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紫宸殿。


    李萬壽端著一盤櫻桃站在門口,小聲問內給事:


    “我能進去拜見嗎?”


    仇從廣小聲答:


    “陛下現在正高興,肯定會召見公主,不過讓奴婢先進去通報。”


    “有何喜事嗎?”


    “近幾日日本王子高嶽親王(平城天皇的兒子)來訪,獻方物(土特產),陛下昨日設百戲宴請,贈了寶器音樂做回禮,又聽聞這位王子擅長對弈,乃日本圍棋第一高手,便派翰林院的棋待詔顧師言今日與王子手談了一局。王子拿出極品楸玉棋盤、冷暖玉棋子,雙方對弈,顧師言在第三十三手落子時,使出了‘鎮神頭’,日本王子瞪目縮臂,已伏不勝,中盤就認輸了。王子問禮部官員顧師言是大唐幾手棋士,禮部官員機靈,故意貶低答道是三手。那王子長歎說‘小國之一,不如大國之三,信矣。’陛下聽後很高興,認為顧師言弘揚了大唐國威,一下午笑容都掛在臉上。”


    顧師言實際是大唐一等一的圍棋高手,會昌年間唐武宗曾拿出“蓋金花碗”作為冠軍的“獎杯”,令圍棋高手們角逐。


    這是中國圍棋史上第一次有史可查的錦標賽。


    那次比賽中顧師言一路過關斬將,最後和翰林院另一名叫閻景實的棋待詔爭奪冠亞軍。閻景實執白先行,最終顧師言以“一路”取勝,把“蓋金花碗”捧回家。(唐代圍棋與現代相反,執白子者先行)


    仇從廣通報後,李萬壽走進紫宸殿,將櫻桃捧到父親麵前。


    “阿耶,這盤櫻桃是姑母讓我帶給你的,這是姑母與姑父前幾天去雲陽采摘的,與咱們禦苑櫻桃園的品種不同,想讓你嚐嚐。”


    李忱沉聲道:


    “這缺德的夫妻倆,一開春就偷偷將朕櫻桃園裏的櫻桃摘罷園了,現在又拿放了好幾天的地方品種來邀功,也虧他們想得出來。”


    他嫌棄完取一顆櫻桃放進嘴裏,當即眉毛、鼻子、眼睛皺在一起。


    “又酸又澀,難怪舍得獻給朕。唉!你姑母以前很乖巧的,都被你那缺德的姑父給帶壞了,所以選夫婿人品端方太重要了。”


    李萬壽忍不住為劉異辯駁:


    “可姑父總有層出不窮的新鮮玩意兒,能讓家裏其樂融融,今日阿蘭及笄,姑父找人為阿蘭編排了一個新話本,由說話人聲情並茂講出來可感人了。”


    “什麽本子?”


    “叫《女駙馬》。”


    李萬壽將女駙馬的大致情節給父親講了一遍,然後問:


    “是不是很與眾不同?”


    李忱聽完忽然若有所思。


    自己這個大女兒去年就及笄了,現在是時候將選婿提上日程。


    他岔開話題問:


    “萬壽將來想招什麽樣的駙馬?”


    李萬壽當即小臉羞紅。


    “全憑阿耶做主。”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


    李萬壽頭腦中當即想到一個人,小聲回:


    “要是個狀元郎就好了。”


    翌日百官下朝,宰相白敏中被皇帝單獨留了下來。


    白敏中以為皇帝有什麽國家大事要同他商討,卻聽李忱問:


    “剛放榜的那個新科狀元盧深,是出身範陽盧氏,對吧?”


    “正是,盧深出自範陽盧氏北祖二房,乃北魏固安惠侯盧度世之後。”


    “範陽盧氏尊儒重道,世代書香,聲高冠帶,累世盛門,也算匹配,盧深有家室嗎?”


    “回陛下,根據盧深呈交的家狀,他今年三十二,在十年前就成婚了。”


    “怎麽成親這麽早啊。”


    李忱對英年早婚的盧深很失望。


    他登基以來舉行了兩次科舉,狀元除了今年的盧深就是去年的顧標。


    顧標顯然不行,不僅年紀大還長得報看。


    李忱直言說出目的:


    “朕想在曆屆狀元中擇一合適人選尚萬壽公主,愛卿可知還有哪位狀元郎年貌相當嗎?”


    白敏中腦中開始仔細盤算。


    會昌六年的狀元是狄慎思。不行,太老;


    會昌五年的狀元是易重。也不行,太醜;


    會昌四年的是鄭言,這個年齡相貌都合適,及第前也未曾婚配,可惜及第後第一時間被崔鉉女兒勾搭走了;


    會昌三年的是盧肇。這個也不行,自小家窮,教養不好,吃飯還吧唧嘴;


    會昌二年的是……


    白敏中突然眼睛一亮。


    “陛下,會昌二年的狀元是如今擔任右拾遺的鄭顥,他還未婚配,今年剛過而立。”


    “鄭顥?”


    李忱瞬間想起那個風度翩翩俊逸出塵的青年。


    不禁疑惑問道:


    “鄭顥如此才貌為何至今未曾婚配?”


    “臣聽說鄭顥有一位訂親的未婚妻,乃當今鄂嶽觀察使盧商之女,這門親事是鄭顥父親在世時給定下的,訂婚已有十年,卻一直未完婚。”


    “前宰相盧商之女?”


    曾在會昌年間出任過京兆尹,後來又被調到戶部為澤潞之戰籌集糧餉的盧商,在李忱登基初期曾被重用過。


    李忱在會昌六年五月封盧商為範陽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以兵部侍郎同平章事,既宰相。


    不到一年李忱就發現盧商性格過於耿直,不善變通,容易樹敵,不適合當宰相,他又將盧商調去做了鄂嶽觀察使(此前叫武昌軍節度使)。


    “訂婚十年都未完婚,是何緣故?”李忱問。


    “這個臣就不得而知了,估計是鄭顥對這門親事不滿意,拖著不想娶,否則他早該將盧家女兒迎進門了。”


    “依愛卿之見,鄭顥會同意尚萬壽公主嗎?”


    白敏中不放過任何一個拍馬屁的機會,當即奉承:


    “公主出身高貴,尚公主乃是莫大榮耀之事,鄭顥自然會同意。此外臣聽聞萬壽公主不僅容貌傾城,還秀外慧中,賢淑端莊,善解人意,即便公主沒有高貴的出身,僅憑品貌才學也足以令天下男子心動,”


    這個馬屁令李忱很受用,他滿意地輕輕頷首,也覺得自己的長女極好。


    “那好,就由愛卿去做媒促成這樁婚事,你可不要讓朕失望啊。”


    白敏中接下這樁差事後離開紫宸殿。


    他回到中書省一打聽,才知道鄭顥已經請了長假,理由是去楚州完婚。


    白敏中瞬間被驚成表情包(Θ皿Θメ)。


    老天爺,你開什麽玩笑?


    我剛對皇上信誓旦旦說鄭顥拖著不願意迎娶盧氏女兒,你現在啪啪打我臉?


    “他何時走的?”白敏中問。


    “昨日。”


    白敏中當即招來兵部侍郎周墀,讓他派手下驛卒騎快馬追趕鄭顥。


    鄭顥的車馬走到鄭州時被長安追來的驛卒攔下。


    五名風塵仆仆的驛卒喘著粗氣感慨:


    “鄭拾遺,你跑太快了,為了追你我們已經跑死兩匹馬了。”


    鄭顥詫異問道:“出了何事?”


    為首驛卒將一份堂帖遞給鄭顥。


    “我等也不知出了何事,周侍郎囑托我們務必在三日內將這份帖子交到你手上。”


    鄭宸錯愕,周侍郎?是兵部侍郎周墀。


    他心想兵部領導為何這麽急追趕自己?


    他心頭猛然一震,難道是吐蕃入侵了?


    下一秒他又否定這個猜想。


    即便吐蕃入侵,兵部要招自己這個諫官作甚?


    他打開帖子,上麵隻有一句話,不長。


    【京中急事,休假取消,速歸。】


    署名是白敏中。


    鄭顥的心再次懸起來,常規理解字越少事越大,何況是宰相急召他回去。


    鄭顥當即吩咐車駕調頭。


    他於兩日後上午抵達長安,家都沒回直接奔赴皇城。


    皇城裏一片祥和,進進出出的官員們絲毫不見緊張神色,讓鄭顥懸著的心終於放下,這說明肯定不是外敵入侵了。


    讓他奇怪的是每個見到他的同僚,臉上均流露出賊兮兮的笑意。


    欲言又止,問又不說。


    鄭顥幾次低頭檢查儀表,確認今日穿戴沒有問題。


    他搞不懂這些人笑什麽,中途還遇到兩個不熟的官員跟他道喜。


    鄭顥以為對方聽說了自己要去楚州成親的事,也沒有多想。


    他抵達中書省大院時,白敏中剛從政事堂回來。


    白敏中看見鄭顥一臉興奮迎上來,親切道:


    “鄭拾遺,老夫總算將你盼回來了。”


    “白相公召卑職回長安有何急事?”


    “進我屋裏說。”


    鄭顥進入白敏中辦公房間後,白敏中將門關上。


    當鄭顥聽白敏中說皇帝想讓他尚自己的長女萬壽公主時,當即冷臉。


    他此前各種猜想都沒算到白敏中半路將自己截回來是為這麽離譜的事情。


    鄭顥臉色嚴肅道:


    “實不相瞞,在下已有婚約,此次趕往楚州就為迎娶之前訂親的娘子。”


    白敏中笑嗬嗬勸道:


    “你們隻是定親而已,定親之後又悔婚的大有人在,不在乎多你一個。”


    “可我在乎,我與未婚妻從小青梅竹馬,兩情相悅,若不是我當年專心科舉,若不是她後來為母守孝,若不是這兩年她外祖父病重,我們早就把婚禮辦了。”


    “哪有那麽多若不是?既然命運讓你們蹉跎,可見月老並不看好這樁婚事,你又何必違逆天意?”


    鄭顥想不到白敏中還會有這套說辭。


    “我未婚妻子在多年等待中已不再年少,她錯過了悔婚再議親的最好年紀,若我不娶她,讓她嫁誰?鄭某絕不做始亂終棄之人。”


    “你們三書六禮一樣都未完成,怎算始亂終棄?難道你們私自行了夫妻之實?”


    鄭顥沒想到白敏中有此一問,氣道:


    “你……你簡直無恥。”


    “既然沒有,那就談不上始亂終棄了。範陽盧氏是大士族,盧氏女兒怎會愁嫁?鄭拾遺,你可是陛下欽點的駙馬人選,陛下既然看好你,你日後必然會平步青雲,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大唐駙馬再也不是百十年前的境遇了,岐陽公主的駙馬杜悰前幾年還做過宰相呢,你焉知自己不會成為大唐下一任駙馬宰相?”


    鄭顥語氣鄙夷反問:


    “男子漢大丈夫自當憑真本事奮發進取,豈會貪圖姻親關係帶來的富貴榮耀?”


    “鄭顥,你怎麽如此固執?莫非你想違逆聖意嗎?”


    “我大不了辭官掛印罷了,不吃天家這份俸祿。”


    白敏中眼珠一轉,語氣緩和幾分。


    “白某甚為欽佩鄭拾遺的氣節和對未婚妻的一片深情,可你縱使不為自己考慮,也不為你們滎陽鄭氏其他子弟仕途考慮嗎?會昌年間你們一族出了那麽多青少進士,現在他們正是奮發圖強的年紀,你忍心因為自己的婚事讓兄弟們仕途就此終結嗎?”


    鄭顥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威脅我?”


    “唉,千萬別說的這麽難聽,老夫隻是在幫你分析前景。一條是通途,一條布滿荊棘,你又何必自苦,而後苦他人呢?”


    鄭顥現在終於體會到妹妹鄭宸當年的心情。


    被皇帝以全族子弟前途逼婚這種奇葩事,為何專挑他們鄭家下手?


    白敏中見鄭顥臉色不斷變換,決定再上難度。


    他麵含笑意問道:


    “鄭拾遺進皇城時碰到有人給你道喜了嗎?”


    鄭顥腦中警鈴炸響,不可思議問道:


    “你該不會已經將事情提前散播出去了吧?”


    “難怪你能中狀元,果然穎悟絕倫。現在朝中很多人都知道你將要尚萬壽公主,若你堅持拒婚,讓萬壽公主日後如何見人?聽說萬壽公主性格剛烈,萬一她想不開做出什麽衝動的事來,你可能承受後果啊?”


    鄭顥瞬間卸力呆住。


    他素來知道這個三姓家奴無恥,前麵偷桃,後麵掏肛,專走下三路。


    但他沒想到人會無恥到如此程度。


    白敏中居然用萬壽公主的名聲逼迫他就範。


    現在無論他怎麽選,都會有一名女子因他名聲受損。


    他滿身落寞、腳步虛浮地離開皇城,直奔宣陽坊劉宅。


    劉異、鄭宸夫婦見到鄭顥時表情很困惑。


    劉異調侃:“你是坐火箭往返的嗎,這麽快就從楚州回來了?”


    鄭宸曖昧地捶了丈夫一拳。


    “你又胡說八道,”她轉頭問兄長,“大兄怎麽這麽快就返回長安?”


    “我被人從半路截回來了。”


    “誰?”


    “白敏中。”


    “老白,他找你作甚?”劉異問。


    劉異這兩年不僅不正經上班,跟朝中官員也極少往來。


    他拒絕升官,也拒絕被委以重任。


    盡管劉異很擅長政治,但他並不喜歡。


    可謂神一樣的天賦,屎一樣的事業心。


    他仍舊是那個沒有宏圖大誌,隻喜歡享受生活的人,這點至今未變。


    劉異為了遠離朝局,已經很長時間沒見白敏中。


    鄭顥咬牙切齒道:


    “那個三姓家奴說陛下想讓我尚萬壽公主,他還拿鄭氏一族威脅我。”


    “什麽?”鄭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讓你尚李萬壽?”


    劉異愣了兩秒,隨後哈哈大笑樂屁了,臉上的蘋果肌都起立了。


    “我嚴重懷疑李忱想占你便宜,本來你倆都是我大舅哥,現在他卻想當你老丈人,哈哈哈,這個缺德的李騙子,那我以後是不是也比你高一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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