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淮州回來,在外麵安置了一個女人。


    他自以為藏得很好,不常去見她,甚至還吩咐李嬤嬤,若在外瞧見他,不要帶她前來相認。


    晏崇甫問李嬤嬤:“那是個怎樣的女子?”


    李嬤嬤說:“婉婉姑娘很是單純乖巧,隻是許是因為出身卑微,對待公子,總是小心翼翼。”


    晏崇甫笑了,“她能讓我兒子為她做到如此,就不可能單純。”


    他找不到人說話,這些年,他太孤單了,他忍不住對李嬤嬤說:“他不信我,我們父子,怎會走到如今?”


    他又苦笑一聲,“是我自作自受。”


    李嬤嬤麵露不忍,“別人不知道,奴婢知道,家主從來一心為公子。”


    “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公子以後會明白的。”


    “謝謝你,”晏崇甫說,“好好照顧那個姑娘,隻要隰荷喜歡,不管她是公主,還是舞姬,我都認她是晏家的兒媳婦。”


    隻要隰荷喜歡,他可以為他做任何。


    他們前一日才吵過架不歡而散,第二日,隰荷就知道了宗政霖是有多不值得他為之籌謀。


    他們父子的想法終於重合在一起,這個天下,終究要握在自己的掌中才能放心。


    離開上京前,隰荷去見了那個女人,他們不歡而散。李嬤嬤說,那個婉婉,似乎不比公子用情深。


    “她是個聰明人,”晏崇甫對她有了點好奇,“她和隰荷身份差距太大,她若不守住自己,隻怕會粉身碎骨。”


    當年若是月娘知道晏家是怎樣的龐然大物,知道世家是如何注重門第,知道他不過是個錦衣華服的傀儡,她若是多為自己著想一點,她就不會慘死。


    若是他也能早些看清,何至於拉她到這攤泥水中,害了她一生。


    這世間,容不下弱者的情不自禁。


    晏崇甫給隰荷去了信,他到了對他坦白的時刻,他把這些年的綢繆全部同他說盡,他保證,不會擾亂他的計劃,他會留在上京,全力配合他。


    他寫:“我不敢說我是為了你,才做下這些年許多錯事,你可以繼續恨我,隻不要為我生出不必要的憂慮,我可以以你母親起誓,這一次,我不會再攪你的局。”


    隰荷過了很久才回複他的信,他說:“願君守諾。”


    滄州的仗打了三個多月,晏崇甫把控住了上京,軟禁宗政霖,吊著趙敘楨一口氣,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等著隰荷名正言順地打過來。


    可隨著額爾敦的人頭一同送來的,還有一封信,不再隻是短短的幾個字,隰荷寫了好多,說那個女人有多聰明,有多通透,又有多仁慈清醒的心腸,他說她:“可堪為君。”


    “我亦有自己的私心,萬人之上,無人之巔,高處不勝寒,我若一個人站在那裏,看似什麽都有,實際卻兩手空空。我想要她平等地站在我身邊,不必有任何顧忌地把的真心交給我。”


    “父親曾說,隻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比什麽都好,天下是誰的,姓什麽,又有什麽好計較?”


    他為了她,竟願意同他去扯從前的溫情。


    他何必如此,他早就說過,隻要他喜歡。


    他聽著他們一路走來的消息,褚燕寧,確實是個聰明人,她身上流著褚家的血,晏崇甫從前就欣賞褚皇,他們家的人,遠比宗政父子適合做皇帝。


    不過半個月,褚燕寧已經到了永州,褚家失去了十三年的東西,她馬上就要搶回來了。


    隰荷傳信來,問他何時攻城。


    他隻說,不急,他要先見她。


    他對她好奇很久了。


    他兒子那樣喜歡她,可他還不知道,她對隰荷,到底有幾分真心。


    相愛的人在一起,自然比什麽都好,可若不是如此,他不介意再做一次壞人,哪怕是威脅她,也要讓隰荷如意。


    可褚燕寧,當真是個有趣的女人。


    他愛過人,自然知道,她說“我很愛他”的時候,沒有摻一點兒假。


    她那樣快樂、甜蜜,她愛的人不僅能護住她,還把她捧上了高位,讓她自己能護住自己。


    褚燕寧走後,空蕩蕩的院子,又隻剩下他一個人。


    這是他和月娘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他們在這裏期盼著他們的孩子出生,她在這裏種滿了花草,她也在這裏,無助、無望地被人奪走她的孩子。


    晏崇甫望著月亮,高高的一輪圓月,她想起她說過,她就是在這樣的夜晚出生。


    如果世上真有輪回往生,她已經十三歲了。


    天下就要徹底太平下來,這一生,她不會,再經受殘酷的戰爭。


    他已經生了滿鬢的白發,這些年心力交瘁,隰荷已經長大成人,他似乎已經沒有了事情做。


    可他還不能死,他得活的久一點,下一世,他們一起投胎,才能在一塊兒。


    褚燕寧登基第二年,天下就被她完全牢牢掌控,她成長得驚人,連晏崇甫都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


    隰荷自由進出禁庭之中,除了少數人,沒人知道他們的關係,一些朝臣已忍不住進言,希望女皇廣開後宮,早日誕下繼承人。


    晏崇甫忍不住對隰荷說:“局勢已經穩定,那些人說得也並不是沒有道理,陛下需要一個繼承人,她也答應過我,會給我一個晏家的孩子。”


    隰荷沒什麽反應,“生不生子,不是陛下的自由?”


    晏崇甫便不再說,兩個人對坐著,沉默地喝茶。


    他並不是想逼褚燕寧實現曾經的諾言,他隻是,有些想念,小時候的隰荷了。


    那樣小、那樣軟,會對著他笑。


    這兩年,他們關係緩和了許多,但終究是沒什麽話說。


    隰荷擱了茶盞,看了晏崇甫一會兒,忽然說:“你的白發,似乎又多了。”


    “是嗎?”晏崇甫苦笑,“我也不年輕了,有白發,不是很正常?”


    隰荷回避了他的視線,垂著眼看著眼前的茶盞,兩個人又坐了一會兒,隰荷起身就要離開。


    他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晏崇甫看上去真的老了,從前他還有一口精神氣吊著,可如今,他心願已了,整個人都透出一股死氣。


    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屋子裏,這樣孤單。


    隰荷忍住了眼裏的淚,他說:“父親。”


    “我原諒你了。”


    晏崇甫抬起眼來,手都在微微顫抖,他和他對視著,從前的一切,苦,痛,都在這一刻變成了甘甜。


    晏崇甫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小小的隰荷從長廊那頭跑過來,他撲進他的懷中,也是這樣喊他“父親。”


    時隔二十多年的聲音重合在一起,隰荷對他說:“不要哭。”


    我也很想念母親,我在夢裏,見過她好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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