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淩霜傲雪,終歲常青的千年古鬆,似為何等極為鋒利之物所襲,中腰折斷!


    一隻螳螂,竟把兩條螳臂,插入了堅硬的山壁!


    一根竹筍,居然會長在懸崖傍的岩石上?而筍的左側,尚有一頭死鷹,致命傷是咽喉上嵌進一片枯葉?


    在古鬆根部的斷麵上,又有人留下兩隻足印;井把僅餘二三尺高的樹幹;幾乎完全踩得陷入土中!


    附近的另外六株古鬆,所有枝上鬆針,完全脫落在地;但不是被風吹的,因為,鬆針一齊落在鬆樹四周,覆蓋得異常均勻,粗看好像替這三五丈方圓,鋪了一層綠油油的地毯!


    相距六七丈寬的絕澗對麵,長滿蒼苔碧蘚的削壁上,也不知被甚麽人?用什麽方法?把古銅色的衣襟,撕成碎片以後,在削壁上深深嵌出了一個“恨”字!


    奇跡,這是七樁奇跡。但它們卻確確實實的發生在廬山大漢陽峰的一處險坡之上!


    這些奇跡,若在獵戶、樵夫等普通人看來,極可能誤會傳說到山精鬼怪方麵。


    但在具有上乘法眼的武林高手眼中,仔細辨認之下,卻認得出這是代表當世武林各大門派的幾種曠世神功;而這七種功力的表現火候,也隻有各大門派的掌門人,才能鍛煉到如此湛深程度!


    七樁奇跡產生以後不久,便有兩位武林奇客,在這廬山大漢陽峰,登臨覽勝!


    一位是武當派掌門人清玄真人的師弟清虛真人;另一位則是名滿江湖,交遊極眾的“五尺金剛”卞廣!


    大漢陽峰,又號“廬山第一主峰”。登峰縱目,隱約可睹漢陽煙樹,雄奇秀逸,無以比倫!清虛真人與“五尺金剛”卞廣,正在峰頭指顧煙嵐,彼此談笑風生,但偶一注目峰下險坡,長眉忽聳,向卞廣訝然說道:“鬆樹龍鱗鐵骨,其壽極長。且越是年代久遠,越是名貴,樵子山民,輕易不願加以砍伐!怎的這坡上那株古鬆,斷得似甚奇特?我們一同下去看看好麽?”


    卞廣含笑點頭,兩位武林奇客,遂施展極上乘的輕功,直下險坡;但到了那株斷鬆近前,卞廣看出鬆樹斷處齊整,毫無砍削殘痕,竟被斷樁上奇異腳印,引起興趣,心頭反複尋思之時,清虛真人的目光,卻也被雙臂插入岩古的那隻螳螂,吸引得一動不動!


    卞廣正待向清虛真人研究古鬆為何物所斷?以及鬆樁上的奇異腳印,是何種功力?清虛真人業已微微“噫”了一聲,詫然自語說道:“掌門師兄,為了何事到過此處?”


    卞廣含笑問道:“令師兄清玄真人法駕,輕易不離武當,道長怎見得他到過此處?”


    清虛真人指著山壁上的那隻螳螂說道:“這山壁堅逾精鋼,以兩條極為脆弱的螳臂,竟能破堅而入,惟敝門先天無極氣功可以致之,也惟有我掌門師兄方具此等火候!”


    卞廣略作省視,亦點頭同意道:“如此看來,當真是令師兄法駕蒞臨過了,而且那株古鬆也斷得蹊蹺,一平如削,極似‘點蒼派’的流雲水袖!”


    清虛真人應聲說道:“不錯,敝門無極氣功是以剛克剛;點蒼流雲水袖則講究以柔克剛。


    翠袖輕拂,斷樹如刃,應當是點蒼掌門流雲仙子謝逸姿的傑作!”


    卞廣訝聲道:“兩位掌門人同時在此留下手澤,不知是何用意?且待我們看看還有什麽其他跡象可尋否?”


    兩人立刻齊向四周一陣掃視,競不約而同地齊聲驚呼道:“這……這似乎不可能吧!”


    停有片刻,“五尺金剛”卞廣咋著舌頭道:“石上插筍,應是竹枝幫幫主淩霄的表記;枯葉斃鷹,不問可知是出於崆峒黃葉道人手法;這滿地鬆針,除少林掌門了塵大師的‘浩大神功’,別無二家。隻是那布屑所嵌的‘恨’字,卻不知是何路數?”


    清虛真人凝眉沉聲道:“卞冗見聞淵深,察微知著,怎的單把此人忘了?”


    卞廣想了一下,軒眉叫道:“莫不是恨天翁?”


    清虛真人點頭道:“恨天翁除古銅衣衫外,從未穿著過他色衣服,隻需看這布屑顏色,便可知端的。何況尚有那個‘恨’字,作為證明呢?”


    卞廣驚道:“五大門派掌門齊臨,已非尋常盛舉。想不到連隱名多年的恨天翁也參加此會,且每人留下一種神功,用意安在?”


    清虛真人那形如滿月的圓臉上,聚起多條皺紋,沉吟良久後,說道:“這恐怕隻有他們六人才能解答……不過我們或可在此地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卞廣向四周巡視片刻,道:“小弟眼拙,不知道兄所說,係指何象征而言?”


    清虛真人用手一指那截斷樹道:“就是此樹令人費解!”


    卞廣隨指望去,微微搖頭道:“斷樹所留腳印,小弟看過,踏樹入土,雖然用的是上乘千斤墜身法,惟此人功力稍差,以致在斷樹之上留下腳印,是以未加注意!”


    清虛真人歎道:“卞兄這次可是走了眼了!這株古鬆盤根錯節,僅就踩樹入土而論,即恐非係點蒼等五派掌門及恨天翁六人之所能,至於這兩個腳印,則更是玄之又玄了!”


    卞廣再仔細觀察一番,仍然不解的說道:“道兄前半段猜測,小弟尚可同意,至於所留腳印,卻實在看不出有甚奇特之處?”


    清虛真人輕歎一聲,說道:“卞兄平時心細如發,今天可能是太感意外,以致失去以往的敏銳審察能力。請看這兩隻腳印,特別細窄,仿佛是女子所留,而這留印之人功力,簡直已經到達出神入化之境,蓋以非僅踩樹留印,竟然在這堅逾鐵石的斷樹平麵上,連線縫針孔都刻畫得清清楚楚……”


    卞廣不待清虛真人話完,又仔細看了一遍,失聲叫道:“道兄說得不錯,這腳印確實是一對弓鞋的痕跡,而且還是一雙新鞋,不但是針線縫紋,連布帛織紋都刻畫出來了呢!”


    清虛真人皺著眉頭道:“卞兄在江湖之上,交遊頗廣,可知近來有武功特殊的女子問世?”


    卞廣搖頭道:“小弟尚無所聞,江湖上女子諳武者不多,如點蒼掌門流雲仙子謝逸姿,已屬人中鱗風,巾幗豪雄。小弟實在想不出另有什麽高明人物!”


    話語未了,背後忽有人冷哼一聲,道:“孤陋寡聞!”


    卞廣與清虛真人都不禁大吃一驚!因為那聲音近在咫尺,以他們兩人的功力修為,居然有人站立身後,猶自不覺,則此人不是神仙,即是鬼魅!


    及至二人回頭一看,更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呐呐的說不出話來;原來在距他們三尺之地站定一位白衣女子,年齡雖不甚大,卻別有一股懾人心魄的威棱神態!


    這一女子的臉色,異常蒼白,簡直沒有一絲血色,再加上長發披散;乍一望去,幾不似活人!


    卞廣愣了半晌,才發話問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女子冷冰冰地答道:“非人非鬼,我乃山川之精,玉石之靈!”


    她聲音中也有一股悸人的颼颼寒意。卞廣又呆了一下,然後出聲喝道:“胡說!我就不信世上有精魅的存在!”


    那女子仍是冷冰冰的說道:“你有目無珠,應該挖掉眼睛!”


    話聲中抬起蒼白的手腕,在卞廣的眼前一晃,卞廣的一雙眼珠,立刻被挖了出來!疼得手按眼眶,亂跳亂嚎。那女子卻不知用了什麽手法?卞廣的眼珠雖然被挖,但末見絲毫血跡!


    清虛真人見狀,又驚又怒,隨即大喝一聲,雙掌提是十成勁力,對準白衣女子推出。


    武當的先天無極氣功,譽滿江湖。清虛真人又是派中第一高手,掌力自極雄厚;但白衣女子仍然穩立不動,雙眼未睜地舉手一拂,竟將清虛真人震得後退數步,坐倒在地。


    白衣女子嗣即手指清虛真人,說道:“你那幾手貓腳功夫,也敢向我遞爪子,真的太以不自量力!你師兄堂堂一派掌門,也不敢對我如此!”


    清虛真人跌坐地上,愧怒驚駭,交相而至!呆望半晌之後,始吃吃問道:“我師兄怎麽啦?”


    白衣女子冷哼一聲,答道:“他比你略知分寸,現下正在一個好地方!”


    說時,手指漢陽峰下的山穀,臉上現出一種得意神色!


    清虛真人聞言,心中又是一寒,呐呐問道:“我師兄莫非遭了你的毒手?”


    白衣女子冷笑說道:“我沒有那麽好的興致殺他!可笑中原這些名滿江湖的武林高手,俱都有名無實,個個都顯露了一手自以為不同凡響的絕世武功,但經不起我雙足一踩!”


    清虛真人失驚叫道:“那斷樹平麵上的腳印,是你留下來的?”


    白衣女子輕哼一聲,說道:“正是!我不過略施小技,便將六大高手引至此處,等他們抖足威風,我才在古鬆上輕輕踩了一下!”


    清虛真人聽得出神,竟忘卻了心中恐懼,又複問道:“結果如何?”


    白衣女子複笑說道:“你自己剛才已仔細看過,他們都認敗服輸,乖乖的聽我吩咐,俱都由此跳落深穀!”


    清虛真人臉色一變,白衣女子見狀知意,又複微笑說道:“道長放心,此穀並不太深,他們都死不了;但也無法走脫!”


    清虛真人又急急問道:“為什麽?”


    白衣女子臉色一寒,道:“因為我不放他們走!”


    清虛真人似懂非懂地想了一會,說道:“我相信你的武功確是深奧,但是我不信你說的這些話。


    他們六人之中,有五人是武林宗主,相距又天南地北,你用什麽方法將他們一齊誑來此處?“


    白衣女子微笑道:“我自有方法,這件事我也不需要你相信;好在你今天不喪命,以後自然有機會出去打聽一下我說的是否屬實?”


    清虛真人呆了片刻,乃又說道:“你如此作法,究竟有何用意?”


    白衣女子雙睛一瞪,道:“全無用意,我隻是興之所至!”


    清虛真人不禁默然,白衣女子又複說道:“你都問完了嗎?我現在心情特別好,可以答複你任何疑問!”


    清虛真人略作思索,道:“別的我也不想知道,隻是你的姓名及師承門戶可以相告嗎?”


    白衣女子咯咯地笑道:“前一個問題你不問我,我也會說,我姓溫,單名一個冰字,至於師承門戶,你問得太可笑了,普天之下,有人夠作我的師傅嗎?”


    清虛真人一呆,道:“那你的武功不會是與生俱來的吧?”


    溫冰道:“這倒不是。十年前我完全不懂武功,無意中被我發現一冊練功秘笈,潛修十年,遂在天下不作第二人想!”


    清虛真人不禁動容,問道:“什麽秘笈?”


    溫冰一笑道:“你是個出家人,怎的貪念未除?不過,告訴你也沒關係。


    那本秘笈叫‘玉屍真解’,來曆並不載於任何武林典籍!你以後可以告訴別人,就是我‘玉屍’溫冰,舉世無匹!“清虛真人喟然道:”說了半天,還是名心作祟!你的用意在揚名,方法很多。


    你為什麽偏偏要采用這種方式呢?“


    溫冰笑道:“這是最簡便的方法,天下聞名六大高手,被我一網打盡!”


    清虛真人道:“除了恨天翁外,其餘五人都是一派宗主,你不怕武林中人群起為仇嗎?”


    溫冰仰麵向天,厲聲長笑道:“連掌門人都在我掌握之中,餘子何足論哉!”


    清虛真人正容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六人並非當代之冠!消息傳出後,定會有人前來找你麻煩的!”


    溫冰漫不經意地說道:“我就是要引那些人來!天下實在太大,我無滌前去一一找尋,隻好拿這六個人作為引子,使得那些絕世高手自動跑來找我!”


    清虛真人想了片刻,說道:“我想你之所以不殺我,就是要利用我替你出去傳揚消息吧?”


    溫冰微笑道:“閣下倒有自知之朋,以你的材料,隻有這點利用價值!”


    清虛真人臉色動了一下,道:“照你的口氣,似乎你對那六人另有利用之處?”


    溫冰笑道:“不錯!你的腦筋聰明,日後你若是發現這六人中有一人,再度現身江湖,就證明他已經對我屈服,樂為我用矣!”


    清虛真人想了一下,道:“能讓我見掌門師兄一麵嗎?”


    溫冰將臉一沉,道:“不行!他們都在穀底,而且我保證他們的性命無虞;不過誰要是想見他們,就必須要先通過我這一關!”


    清虛真人作色道:“他們不定在受著如何的虐待呢?”


    溫冰詭異地笑道:“那就由你怎麽去想了,現在你知道的差不多啦,可以走了!別忘了告訴天下人,我叫玉屍溫冰,就棲身在這漢陽峰頭!”


    清虛真人站起身形,一言不發,準備取道下山,溫冰卻喊住他道:“把那個瞎子帶走!


    你還算是名門正派出身呢?怎麽連朋友都不顧了?”


    卞廣早已痛暈在地,清虛真人經過這一陣突變,由於心情過於緊張,竟把他給忘了;經溫冰這一說,不禁滿臉緋紅,連忙過去將已失雙目的“五尺金剛”扶起!


    卞廣在疼痛中悠悠醒轉,目眶中眼球已失,留下了兩個黑洞。奇怪的是滴血全無,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抓,口中怒罵道:“妖女!你有本領連大爺的命都拿去!”


    溫冰冷笑道:“你方才因為出言不遜,所以才變成有目無珠。再要多說幾句,我就叫你變成有口難言了!”


    卞廣正待大罵,清虛真人卻伸手一點他的啞穴,挾著他向山下如飛而去!


    驚人的消息傳得很快,武林中到處都在喧騰著“玉屍”溫冰的名字,有些人還在懷疑這事的真實性,可是五大門派的掌門人齊告失蹤,又似乎證明了它是確有其事!


    因此,靈山勝境的廬山,立刻就被大家視如鬼域,一個個都談屍色變,恨天翁孑然一身,自然無人為之聞。問,怪的是五大門派的弟子們,也都噤若寒蟬,不作一點表示!


    時光瞬息三月,已是秋風送爽季節!


    曉來誰染霜林醉?秋天的景色,原在淒涼中含著美麗;但因廬山發生這怪事,遂使得空負秋光,無人品嚐,尤其是大漢陽峰,靜得幾乎連秋蟲都不敢作聲!


    然而,出人意外的事兒,終於發生。在一個靜寂的秋夜,新月如眉,那向無人跡的大漢陽峰頭,卻有了人影;有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影!


    前麵是一個身材英挺的青年人,二十五六年紀,斯斯文文的打扮,朦朧的月光下,仍可以看出他俊美的臉部輪廓。


    後麵跟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童,挑著一副輕擔,從衣著上看來,他必是那年輕人的跟隨小廝!


    漢陽峰頂的景象已略為改變了!那些駭人聽聞的武林陳跡,都已消除殆盡。


    滿地的鬆針幹黃,石上插筍,隻剩下幾段枯殼,枯葉斃鷹,也隻有幾片殘骸,僅是斷樹宛然,崖壁上的“恨”


    字尚存!


    夜!顯得陰森怕人!


    這二人上得峰頂之後,後麵那小廝怯生生的說道:“公子,咱們還是下去吧!


    這地方有什麽好玩?“


    被稱為公子的青年人,輕叱道:“胡說,你懂得什麽?”


    小廝嘟著嘴道:“小的不懂;不過這地方實在沒有意思,黑沉沉的,什麽都看不清楚!


    等白天再來不是一樣嗎?”


    青年人搖頭笑道:“蠢才!蠢才!古人還有秉燭夜遊的呢!你那懂得其中樂趣?”


    小廝將頭一抬,道:“古人為什麽要點蠟燭?還不是為了看不見。您喜歡晚上玩,也該找個月亮好的日子!”


    青年人微微一笑,道:“你倒真會辯,步月登山,對別處都適合,惟獨廬山不然。


    豈不聞,‘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廬山之妙,正如紗中美人,霧裏鮮花,是在朦朧隱約之間……“小廝將擔子放下,道:”公子讀的書太多,我說不過您;反正您是主子,愛怎麽樣就怎麽樣!這酒菜都涼了,要不要我生個火熱一下?“青年人搖頭道:“不用,不用!爬山爬熱了,冷酒正好解熱!”


    小廝道:“還是生個火好!”


    青年人微笑道:“為什麽?”


    小廝低聲說道:“我怕鬼,深山野地,又是夜晚,正是鬼出沒的時候,有個火也好壯壯膽子!”


    青年人失笑說道:“別胡說啦!子不語怪力亂神。鬼魂之說,乃是愚夫俗子的自欺之談。


    快把酒菜擺出來,我要好好的欣賞一下這廬山夜色!”


    小廝無可奈何的打開挑來的盒子,將菜肴一件件地擺出來,安好杯、筷,青年人一麵自酌自飲,一麵遊目四顧,神情極為愉悅!


    小廝坐在對麵,也端著一杯酒,猛喝了兩口,才怯怯地說道:“您書篋裏不是有本聊齋嗎?我還看得懂,那上麵說山精鬼怪,都是在這種地方出沒;先變成一個美女來迷人……”


    青年人鼓掌大笑,道:“那是蒲留仙的癡人說夢,你怎麽就真的相信了?別怕,有我在呢!要是真有女鬼來了,我就敬她一大杯!”


    一語方畢,石後忽然有女子的聲音道:“妾身拜領!”


    二人驚然回顧,青年人倒還好,小廝卻怪叫道:“我的媽呀!真的有鬼來了!”


    話完,猛一頭鑽進青年人懷中,青年人把他推開來,說道:“興兒!別胡鬧,這明明是個人!怎麽會是鬼呢?”小廝戰戰兢兢抬起頭來,那女子已經蓮步生姿地走將過來,含笑說道:“公子不相信妾身是鬼嗎?”


    青年人搖頭道:“不相信,在下向持無鬼之論,而且小姐清麗如仙,全無鬼氣!”


    女子微笑道:“公於既持無鬼之論,則所謂鬼氣何來?”


    青年人一怔,遂即歉然笑道:“這倒是在下失言了,不過在下之意,是根本不相信小姐是鬼!”


    女子微笑道:“公子雖是讀書人,膽氣卻不在小!”


    青年人淡淡一笑,道:“這倒不是我膽子大。是我讀的那些書告訴我:隻要胸中存有浩然正氣,妖邪自然辟易!因此我才無所畏懼!”


    女子微微一笑,說道:“公子似乎與一般書生不同!”


    青年人笑道:“小姐所說的讀書人,大概是指的那些讀死書的腐儒而言!他們那裏當得起‘書生’二字?”


    女子柳眉一挑,含笑說道:“公子認為怎樣才算是‘書生’呢?”


    青年人軒然笑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結交天下人,熟知天下事。而後方足養成浩蕩胸懷,不負‘書生’本色!”


    女子鼓掌道:“壯哉!這那裏是書生?簡直是豪傑了!”


    青年人道:“心向往焉,未敢居也!”


    女子笑道:“公子何必太自謙呢?”


    青年人搖頭道:“在下不是自謙!所謂豪傑也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仗三尺劍,快意恩仇。在下憾無此力,隻得書生以終,不敢作豪傑想也!”


    女子道:“公子太客氣了,那種豪傑,不過是市井匹夫而已!逞一己之勇,流五步之血]公子胸中大有丘壑,有筆如椽,有舌如刀,寫人間不平事,為弱者作不平鳴。這種千古文章,名山事業,不更顯得偉大嗎?”


    青年人舉起麵前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大笑說道:“高論!高論!得小姐一席話,使我豁然開朗,看來在下倒不應妄自菲薄呢!”


    女子欠身席地坐下,說道:“公子不吝賜妾身一杯酒嗎?”


    青年人高興地笑道:“小姐說哪裏話來?隻怕淡酒粗肴,不足以款待嘉賓。興兒!替小姐預備杯、筷!”


    興兒戰戰兢兢的替她安好杯、筷。但在斟酒之時,手仍是抖個不停!


    女子微笑對他說道:“小哥還在疑心我是鬼吧?”


    興兒顫聲道:“小姐……您長得很漂亮,就是樣子有點怕人!”


    女子將散亂的頭發掠了一下,笑道:“那一定是因為我的臉色太白了!”


    興兒道:“不錯!白得像死人一樣!”


    青年人連忙叱道:“興兒!沒規矩!”


    女子卻笑著道:“不能怪他,不是他一個人有這樣感覺!”


    青年人略感興趣的道:“也許在下說得太唐突,小姐的臉色確是迥異常人!”


    女子微微一歎,道:“妾身自幼罹了一種奇症,臉色即已如此!妾身也知道過分驚世駭俗;是以潛居深山,不想與俗人見麵!”


    青年人笑道;“在下蒙小姐賜見,深感不以俗人相視為榮!”


    說完,似乎覺得過於唐突,急忙賠笑道:“小姐請恕在下一時無狀!”


    女子不待他說完,即歎聲說道;“公子上山時,妾身已在石後!聽得公子與尊價談話,深佩公子胸襟超俗,這才貿然現身相見。又蒙公子盛情相待,妾身感激還來不及呢!”


    青年人舉著酒杯,笑道:“別客氣,一客氣就落俗套了,今日相逢大不易!小姐倘不以為交淺言深,你我就此杯酒論交;作個林泉知己如何?”


    女子也含笑將杯舉起,說道:“公子雅意,妾身拜受了,請!”


    兩人仰頭將酒喝盡,放下杯子。青年人剛要開口,女子已搶先說道:“妾身姓溫名冰,冰冷的冰!”


    青年人一笑,道:“在下複姓獨孤,單名一個策字,乃計策之策!”


    溫冰在報出姓名之際,曾經敏銳的注視獨孤策。見他毫無所動,好似對這名字從來未聞,遂輕輕一笑,道:“獨孤姓氏,中原極為罕見!”


    獨孤策微笑道:“不錯,在下祖籍原為突厥,自遠祖以來,因心慕上國衣冠,舉家內遷,經數世陶冶,除姓氏未改外,其他大概都差不多歸諸漢化的了!”


    溫冰“哦”了一聲,道:“怪不得公子身材這般軒昂”心胸這般開闊。原來在公子的血液裏,還留著令先祖昔年的大漠雄風呢!“


    獨孤策哈哈大笑,說道:“小姐為什麽不說是野性未馴呢?”


    溫冰也跟著大笑起來,她冷峻的眸子中已閃著一絲柔情,蒼白的雙頰上,也透露出一點紅潤。隻是被模糊夜色遮住,不易被人發覺!


    笑聲過後,溫冰又複問道:“公子今年貴庚幾何?家中還有哪些人?”


    獨孤策雙眉一蹙,正色說道:“我父母早亡,今年虛度二十五,孑然一身!”


    溫冰微喟道:“原來公子的身世很索寞!”


    獨孤策淡笑道:“大概是我這個姓氏不佳,寒門人丁一向單薄;不過我反覺得無牽無礙,正好借此機會以償夙願,暢遊四梅八荒的名山勝地!”


    溫冰輕聲道:“公子思想很超脫,這次打算在廬山耽擱多久?”


    獨孤策道:“我本來萍蹤無定。這兒的風景很好,尤其是現在楓葉正丹,秋容如醉,我很想多玩幾天;隻可惜山居不易,每天跑出跑進,過於費力一點!”


    溫冰情不自禁的脫口道:“蝸居便在此峰穀下,公子若不嫌棄,不妨屈駕小住!”


    獨孤策站起身形,長揖為禮,微笑說道:“好是太好了,隻是對小姐是否不太方便?”


    溫冰起身,笑道:“沒什麽!妾身也是一個人,雙親均早歲見背!”


    獨孤策輕聲道:“我們身世差不多,倒正應了白居易的詩句:”同是天涯淪落人……“溫冰不待他說完,急忙接口道:“別念下去了,風萍偶聚,總是前緣。如今夜深露重,公子還是到妾身蝸居去休歇一下,明晨我陪你看日出,又別是一番風味呢!”


    獨孤策聞言對興兒說道:“食物用具暫時不必收拾,我們這就隨同溫小姐下穀便了!”


    言罷,三人遂向穀邊走去,興兒向下一望,不禁失聲叫道:“這兒沒有路,怎麽能下去呢?”


    獨孤策也過來望了,一下,說道:“溫小姐!你就住在這下麵嗎?”


    溫冰道:“不錯,這下麵風景還要好呢!花開四季,草綠終年……”


    獨孤策道:“我不是說那些!此地絕壁千仞,猿猴難渡……”


    話音未了,他的身子便已被溫冰淩穿挾起,像一頭飛鷹似的向下降落,耳畔還聽得興兒的驚呼之聲!可惜溫冰此時看不見獨孤策的臉色,否則準會撒手把他摔下深穀!或是像對付“五尺金剛”卞廣一般,挖掉他兩隻眼睛!因為獨孤策在她脅下。正目閃內功到了絕頂火候的炯炯精芒,並帶著滿臉得意微笑!


    到了穀底以後,溫冰招呼獨孤策走進一座潔淨石洞,微笑說道:“獨孤兄,我們既然杯酒論交,便不必再公子小姐的那樣稱呼。我叫你獨孤兄,你叫我溫姑娘好了!”


    獨孤策此時雙目精芒,又已盡斂。點頭微笑,說道:“溫姑娘快人快話,獨孤策敬如尊命!”


    溫冰取出一壺美酒,及幾色酒菜,放在石桌椅上,向獨孤策微笑說道:“獨孤兄,請你暫時自斟自飲,我去把你那書幢接來!”


    獨孤策長揖笑道:“多謝溫姑娘,興兒膽小!倘若獨在峰頭,準把他嚇得半死!”


    溫冰婿然一笑,白衣微飄,輕盈無比地,回身出洞,直上絕峰。


    對方才走,獨孤策目中的炯炯精芒,又複射出!


    他估計:以溫冰的出奇功力,上下大漢陽峰;再加上興兒必然的設法延宕,最快也要半個時辰以外,方可回到洞內!


    換句話說,也就是自己有半個時辰可以利用。


    獨孤策把握良機,閃身便往洞深之處走去!


    天下事,往往萬密一疏;天下事,往往更難如人願!


    獨孤策是往洞內而行,假如他是往洞外而行,則情勢必將整個改變!


    因為在“玉屍”溫冰所居石洞之外,如今正並肩站著兩個幽靈似的人物!


    左邊一個,是位形若陳年僵屍的白發婆婆,兩鬢之間,並各有一掛紙錢,隨風飄拂!


    右邊一個,則是位二十七八的綠衣美婦,美得出奇。美得幾乎不像人,而像幽魂豔鬼!


    白發婆婆與綠衣美婦,站在這石洞之外,一動不動,儼若幽靈。但均已運用“天耳察音”


    的內家絕頂玄功,傾聽著石洞以內的一切聲息!


    這時,獨孤策業已到了洞底!


    石洞並不太深,但洞底卻另有一間石室。


    這石室門外,用極粗鐵柵封死,門內則設有六具蒲團,每具蒲團之上,坐著一位名震扛湖的武林人物!


    獨孤策隻認識坐在第三具蒲團上的“點蒼派”掌門“流雲仙子”謝逸姿!


    但他根據武林傳聞,及對方容貌,也可認出其餘五位是:“武當派”掌教清玄真人,“竹枝幫”幫主淩霄,“崆蛔派”掌門黃葉道人,“少林派”掌教方丈了塵大師,及在當世武林中,獨樹一幟的“恨天翁”公羊壽!


    這六位武林高手,全是趺坐蒲團,閉目入定!


    在他們身上,看不見絲毫傷痕,在他們臉上,也看不出絲毫憤怒神色!


    他們被困此間,本在獨孤策的意料之中;但如此安然無恙,卻出乎獨孤策的意料之外!


    不大從容的半個時辰,不容他多作思忖!


    獨孤策雙掌齊揚,凝足十二成的“大悲金剛手”功力,便往石室門外的極粗鐵柵震去!


    這時,洞外的白發婆婆,與綠衣美婦,正欲舉步走進!


    峰頂的“玉屍”溫冰,也正欲回轉!


    獨孤策雙掌一落,便知不妙!


    因為極粗鐵柵,竟是虛設!慢說他凝足十二成的“大悲金剛手”掌力,便是用上一成微力,也可把鐵柵震開!


    “當啷”巨響,石火星飛,驚得室內六位武林奇人,一齊愕然睜目!


    更驚得洞口的白發婆婆,及綠衣美婦,相顧失色地,止步不進!


    獨孤策搶步入室,向“點蒼派”掌門“流雲仙子”謝逸姿,恭身笑道:“小弟獨孤策,參見表姊!”


    “流雲仙子”謝逸姿,妙目凝光,看著獨孤策,搖頭歎道;“獨孤表弟,你往昔智勇雙全,聰明天縱;今日難道猜不透我們這種反常舉措,含有深意?”


    獨孤策聞言!方自微愕,洞口忽然傳進一聲宛如夜梟悲號的淒厲冷笑!


    恨天翁公羊壽雙眉一蹙,怪叫說道:“罷,罷,罷,這妖孽想是氣運未終,竟奇巧無倫地,恰於此時撞來,致使我們百日苦心,毀諸一旦!”


    一麵恨聲說話,一麵古銅色的袍服一閃,便自出室,往洞外追去!


    其餘五位掌門人物,包括獨孤策在內,均一齊隨後急趕!


    趕到洞口,那兩位幽靈似的人物早杳,隻地洞外石壁之上,被人用內家玄功,嵌入了一方綠色絲巾,及一根長長白發!


    恨天翁公羊壽指著這一方綠絲巾,及一根長長白發,頓足叫道:“可惜,可惜!不僅‘白發鬼母’趕到,連‘綠衣幽靈’,竟也一並前來,這是多好的殲敵良機?誰知陰錯陽差地,又被她們見機而遁!鴻飛冥冥,弋人何慕?叫我怎不舉首恨天?江湖中從此又多事了!”


    獨孤策絕頂聰明,此時業已猜出大概,不禁俊臉緋紅地,愧然無語!


    這時,大漢陽峰峰頂,宛如星丸跳擲般地,馳下一條矯捷白影!


    來人自然便是到處遍尋書僮興兒不見,失望趕回的“玉屍”溫冰!


    溫冰剛剛馳過一方崖壁突石,石後驀然出現了“限天翁”


    公羊壽口中所說的“綠衣幽靈‘及”白發鬼母“!


    “白發鬼母”揮袖發出三枝白骨製成的叉形小箭,“綠衣幽靈”則彈指發出一縷綠色淡煙!溫冰功力再高,也閃避不開這種完全出於意外的驀然襲擊!


    “嚶嚀”一聲,嬌軀立軟,向幽穀之中,一墜十丈!


    獨孤策帶著一種愧悔心情,提氣縱起,半空中雙伸猿臂,接住溫冰,來了個軟玉溫香抱滿懷!


    “綠衣幽靈”與“白發鬼母”,怎肯被穀下的六名絕頂武林好手,追及包圍?在出手襲擊溫冰之後,立即電疾騰身,消失於茫茫夜色以內!


    對方既走,當前急務,自然是察看溫冰傷勢!


    溫冰傷勢不輕,她一共中了兩種當世武林中的最為惡毒暗器!


    一種是“七煞魔煙”,一種是“追魂白骨令”!


    “流雲仙子”謝逸姿心中一動,向獨孤策問道:“獨孤表弟,你的那粒‘法華丹’呢?


    趕緊喂給溫姑娘服下,並運用‘大悲禪功’,替她驅除四肢百穴之間的‘七煞魔煙’毒力!”


    獨孤策一麵如言施為,一麵方聞知“白發鬼母”蕭瑛,與溫冰有殺母之仇,生平惡跡,並擢發難數!溫冰藝成以後,由“恨天翁”公羊壽帶她遍謁各派掌門,定下這條複仇殲惡妙計!


    因為“白發鬼母”蕭瑛,浪跡天涯,行蹤飄忽無定,性情又極狡猾,生平手段雖辣,但若無十成把握,決不出手!


    故而各派俠士,屢欲行誅,均未如願!目前二位掌門之中,“竹枝幫”幫主淩霄,及“崆峒派”掌門黃葉道人,早歲均曾與“白發鬼母”蕭瑛結有深仇!預料在這項消息,傳遍江湖以後,蕭瑛必來與溫冰結納;則身陷重困,插翅難飛。既可使溫冰報卻母仇,也可為武林除一巨害!


    誰知“白發鬼母”蕭瑛竟約了一位比她更難纏的“綠衣幽靈”田翠翠同來,又恰被獨孤策撞破機關,泄漏秘密。以致不但白費六位武林奇俠的百日苦心,並使溫冰受到了嚴重傷害!


    獨孤策越聽越覺愧汗無地,但忽然想起一事,又複揚眉問道:“溫姑娘既屬正人,為何她挖取‘五尺金剛’卞廣雙目之舉,又是那般殘酷?”


    “流雲仙子”謝逸姿笑道:“世間萬事,皆有因果。‘五尺金剛’卞廣,不僅是位偽善君子,與‘白發鬼母’蕭瑛,‘綠衣幽靈’田翠翠等,暗通聲氣;昔日並對溫冰之母,見死不救,溫姑娘才會驟下辣手,挖他雙目!”


    獨孤策問知究竟,深覺自己愧對溫冰,等她醒來之後,卻以何言相對?


    “武當派”掌教清玄真人,見獨孤策一麵施展“大悲禪功”,為溫冰療傷祛毒,一麵愧悔得俊臉通紅,滿頭大汗,遂念了一聲“無量佛”號,含笑相慰,說道:“獨孤老弟不必難過,人世間一切吉凶禍福,皆是前定。我們這樁謀略,被你滿懷好意地,無心揭破,顯然隻是‘白發鬼母’蕭瑛的氣運來終!”


    獨孤策劍眉雙挑,接口問道:“請教真人,‘白發鬼母’蕭瑛的武功火候,到了什麽地步?”


    清玄真人目光一掃其餘五位一派宗主,苦笑說道:“我們這些人中,倘若單打獨鬥?恐怕無人敢說有把握能製‘白發鬼母’死命!”


    獨孤策目中神光一射,又複問道:“綠衣幽靈田翠翠呢?”


    “恨天翁”公羊壽應聲笑道:“武功火候相若,但談到機智詭譎方麵,‘綠衣幽靈’田翠翠比‘白發鬼母’蕭瑛,還強勝一籌!”


    說到此處,獨孤策忽覺溫冰嬌軀,略微動了一下!


    遂伸手為她略診脈息,向‘流雲仙子“謝逸姿,蹙眉苦笑,說道:”表姊,溫姑娘所受的’追魂白骨令‘’七煞魔煙‘,僥幸已為小弟的’法華丹‘,及’大悲禪功‘治愈,再有一盞茶時,便將醒轉,我把她交給你吧!“


    謝逸姿愕然問道:“獨孤表弟,你要把溫姑娘交給我則甚?”


    獨孤策低頭恧然答道:“小弟想在溫姑娘蘇醒之前,先行告退!”


    謝逸姿搖手笑道:“獨孤表弟,你這就小家氣了!溫姑娘報複母仇之舉,雖然被你破壞,但你完全出於無意,何況還用罕世靈藥,獨門禪功,救了她一條性命。等她醒來,由我們為你解釋誤會,或許可以化嫌修好的呢!”


    獨孤策仿佛心意已定,仍然捧著溫冰嬌軀,遞向“流雲仙子”謝逸姿,滿麵尷尬神情,說道:“這樁誤會,自然請表姊及諸位前輩,向溫姑娘婉言解釋,但小弟在未曾設法贖罪之前,委實無顏與溫姑娘相見!”


    “恨天翁”公羊壽怪笑問道:“獨孤老弟,你打算怎樣贖罪?”


    獨孤策軒眉答道:“仗三尺劍,踏萬重山;獨孤策不辭走遍四海八荒,也要尋得‘白發鬼母’蕭瑛,下手生擒,交與溫姑娘,報複殺母之恨!”


    “恨天翁”公羊壽聽得怪笑連連地,撫掌讚遵:“好方法,好誌量,獨孤老弟英雄肝膽,豪俠襟懷,我公羊壽異常佩服,並祝你早如心願!”


    “流雲仙子”謝逸姿,一麵伸手接抱溫冰,一麵向獨孤策含笑說道:“獨孤表弟,‘白發鬼母’蕭瑛的一身惡毒功力,委實絕高。


    你隻要能探得她的確實蹤跡下落,通知今日在場的任何一人,也就算是對溫姑娘有了交待!大可不必逞強恃技,妄圖生擒……“


    獨孤策不等“流雲仙子”謝逸姿說完,便即接口笑道:“小弟今日這場亂子,闖得不小,並極為咎心!故而深覺除了生擒‘白發鬼母’蕭瑛以外,根本別無方法能向溫姑娘致歉謝罪!”


    語言了處,向六位武林宗主,恭身長揖為禮,便自儒衫飄飄,施展絕世輕功,直上峭壁!


    “恨天翁”公羊壽目送獨孤策背影,隱入藤蔓雜樹之間,回頭向“流雲仙子”謝逸姿笑道:“謝仙子,你這位表弟的人品武功。可稱雙絕,竟然足與溫姑娘頡頏,委實是武林中百年難見的清才秀質!”


    謝逸姿微笑說道:“我這獨孤表弟的緣遇極矽,自幼便蒙早遁紅塵,不問世事的空門怪俠‘大悲頭陀’慈悲,遂成就了他不凡氣質,及一身超群藝業!”


    少林派掌教方丈了塵大師聽得大驚,說道:“大悲上人係一代空門怪傑,有通天徹地之能。獨孤老弟竟能得他慈悲?真是福緣不淺!”


    說到此處,峭壁間人影忽現,獨孤策竟又是丸跳星擲地,匆匆趕回!


    “流雲仙子”謝逸姿愕然問道:“獨孤表弟,你……”


    獨孤策在丈許以外停步,俊臉緋紅地,接口囁嚅說道:“表姊,我……我有句話兒,要對你說!”


    謝逸姿見獨孤策的神情話意,頗為神秘,遂訝然走過;低聲問道:“什麽話兒?”


    獨孤策目光略注謝逸姿手中所抱的“玉屍”溫冰,低聲含笑說道:“我覺得溫姑娘絕藝紅顏,一代俠女,但她的‘玉屍’外號,似乎有欠雅馴,不合身份!”


    謝逸姿點頭笑道:“‘玉屍’二字,委實不佳。獨孤表弟兼修文武,滿腹才華,你另外再送她一個外號好了!”


    獨孤策又複目注溫冰的嬌美蒼白臉龐,含笑說道:“其人如玉,其美如花,叫她‘玉美人’如何?”


    謝逸姿聽得微笑讚道:“玉美人之號,是形容溫姑娘的絕妙好詞!常言道得好:‘不是冤家不聚頭’,今夜的這場事變,也許會轉禍為福,促成獨孤表弟的百世良緣!但願你早擒‘白發鬼母’……”


    僅僅“不是冤家不聚頭”,及“百世良緣”二語,已使得這位倜儻風流的獨孤公子,俊臉通紅,不敢再往下聽。長揖告退,清嘯騰身,捷若猿猱地,登上“漢陽峰”頂!


    這時,他那慣會頑皮搗蛋的書僮興兒,業已坐在原處相待!


    獨孤策把臉一沉,冷然問道:“興兒,方才溫姑娘上峰找你之時,你到哪裏去了?”


    興兒見獨孤策神情有異,不禁有點摸不著頭腦,隻得垂手答道:“我遵照相公的預先囑咐,就躲在那叢密樹之中,任憑溫姑娘一再相呼,根本對她未加理睬!”


    獨孤策聽見“遵照相公的預先囑咐”一語,遂莞爾失笑地,又複問道:“你除了溫姑娘以外,可曾見過別人?”


    興幾點頭答道:“我還看見一位白發婆婆,及一位綠衣美婦,起初興兒認為或許是被相公救出之人。但等她們走後,方想起六大高人之中,哪裏有這等形貌女子?再欲攔截盤問,業已來不及了!”


    獨孤策“哼”了一聲,蹙眉問道:“她們是往什麽方向而去?”


    興兒應聲答道;“東南,我仿佛聽得她們要到‘括蒼山’中,去尋一柄‘青萍古劍’!”


    獨孤策聞言,欣然色喜,說道:“她們要到‘括蒼山’去尋‘青萍劍’麽?你這句話兒聽得太有價值,其功不小!”


    興兒見主人誇讚自己,遂涎著臉兒笑道:“相公,我在峰頭孤孤單單地,吹了半夜冷風,既然小有功勞,相公便該論功行賞才是。”


    獨孤策生恐“玉美人”溫冰醒後,追來質詢,自己平白壞了她的複仇大計,無詞可對,必然窘迫不堪!


    遂一麵率領興兒,離開這“廬山大漢陽峰”,趕奔“括蒼山”,追蹤“綠衣幽靈”田翠翠,及“白發鬼母”蕭瑛,一麵含笑說道:“常言道得好:”皇帝不差餓兵‘!你這次既立功勞,我自然有賞……“


    興兒聽得眼笑眉開地,接口說道:“相公,你不要賞我別的,最好在‘大悲九式’之中,傳我一式兩式!”


    獨孤策目光微閃,看看興兒那張滿含希冀神色的稚氣臉龐,失笑說道:“興兒,真是人小鬼大,憑你目前造詣火候,哪有資格學習‘大悲九式’?”


    興兒見主人不肯傳授,不由撅著一張小嘴,說道:“相公既然不肯傳授‘大悲九式’,我也不要別的賞賜!”


    獨孤策因興兒自幼相隨,資稟又屬極好,故而平素對他頗為寵愛,見狀之下,哂然笑道:


    “小鬼越來越沒規矩,竟敢對我撒起賴來?我想賜你那柄‘寒犀軟劍’,難道你也不想要麽?”


    興兒幾乎不相信耳中所聞,滿臉通紅地,囁嚅說道:“寒犀軟劍,我自然想要!但……


    這柄劍兒,是……是相公的防身至寶!……”


    獨孤策解下藏在腰間的“寒犀軟劍”,遞與興兒,並微笑說道:“我自經恩師慈悲,練成‘大悲禪功’以後,便用三尺竹杖,也可抵禦對方的千古神物!這柄劍兒,就賞了你吧!”


    興兒接過“寒犀軟劍”,幾乎喜得打跌?真力微注掌心,一柄軟綿綿的神物利器,立即堅挺!


    獨孤策見興兒功力,日有進境,不禁含笑說道:“興兒朝夕用功,進境不錯……”


    興兒不等獨孤策說完,便即接口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相公那樣一身功力,興兒若是偷懶,豈不失了相公體麵?”


    獨孤策失笑說道:“為了維持我的體麵起見,是否應該把‘十八羅漢劍法’,也一並傳你?”


    興兒雙眉連軒,得意笑道:“相公不必教了,你鎮日精研的‘十八羅漢劍法’,早巳被我偷偷學會!”


    獨孤策“哦”了一聲,微覺不信,說道:“你且演練一遍;給我看看!”


    興兒聞言,便即抖起精神,舞動“寒犀軟劍”,施展出平日悉心偷學的“十八羅漢劍法”!


    劍光如練,劍影如山,劍氣重重,劍風虎虎,進退盤旋,點、挑、劈、刺之間,居然頗具威力!


    獨孤策看完之後,喜在心頭,但麵上卻沉聲說道:“愉學來的東西,畢竟稍差。你對第三招‘羅漢降龍’,及第十八招‘蓮花證果’的巧妙變化,尚未能深切體會!”


    興兒佩服萬分地,點頭笑道:“相公說得不錯,我就是對於‘羅漢降龍’,‘蓮花證果’兩招,總覺得難以得心應手!”


    獨孤策含笑說道:“這兩招是‘十八羅漢劍法’的精華所在,蘊有無窮變化,必須細心體會!因為此去‘括蒼山’,可能遭遇強敵?我如今索性把這十八招劍法,仔細相傳,你要看清楚了!”


    說完,遂把這套佛門絕學的精華所在,向興兒仔細傳授一遍。


    興兒心領神會地,受教以後,身形微躍,劍光一閃,竟劈下了一段古樹橫枝!


    獨孤策愕然問道:“興兒,你劈下這樹枝則甚?”


    興兒笑而不答,用手中“寒犀軟劍”,把那樹枝削成劍形,雙手捧與獨孤策,恭身說道:


    “相公把‘寒犀軟劍’,賞賜給我,我替你削了一柄木劍應用!”


    獨孤策接過木劍,略一掂量,倒覺頗為稱手,遂含笑說道:“這樣也好,我就杖這柄木劍,走趟浙東‘括蒼山’,鬥鬥名震八荒的‘綠衣幽靈’,及‘白發鬼母’!”


    話音方了,忽然聽得一聲冷笑!


    獨孤策主仆,均具絕世身手,冷笑之聲,才一入耳,便聽出是發自右前方三丈開外,暗影之中的一株參天古木之上!


    不等獨孤策有所動作,興兒便先發話,叱道:“哪裏來的鬼怪山精?在孔聖人前,你還賣弄的什麽文章詩賦?”


    人隨聲起,捷若猿猱地,撲向參天古木!


    獨孤策則根本巍立未動,隻把一雙俊目的炯炯神光,凝注參天古木周圍,察看有何動靜?


    興兒撲到樹下,驀然一聲懾魂怪嘯,自古木枝丫之間,飛出一隻大若車輪的奇形巨烏!


    除了這隻巨鳥之外,參天古木周圍,闃無一人!


    興兒目光一掃,轉身走回,向獨孤策笑道:“相公,是隻大鳥作怪,並不是什麽……”


    話猶來了,獨孤策麵容微變,儒衫飄處,疾如電掣,輕似雲飛地,又複撲向參天古木之下。


    但除了唧唧秋蟲,幢幢樹影以外,仍無絲毫異狀。


    興兒笑聲叫道:“相公,我看過了,除了那隻大鳥以外,別無人蹤!”


    獨孤策雙眉微蹙,冷然說道:“蠢東西,還要胡言?我的臉麵業已被你丟得幹幹淨淨!”


    興兒猶自茫然,獨孤策沉聲叱道:“快把你頸後衣領上的那片樹葉,拿來我看!”


    興兒聞言,大為吃驚地;回手一摸,果然在頸後衣領之上,摸到一片樹葉,遂隻得滿麵羞慚,向獨孤策恭身遞過。


    獨孤策猜出樹葉上可能留有字跡,接過一看,果見赫然鐫著:“白發好鬥,綠衣難當,英雄小劫,括蒼之陽!”


    獨孤策看完這十六個字兒以後,不禁默然俯首!


    他不是羞愧,也不是驚懼,而是思忖當世中除了根本不履紅塵的恩師“大悲頭陀”以外,還有誰能這等泯然無跡地,留字示警?


    沉思好久,未得解答,主仆二人隻好意興闌珊地,繼續舉步。


    但才一舉步,適才苦思難解的謎般問題,便即獲得解答!


    因為興兒方一轉身,獨孤策目光如電,便看出他背上還有花樣。


    頸後貼著那片樹葉之處,還蓋著一方鮮紅印章!


    獨孤策叫過興兒,仔細辨識,看出那方印章並未鐫有人名外號,隻是一個乾三連坤六斷的八卦圖形!


    這八卦圖形入目,獨孤策立即想起恩師大悲頭陀曾經向自己說過的一位久已隱跡江湖,不知生死的絕世奇人,遂大吃一驚,微整儒衫,向空長揖說道:“隱形前輩可是三十年前以‘卜、酒、睡’名震江湖與家師‘大悲上人’合稱‘釋道雙絕’的‘三奇羽士’南門衛師叔麽?”


    獨孤策語音了後,四外寂然,仍無絲毫回響!


    興兒如今也知道自己竟被人在衣領間,蓋上印章,粘上樹葉,而仍毫無所覺,不禁又羞又氣地,向獨孤策問道:“相公,你方才所說的南門衛,大概是個老牛鼻子。他對‘卜、酒、睡’三件事兒,有什麽特殊之處?竟能名震江湖,稱做‘三奇羽士’呢?”


    獨孤策雖見自己發話以後,四外無人應聲,但仍認為對方定然藏在暗處。並從那方“八卦印章”之上,幾乎可以斷定這位功力高得不可思議偽隱形奇人身份。遂向興兒沉聲叱道:


    “興兒不許無禮!南門衛老前輩是我師執長者。三十年前,流傳武林的‘天地寬,乾坤窄、鬼神驚、聲名赫!幾句口號,便是專指我南門師叔而言!”


    興兒本想大罵一頓,出出胸中惡氣,但聽主人獨孤策,把那“三奇羽士”南門衛,口口聲聲稱做師叔,尊為前輩,遂不好再複出言不敬,隻得愕然問道:“相公,這‘天地寬、乾坤窄、鬼神驚、聲名赫’等四句話兒,與老牛……‘他問得嘴滑,”老牛鼻子“四字;幾乎又順口而出!


    獨孤策雙目籠威,向興兒瞪了一眼,興兒趕緊改口說道:“……與‘三奇羽士’南門衛,又有什麽關係?”


    獨孤策微笑吟道:“一睡能教天地寬,一醉能令乾坤窄,一卜能使鬼神驚,三奇羽士聲名赫!你僅從這傳誦江湖的四句歌謠之上,便可想見我南門師叔……”


    話猶未了,驀然鼻中嗅得一股濃冽酒香!


    主仆二人,雙雙循香注視,卻見適才興兒前往察視的那株參天古木的一根橫枝以上,競係著一隻未曾塞口的酒葫蘆,正在迎風擺動,所聞濃冽酒香,就是從這葫蘆口中湧出!


    興兒覺得對方舉措,飄逸奇詭,宛如神仙鬼魅,令人無從捉摸!競反而激起意心,向獨孤策涎臉含笑說道:“相公這酒味真香,我想上樹喝它幾口!”


    若在平時,獨孤策定然不許興兒這等放肆,但如今一來深知“三奇羽士”南門衛生性詼諧,滑稽現世,越是對你大開玩笑,越是可能大有好處?二來對方神卜無雙,既有“白發好鬥,綠衣難當,英雄小劫、括蒼之陽”指示,可見自己一切行動,均已在他耳目之中,若能借著興兒的頑皮動作,把這位怪僻絕倫,性情難測的南門師叔引出,則定可獲得不少高明指教!


    獨孤策固有這兩點想法,故而對於興兒要想上樹喝酒之語,既不讚同,也不申斥,隻是徽微一笑!


    興兒人小鬼大,聰明絕世,見主人這等神情,立刻猜出獨孤策心意,遂身形閃處,一引“俊鶻摩空”,便向那株參天古木縱去!


    坐上橫枝,取下酒葫蘆來,卻見葫蘆上又粘著一張小小樹葉,書有“隻限三口,不許多喝”八字!


    興兒捧起葫蘆,略一品嚐,覺得酒味香醇,生平僅見。不禁忘了葉上之語,接連喝了六七口酒下肚!


    獨孤策酒量甚好,興兒終日隨侍主人,也頗善忱,照說六七日酒。應無問題;但他飲下以後,居然立即有點醺然欲醉!


    獨孤策早知必有花樣,也早就凝神準備,準備一發現“三奇羽士”南門衛的絲毫蹤跡,便立即上前拜見!


    誰知事出預料!興兒方覺腦際眩然,搖搖欲墜,先前所見的那隻極大怪鳥,突叉疾飛而至!


    獨孤策暗叫不妙,但又恐怪鳥是“三奇羽士”南門衛所豢;不便出手截擊!


    怪鳥動作如電,一爪抓住興兒背後衣襟,另一爪抓住那隻酒葫蘆,毫不停留地,刺空便起!


    這種情況之下,獨孤策不能再複坐視;但他一聲清嘯剛剛出口,卻見怪鳥翼間,飄飄然地,落下一張樹葉!


    獨孤策一式“笑摘天星”,接住樹葉,隻見葉上歪歪斜斜地。劃出幾行字跡,寫的是:


    “大膽興兒,竟敢呼我為老牛鼻子!惟一時之間,想不出適當懲罰,隻得命其隨我暫為小牛鼻子可也。獨孤獨孤莫逞強,美哉美哉綠衣娘,可怕可怕西施舌,慎之慎之括蒼陽!”


    末後,仍然鐫了一個乾三連坤六斷的八卦圖形!


    獨孤策看完以後,不由又覺高興,又覺惆悵!


    高興的是“三奇羽士”南門衛與恩師大悲上人,合稱“釋道雙奇”,一身功力,真有神鬼不測之妙!興兒居然獲得他的垂青,豈非絕世奇緣?將來成就未必在自己之下!


    惆悵的是從此必需獨踏風塵,難免寂寞!


    在這高興、惆悵等兩種心情,漸漸淡了下去以後,獨孤策便又思忖起那“獨孤獨孤莫逞強,美哉美哉綠衣娘,可怕可怕西施舌,慎之慎之括蒼陽”四句似偈非似之語!


    第一、第二兩句,辭意顯明,不用思忖。但第三句中,被“三奇羽士”南門衛,連稱可怕的“西施舌”,究是什麽?卻頗耐人尋味!


    是厲害無比的絕毒暗器?是獨門兵刃?是異種蛇蟲?還是一條軟綿綿,香馥馥,滑膩膩的真正美人香舌?


    第四句“慎之慎之括蒼陽”,則更使獨孤策蹙眉驚心,因為這位南門師叔,既有“一卜能使鬼神驚”之譽,則前後兩度示警均特別提及“括蒼之陽”,難道自己真要在“括蒼山”


    中,遭受什麽險厄劫數?


    獨孤策先機知警,照說便不該再去“括蒼”!


    但他想起“玉美人”溫冰為了報複“白發鬼母”蕭瑛的殺母深仇,苦心孤詣,布置妙計;卻不僅被自己撞破,使她妙計成空,複仇失望,並還身受重傷之事,又複雄心大振,把“三奇羽士”南門衛的警告之言,置於腦後,仍自趕往“括蒼”,企圖搜尋“白發鬼母”蕭瑛的確實下落,才好對溫冰有所交代!


    獨孤策不但不顧他那以神卜著稱的南門師叔警告,反把那幾句似偈非偈之語,略敢數字,編成歌兒,儒衫擺拂地,狂歌而行!


    他唱的是:“獨孤獨孤愛逞強,要尋鬼母綠衣娘!


    何物何物西施舌?爭雄爭雄括蒼陽!“


    就在這種浩浩歌聲之下,獨孤策終於單人獨身地,趕到了“括蒼山”內!


    又是一個秋夜!


    但“括蒼”秋夜,與“廬山”秋夜,微有不同。獨孤策在“廬山大漢陽峰”,與“玉美人”溫冰相見之時,是新月如眉;如今他獨立“括蒼山群玉峰”腰,眺覽蒼茫夜色之際,卻是月如半鏡!


    形容得倘若詳盡一點,這素彩流輝的中天皓月,是像大半圓千古如新的晶瑩寶鏡。也使人可以看出:如今大概是八月十二左右,再過兩三日光景,便到了十分明月,一半秋光的中秋佳節!


    獨孤策縱目四外,覺得秋容淡淡,秋色娟娟之中,總不免帶有幾分蕭瑟意味,容易使人惹恨牽愁,不禁劍眉微蹙,自然而然地,隨口吟道:“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


    為賦新詞強說愁!


    如今識得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吟聲才歇,驀然聽得右上方有個清脆口音,含笑說道:“‘卻道天涼好個秋’之語,雖然正當時令,但兄台不像是‘識得愁滋味’的墨客騷人,倒像是位‘不識愁滋味’的英雄俠士!”


    獨孤策聽了這幾句話兒以後,心中立即起了兩種感覺:一種感覺是此人不俗,一種感覺是此人不凡!


    從措詞語氣之中,聽便如此人不俗!


    從對方語音是在自己頭頂左上方兩丈來處傳下,而自己;事先竟毫無所覺,便知此人不凡!


    獨孤策目光一注碧天明月,覺得全身皆在桂影蟾華的籠罩之下,不由又是一驚,發現立身之地,正屬“括蒼之陽”!


    “三奇羽士”南門衛預言在耳,獨孤策哪敢不特別小心?遂先把師門絕學,暗暗凝貫周身,防範任何突變!


    然後,神色鎮定地,身形微側,緩緩抬頭,向語音來處的左上方看去!


    這一看,看得獨孤策心中,既覺微慰,又覺驚上加驚!


    微慰的是此人係比自己先來,早就在此持杯賞月,並非突然出現,而使自己毫無所覺!


    驚上加驚地則是此人身著一件慘綠長袍!


    原來,獨孤策頭頂左上方兩丈三四左右的崖壁之間,有塊突出巨石,石上坐著一位綠衣少年,正在持杯望月!


    巨石周圍,滿生肥厚綠苔,少年所著,又是一件綠色長衣,適才更是倚壁而坐,手未舉起,杯未現出;自使獨孤策在不曾仔細察看之下,無法發覺!


    如今對方既已發話,獨孤策也被這件合於“三奇羽士”南門衛偈語預示的綠色長衣,激起了百丈豪情,劍眉雙軒,抱拳含笑說道:“尊駕高踞危石,獨對嫦娥,足見雅人深致!在下頗願拜識,不知肯賜樽中一杯酒麽?”


    綠衣少年聞言笑道:“石上—壺酒,獨酎無相親,在下正苦岑寂,兄台倘若有興?何妨請來對這碧海青天,同謀一醉!”


    獨孤策儒衫輕擺,飄登大石,仔細向這綠衣少年打量兩眼,不由把適才那種驚上加驚的心情,平淡不少!


    因為“三奇羽士”南門衛所留偈語之中,是叫自己慎防綠衣娘,不是綠衣郎!


    而眼前這位少年,卻是綠衣郎,不是綠衣娘!


    起初獨孤策由於深信“三奇羽士”南門衛神卜無虛,頗以為這綠衣少年是位易釵而弁的英雄!


    但如今對麵而立,仔細注視之下,對方除了美秀出塵以外,毫無脂粉氣質!


    尤其那一雙俊目,清澄得宛如這“群玉峰”下的一泓秋水,明澈得宛如碧空之中的無翳皓月!


    假如他真是男人?則獨孤策雖然足稱英俊倜儻,也有點自愧形穢!


    倘若他竟是女人?則與“玉美人”溫冰,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均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絕世風韻!


    獨孤策心中暗想:三奇羽士南門師叔的神卜招牌,這次恐怕要砸?因為僅從對方這雙湛然如水不帶絲毫渣滓的俊目之中,便可斷定決非凶邪一類人物!


    綠衣少年見獨孤策對自己這等注目凝視,不禁雙眉微挑,失笑說道:“小弟隻看出兄台是位氣宇胸襟不同流俗的英雄俠士!誰知兄台並精風鑒之術?”


    獨孤策愕然笑道:“仁兄猜得錯了,小弟不識風鑒。”


    綠衣少年接口笑道:“兄台倘若不精風鑒,怎的卻欲為小弟相麵?”


    獨孤策臉上一紅,長揖笑道:“獨孤策因見仁兄光風霽月,氣茂音和,是天上神仙一流人物,心中過於欽佩,以致失禮,還望莫加怪罪才好!”


    綠衣少年聽對方如此揄揚,不禁也臉上一紅,長揖還禮,含笑說道:“獨孤兄不要多禮,小弟慕容碧!”


    獨孤策見這石上麵積不小,足坐兩人有餘,一麵下臨百丈深崖,一麵上倚插天峭壁,端的是處形勢絕佳所在;尤其峭壁間藤蔓披垂,奇鬆挺秀,越發把景色點綴得美好靈奇,遂發自內心地,含笑讚道:“慕容兄太會享受,選了這樣景色美妙之處,持杯對月。如此風情,如此人品,真難免要使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了!”


    慕容碧微笑說道:“獨孤兄莫對小弟過讚,來來來,先請飲幾杯,然後我們再一同領略這四外秋光,當空月色!”


    語音了後,便欲為獨孤策接壺斟酒,但方一低頭伸手,麵上忽現窘色!


    原來,幕容碧獨自在這石上飲酒,壺雖甚巨,容酒頗多,酒杯卻隻有一個。


    獨孤策見狀,遂自壁間取下一塊拳大山石,微運指力,把石心挖去少許,持在手中,含笑說道:“慕容兄,小弟以石為杯,敬領美意便了!”


    慕容碧一麵如言替獨孤策在石杯之中,斟滿美酒,一麵失笑說道:“小弟獨作山居,為時甚久,委實想不到會在今夜,與獨孤兄這等佳客相遇,還請恕我簡慢之罪才好!”


    獨孤策見那酒色碧綠,清香挹人,入口一嚐,便是風味殊絕,不禁讚道:“好酒,好酒!……”


    語音未畢,目光觸及幕容碧身上所穿的那件綠色長袍,又複含笑說道:“慕容兄,不僅衣色碧綠,酒色碧綠,並以‘碧’為名……”


    幕容碧不等獨孤策說完,便自接口笑道;“綠色有什麽不好?芳草洲前夢,朝雲帳後歌,蟻浮名士酒,螺點野人蓑……”


    話方至此,東南方一座高峰背後,突然騰起一片青蒙蒙的光華,略閃即隱!


    獨孤策愕然問道:“慕容兄,那是何物發光?”


    慕容碧微微一笑,反向獨孤策問道:“獨孤兄,你大概是明知故問,難道你竟不是為此物而來?”


    獨孤策恍然說道:“是不是‘青萍劍氣’?”


    慕容碧點頭笑道:“西施穀中,雖然時騰劍氣,但前往覬覦的江湖人物,卻多半是乘興而來,敗興而去,甚至把性命丟掉!因為神物通靈,若非深悉這柄‘青萍劍’的習性,不但無法得劍,反易傷身!”


    獨孤策聞言,不禁目注適才劍氣所騰之處,雙眉微蹙!


    慕容碧笑道:“獨孤兄,倘若你真是為這口‘青萍古劍’而來,小弟或可略為盡力。”


    獨孤策收回目光,搖頭笑道:“小弟雖非專為‘青萍古劍’,才到‘括蒼’,但卻有樁事兒,想向慕容兄請教!”


    慕容碧微笑說道:“我們雖屬風萍偶聚,杯酒新交,彼此間倒還意氣相投。獨孤兄有話盡管請問,小弟知無不答!”


    獨孤策笑道:“方才慕容兄似說‘青萍劍氣’是騰自‘西施穀’內?”


    慕容碧點頭笑道:“不錯!”


    獨孤策雙目之中,微閃神光,含笑問道:“小弟想向慕容兄請教之事,就是‘西施穀’何以得名?”


    慕容碧舉杯飲了一口美酒,微笑答道:“因為這山穀之中,特產一種奇毒之物……”


    獨孤策劍眉一蹙,接口問道:“這種奇毒之物,是否叫做‘西施舌’?”


    慕容碧微吃一驚,愕然說道:“這‘西施舌’之名,世人知者極少,獨孤兄……”


    獨孤策苦笑說道:“小弟除了聽說過‘西施舌’三字以外,別無所知,還請慕容兄多多指教!”


    慕容碧目光一注,看出獨孤策不是虛言,遂微笑說道:“獨孤兄倘若真個不知實情,則小弟之言,會使你頗感驚奇,因為這‘西施穀’中,共有三種‘西施舌’!”


    獨孤策委實驚奇萬分地,詫聲問道:“三種‘西施舌’?”


    幕容碧點頭笑道:“西施穀中,共有‘美味西施舌’、‘奇毒西施舌’、‘銷魂蕩魄西施舌’等三種。但不知獨孤兄所聽說的是哪種‘西施舌’?”


    獨孤策深覺聞所未聞地,搖頭答道:“我也不知道所聽說的是哪種‘西施舌’?尚請慕容兄一一指教!”


    慕容碧麵含微笑,緩緩說道:“美味西施舌是穀內溪中特產的一種魚兒。其形如舌,其味絕佳!‘奇毒西施舌’是穀內特產的一種蛇兒,長度不滿三尺,全身雪白,蛇信赤紅如火,並異於常蛇;形如人舌,毒性劇烈無比,若被齧中,幾乎無藥可治!‘銷魂蕩魄西施舌’則是穀中特產的一種蟲兒。其形如蚊,其巨如蜂,萬一被其叮破皮膚,見了血漬,便立即在一種銷魂蕩魄的極樂感覺之下,喪失生命!”


    獨孤策駭然問道:“天生萬物,各有相克,難道這‘銷魂蕩魄西施舌’的毒力,就無法解除不成?”


    慕容碧臉上一紅,蹙眉答道:“雖然有法解除,但這解除的法兒,卻太以邪魔外道!”


    獨孤策問道:“什麽法兒?”


    慕容碧似乎頗難啟齒地,囁嚅說道:“在中了‘銷魂蕩魄西施舌’毒力以後的頓飯光陰之內,必須男……男女好合,其毒自解;否則隻要雙目一赤,歡顴一紅,其人便告無救,精盡髓枯而死!”


    獨孤策“哦”了一聲,恍然說道:“原來這‘銷魂蕩魄西施舌’,隻是一種極為厲害的天然媚藥!”


    慕容碧點頭說道:“獨孤兄說得不錯。‘西施穀’中的一十七具骷髏白骨,至少有半數以上,是死在這種奇異毒蟲的舌尖之下!”


    獨孤策目注慕容碧,微笑說道:“慕容兄對於‘西施穀’內情形,竟如此熟悉?”


    慕容碧笑道:“西施舌魚,委實人間絕味。小弟經常入穀,弄上十條八條,—快口腹!”


    獨孤策又複笑道:“西施舌魚,雖屬珍味,難道慕容兄就不怕另外兩種‘西施舌’麽?”


    慕容碧含笑答道:“蛇不足道。那名叫‘銷魂蕩魄西施舌’的絕毒飛蟲,卻太以難防!


    但小弟久居‘括蒼’,深知蟲怪,我隻要避開它每日兩次的出現時間,再複入穀取魚,也就安然無懼了!”


    獨孤策訝然問道:“這種怪蟲,還有一定的出現時間麽?”


    慕容碧道:“它們每日出現兩次:一次是曙光將透未透的黎明時分;一次是日正當中的刹那之間……”


    說到此處,伸手一指長聾皓月,向獨孤策微笑說道:“獨孤兄,瓊樓玉宇寒腑,碧海青天夜未闌。我們飲完這壺酒後,小弟陪你一遊‘西施穀’,試試可有機緣獲得那柄‘青萍古劍’不?”


    獨孤策深覺這慕容碧的人品、氣味,無一不佳,不禁暗暗醉心,遂點頭稱謝,相互傾杯。


    彼此間無所不說,由日、月、星、辰,談到詩、詞、歌、賦,由詩、詞、歌、賦,談到金、石、絲、竹、軟、硬輕功,居然越談越覺投緣。哪裏像是頃間初遇的萍水新交?


    簡直無殊意合情投的多年摯友!


    兩人暢飲正歡,突然有三聲清脆鍾響,自東北方隱隱傳來,獨孤策傾耳聆聽,含笑說道:


    “空山鍾韻,令人入耳清心……”


    話方至此,獨孤策便倏然住口,因為看出慕容碧在聽見鍾聲以後,競神色大變,仿佛心中有甚不安情事?


    獨孤策見狀,不禁愕然問道:“慕容兄怎的如此神色?莫非這鍾聲與你有何關係?”


    慕容碧苦笑答道:“小弟獨作山居,向極清靜,誰知我母親竟如此湊巧地,恰在今夜,前來看我!”


    獨孤策“哦”了一聲,問道:“慕容兄與令尊令堂,不是住在一處?”


    慕容碧神色黯然地,搖頭答道:“先父早已見背;家母每隔三年,始來探望小弟一次!”


    獨孤策哪知這慕容碧身世神秘,頗有難言之隱?遂含笑說道:“慕容兄與令堂大人,既然三年始得一聚,趕快請回尊居,由小弟在此獨酌;或是隨同慕容兄前去,拜見伯母大人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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