聯合駕部司郎中,指使驛卒們將那三名禦史叮死,並且不準驛卒將丟失製服的事情泄露出去,以免節外生枝。


    驛丞也一口咬定當晚住在甘棠驛的隻有他們兩夥人。


    於是乎這場冤假錯案的人證、物證齊備了。


    負責審案的大理寺卿韓湘是個著名攪屎棍,他對牛李兩黨的黨爭把戲,除了和稀泥啥也不幹。


    韓湘每天都會把這事抖到朝堂上,讓大家吵一吵活躍氣氛。


    這段時日,禦史中丞令狐綯因為屬下幾名禦史被李黨眾人攻擊得焦頭爛額。


    牛黨在朝堂本就人單力薄,現在連崔鉉都救不了他。


    李炎也知道這件事有貓膩,可如果再把令狐綯和趙開放到同一個籠子裏,這倆人隻會越鬥越狠,還不如借機將他們分開。


    今早李炎對禦史台做了調整,以約束下屬不力的由將令狐綯貶去了湖州做刺史。


    李德裕借機提議,空下來的禦史中丞位置由戶部侍郎李回兼任。


    李回在戶部的坑必須繼續占著,否則就讓另一名戶部侍郎盧商獨美了。


    李德裕舉薦李回時,李黨隊伍中有一個人臉色極奇難看。


    他就是白居易的堂弟,現任中書舍人白敏中。


    白敏中之前懇請許久讓李德裕將禦史中丞的位置派給他,結果李德裕卻派給了李回。


    戶部侍郎已經是四品了,李回卻還要同他爭這個五品的位置,怎能讓他不氣惱?


    禦史中丞這個位置對李回而言沒那麽重要,對白敏中卻很重要。


    雖然禦史中丞跟中書舍人都是五品上的官銜,可中書省同時有六個中書舍人,白敏中很難有機會熬出頭。


    禦史台的禦史中丞卻隻有一個,而且禦史台單獨對天子負責,麵君機會比較多。


    白敏中認為他爭不過李回的唯一原因,就是出身。


    李回不僅出身士族,還是宗室之後。


    白敏中心中冷笑,李黨有好處時果然要優先士族出身的官員。


    自己明明非士族出身,真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會瞎眼投靠李黨。


    難怪堂兄白居易要站隊牛黨,原來是自己選錯了。


    現在換隊還來得及嗎?


    白敏中往崔鉉站立的方向望去,目光熱烈得把崔鉉看出一身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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