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魏永泰十六年,定遠將軍府。


    初冬,寒夜。


    連著落了好幾日大雪,萬棠苑那孤傲的薔薇,竟也垂下數朵,似殘年的脂粉失了顏色。


    而此時,比凋謝的薔薇更無顏色的卻是將軍夫人那張蒼白至極的臉。


    聽說,她已病入膏肓,撒手也是早晚的事了。


    全府上下,屋裏屋外,黑壓壓的跪成一片。


    室內刺鼻的湯藥味四處彌漫,安靜得落針可聞,一個個垂著頭默默抹淚。


    大將軍陸繼廉,向來肅著張臉,此刻蹲在床頭,握住病榻上葉宛卿枯瘦無骨的手,神色哀傷地道:“阿卿,放心去吧,到那邊何嚐不是解脫——”


    話落,眾人又是一陣唏噓。


    打清早開始,葉宛卿便說不出半句話,奄奄一息的。


    雙目無神地盯著帳頂,像是在發呆。前塵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飛速浮現。


    她家世不錯。


    母親貴為先帝幺妹,卻並不恃寵而驕,隻因欽賞當朝武狀元的武藝與人品,就毅然決然地屈尊下嫁。


    父親乃寒門子弟,驍勇善戰,用兵如神,在駙馬身份的加持之下,很快立下赫赫戰功,飛速攀升為一品都統。


    在葉宛卿的記憶中,父母二人平日相敬如賓,從未吵過架。


    對她,也是言傳身教,悉心培養。行立坐臥樣樣規矩,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十六歲那年,依父母之命,許配給了定遠侯的長子,成了羨煞旁人的將軍夫人。


    眾人都篤信,葉宛卿必定被陸將軍視作掌上明珠一般寵著。


    可婚後生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陸繼廉待她當然算不上不好,但似乎並非自己所期望的那種愛,總感覺缺了點什麽。


    衣食無憂,穿戴不愁。


    到底缺的是什麽呢?


    自上次長女成親後,她才恍然大悟。


    當時,陸青橙身披鳳冠霞帔,卻在她麵前哭得梨花帶雨:“娘!我才不想做大理寺少卿的妻,我的意中人本就非他之流!請您再勸一勸爹爹,退了這門婚事吧!”


    葉宛卿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漬,心疼不已,卻又無可奈何:“橙兒啊,放心嫁了吧,你爹絕不會害你的。”


    陸青橙聞言大怒,一把甩掉她的手,嘶喊道:“不會害我?嗬嗬,逼我許配給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爹這明明就是把我當成結黨營私的墊腳石,不顧一切地往火坑裏推啊!”


    葉宛卿怔了片刻,輕聲勸慰道:“青橙,事已至此,還是莫要違了你爹的心願罷。”


    “娘!”


    陸青橙雙手握拳,痛苦地質問她:“您與爹成親已二十餘載,過得並不幸福,何必還要繼續裝傻騙自己?的確,在世人眼中,您嫁與如意郎君,盡享榮華,可隻有我們這些孩子能夠明白,爹爹他壓根就不愛你,你也並不愛他,不過都是雙方家族聯姻的犧牲品罷了,你們的婚事,不過是陸葉兩黨權勢結合的一條捷徑,爹爹娶你過門也隻是為了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而已!”


    葉宛卿瞠目結舌,喃喃道:“不、不是這樣的……”


    “多麽悲哀啊!”


    陸青橙突然冷笑,聲音顫抖起來:“爹爹對娘並沒有多少感情,您糊裏糊塗地困住自己的心,甘願做陸家的生殖機器,得不到真正的尊重。而我們這些子女,也都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該娶誰該嫁給誰皆要聽從爹爹的旨意,做不得主。


    您沒有勇氣麵對這些事實,隻是一味地屈從,唯恐忤逆了爹爹的意願。這門親事,娘早就知道我並不喜歡蔣少卿,卻依然逼迫孩兒妥協。您當年無法決定自己的婚姻,難道也要孩兒重蹈覆轍嗎?若真是這般,就當孩兒已經死去了吧!”


    說完這些,見母親仍是一副糾結的表情,陸青橙終於跺了跺腳,心灰意冷地走了,獨留葉宛卿在原地痛哭流涕,怔忡良久。


    最後,陸青橙並未逃婚,而是乖乖地被蔣少卿迎娶回家。


    可,才過門十餘日,她就趁夜偷偷懸梁自縊,等到第二天清晨被丫鬟們發現時,早就斷了氣,香消玉殞。


    葉宛卿驚聞噩耗,當場昏厥過去。


    所謂病來如山倒,突如其來的病魔迅速侵蝕著她的精神,短短五天,便麵黃肌瘦,日漸憔悴。


    陸青橙當時的質問與嘲諷,不斷在腦海裏回蕩,折磨得死去活來。


    自己,果然很悲哀嗎?


    當年議親之時,葉宛卿從未見過陸繼廉,隻是聽父母經常在耳邊提起,說他有多麽好,多麽適合做她的夫婿。


    她不懂愛,更不懂婚姻,隻知道遵從父母之命,稀裏糊塗地嫁了。


    與陸繼廉成親的頭幾年,他待自己的確不錯,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可自從生下孩子,他對自己的關心越來越少,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也漸漸開始冷落她,兩個人之間已經變得無話可說,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期間,她也曾聽丫鬟們嚼舌根,說老爺金屋藏嬌,在府上養了個貌美如花的妾室,隻瞞著她一個。


    據說,那是他的心頭好,將老爺服侍得很歡喜,老爺也算計要抬她為正室。


    一開始,她還不怎麽信,直到有一天在房門口偶然聽到二人的對話:


    “陸郎,你打算何時休了葉氏?”


    “快了,放心吧!那個黃臉婆我早就受不了了,若非懾於葉家的威勢和父親的逼迫,當年我根本不會娶她過門!”


    為了陸家的聲譽和孩子,葉宛卿選擇了隱忍。


    那時候的自己似乎已心死如灰,隻是硬撐著不肯承認罷了。


    原來,自己這一生果然很可悲啊!


    ……


    夜色漸濃。


    暖色煙羅罩遮住了紅燭千重淚,透出柔和的光,映在葉宛卿臉上,雙唇便染上了煙羅的灰,蒼白而羸弱。


    萬棠苑外,響起一陣急遽的腳步聲。


    “葉提督求見!”


    稟報的管家話音剛落,男子就龍行虎步地走了進來。


    他單膝跪在床沿,滿眼心疼地握住葉宛卿的細腕,柔聲道:“妹子,大哥來探望你了!”


    葉宛卿眨了眨睫毛,麵上也終於有了些許反應。


    清了清視線,緩慢地側過頭望向男子,神情變得激動,嘶啞道:“大哥,真的、是你嗎?”


    男子,正是葉宛卿的兄長——葉辰曦。


    哥哥隻比她大了一歲,自幼就喜歡舞刀弄槍,考過武狀元,打過無數勝仗,兩年前,被皇帝提拔為九門提督,威風八麵。


    而此刻,威風凜凜的葉提督,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像個受委屈的孩子,淚眼婆娑地望著葉宛卿:“我可憐的妹子,你受苦了!妹子還有什麽想跟家裏人說的,讓哥哥代為轉達吧。”


    葉宛卿睜大空洞無神的雙眼,恍惚中,她仿佛看見有個錦衣少年立在葉辰曦的身旁,正對著她笑。


    楚安瀾!


    少年正是敦王府世子楚安瀾,是大哥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的青梅竹馬,交心知己。


    怎奈蒼天無眼,竟讓他死於一場意外,一場讓自己愧疚萬分的意外!


    安瀾,我、對不起你!


    葉宛卿看著楚安瀾的幻影一點點消失,不禁眼圈泛紅,視線遊走一圈,最後落在陸繼廉身上,半張著嘴。


    “宛卿,你想說什麽盡管說吧。”陸繼廉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微微側過臉去。


    葉宛卿吃力地蠕動唇齒,喃喃道:“陸繼廉,若能重來……”


    若能重來,當初就不該嫁給你。


    若能重來,或許一切都能改變。


    我可以幫楚安瀾躲過那次意外,陪他安然到老,也能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不會再受困於陸家,嚐盡萬般痛苦。


    葉宛卿如是想著,頹然垂下眼皮,沒了聲息。


    “宛卿!”


    “妹子!”


    “娘!”


    遠處傳來報曉的雞啼,天會亮,可葉宛卿的天似乎再也不會亮了。


    ……


    “妹子!”


    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聲調,令意識混沌的葉宛卿心劇烈跳動一刹。


    然後,聲音的主人就開始用力搖她的手臂:“妹子,快起來,不要睡懶覺咯!”


    難道說,人死之後連睡懶覺也有人管?


    葉宛卿煩悶地張開仿佛閉了許多年的雙眸。


    待看清來人的模樣,她不可思議地驚呼起來。


    叫醒自己的,竟是她的親大哥——葉辰曦!


    隻不過,此時的他看著約莫才十四五歲,麵容稍顯稚嫩。


    十五歲的兄長?


    莫非,撞鬼了不成?


    葉宛卿愣在原地,毫無反應,葉辰曦卻是一個勁兒地扯她:“妹子,還愣著幹嘛,趕緊去青蓉院吧!爹娘這會兒正商量你議親的事呐!晚了怕是要耽誤……”


    “議親?”


    像是在頭頂突然炸了一顆旱雷,葉宛卿大驚失色。


    我不是死了麽?


    怎麽一轉眼又回到了當年議親的時候?


    葉宛卿難以置信地看向鏡子裏的自己,豆蔻年華,眉目如畫。


    腦瓜子嗡嗡響了一陣,這才接受了重生的事實。


    既然如此,那這輩子就讓我自己決定自己的幸福吧!


    葉宛卿重重點頭,也不顧什麽淑女形象,“咻”的一聲,拔腿就往青蓉院一路飛奔。


    葉辰曦見狀呆了半晌,撓撓腮,有些費解道:“妹子平時出個門都呼哧帶喘的,啥時候跑這麽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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