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義回到平邑縣,不及回家,先往縣城裏去。到了王主簿的宅邸前,想要請王舜英出來說話,卻又逡巡不敢,先向街坊打聽。


    街坊笑道:“你問王大小姐麽?”“王大小姐啊,她在初三那天,已同陳家公子成了親!”


    吉義一聽,恰似五雷轟頂!初三那天,不正是自己為了賺錢甘冒大險,撿了寶鞍前往黑熊山的那一天麽?誰知舜英妹妹的婚事這麽快已經辦了!事情已經無法挽回!


    吉義猶如泥雕木塑般佇立。街坊們又七嘴八舌自相談說起來。


    阿甲道:“嗬嗬,那陳公子豔福不淺。”


    阿乙道:“何止豔福!王大小姐裏外來得,定是個賢內助呢!”


    阿丙道:“那陳公子是個甚麽人?”


    阿乙道:“你不知道麽?陳公子之父陳老爺,是王老爺的同窗好友!”


    阿丙道:“哦!原來如此,所以訪友來了?”


    阿乙道:“是啊!陳老爺是順道來的。他已得了朝廷任命,過了新年就要去平州做功曹。”


    阿丙道:“平州?在哪兒啊?”


    阿乙道:“遠在幽燕道,州治又叫盧龍城,在前朝是平盧節度使的幕府所在。從俺們這裏去,約莫要走二千裏路呢!”


    阿丙佩服道:“嘩!你知道的可真多!”


    阿乙不無自得道:“嗬嗬,莫看俺隻是個趕車的,俺可是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啊!平日一邊趕車一邊與客人山南海北閑聊,積得這許多見聞。這縣城裏,俺要自稱見聞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阿甲笑道:“哈哈,你就吹吧!你見聞能有幾多?還不是因為陳老爺雇過你的車,所以你知道!”


    吉義這時候才稍為清醒過來,喃喃問道:“那、那如今王……王大小姐呢?”


    街坊笑道:“嗬嗬,如今王大小姐呀,論理應該叫做陳門王氏了。”“王大小姐成親之後,已經跟著陳老爺一家,前往平州去了!”“陳老爺遠道上任不容易,因此兩家索性連訂親帶成親,趕著完了婚。否則這一去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吉義打聽清楚,悲從中來。都不知自己是怎麽離開的,隻覺得腳步沉沉,內心空蕩蕩,茫無目的地在縣城街頭走過。


    小縣城多年來沒有太大變化,兒時的印象曆曆在目,仿佛還能聽見昔日那一聲聲歡聲笑語,然而已經物似人非。


    徘徊了好半天,吉義努力收斂悵惘之情,尋思如今與將來的打算:“功曹似乎是個從六品的官。舜英妹妹可算嫁到一個大戶人家去了。但願她今後日子美滿!我還是先回家去,帶了母親搬家。今後如有機緣,再去平州看看她是否安好。她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舜英妹妹,她總是望我過得好的!”


    想罷,禁不住抹了一把痛淚,吉義收拾心緒,再往家裏趕。


    回到家,吉義即與母親邢氏說要搬家。


    邢氏十分詫異,問道:“我兒,你如何一回來便要搬家?”


    吉義道:“孩兒這番出行,天幸發了橫財。”附耳告訴母親:“孩兒今有了一百兩金子哩!咱母子倆窮日子可算到頭了!母親從今不必再辛苦紡線,孩兒自可奉養母親,過好日子。”


    邢氏聽了,不免驚訝道:“我兒!你是如何得的許多金子!”板起麵孔盤問:“可無犯法麽?”


    吉義眉頭一聳,心想自己這一去,犯法自然是犯了,而且還接連犯下好幾宗大罪:勾連強賊、縱放豆兵打殺官軍、親手打傷一個法師據說還是禦法師、私通貴婦連帶一個丫鬟……這些罪名算起來夠砍三四次頭的!怎能跟母親實說呢?


    因此吉義隻笑笑道:“母親勿憂。孩兒不過一時心慈,路上救了一隻要被割熊掌的黑熊。那黑熊倒也知恩圖報,即帶孩兒往一處山窩中,刨出山賊所藏的百兩金子。”


    這已經算是吉義所能編的聽起來最合理的謊言了。可是邢氏並不相信,伸手摸向吉義,一把揪住吉義的臉:“我兒!你還沒有學得出息,先學會騙娘!你娘眼睛雖瞎,心卻亮著!你這話騙鬼都不信。你爹生前,你娘多曾幫他斷案拿賊。你今必是做賊了,能瞞你娘?”


    吉義沒奈何,隻得跪下稟道:“孩兒知錯了!不瞞母親,孩兒委實不曾做賊,隻是與強賊稍有勾連——孩兒趁官軍與義軍廝殺,撿到一副極稀罕寶貴的馬鞍,心想沒法賣,便去獻給了鄰縣黑熊山的牛大王,他賞我一百兩金子。”


    邢氏聽了點頭:“這還像話,也不是甚麽大不了的事,莫以為你娘會被嚇著。你今長大了,你娘不怕實話說與你知——你爹生前,曾縱放一個為民除害殺了土豪劣紳被拿住要處死的俠客。說起來,不但與強賊勾連,還算監守自盜呢!這等事還不止一樁。比如偷盜,他也做過。”


    吉義瞠目結舌,方知自己老爹生前原來也幹犯法的事?


    邢氏問道:“可記得你兒時與舜英等人讀書,鄰裏有惡人,自稱愛狗,家養惡狗,縱狗擾人,成日吠叫,使你等孩兒家不得專心念書?”


    吉義想了想,喃喃道:“不記得……”


    邢氏慨然道:“你不記得,你娘可記得。那就是你娘叫你爹幹的。你娘多次與那家惡人論理無果,遂叫你爹,如此這般吩咐。你爹依計行事,以惡製惡,夜裏扮作強賊闖門入室,將那家惡人盡皆捆翻,一刀殺了惡狗,將狗血、狗屎塗他們一身,又將他家搜出的銀兩帶走,擲入四鄰院子,算是平素縱狗擾人的賠償。你說,你爹是不是好漢子?”


    吉義一愕,忙豎起拇指道:“是好漢子!”


    邢氏點頭:“是好漢子,才不枉你娘嫁他。我兒你今大了,不可膽小怕事——膽小怕事能有甚麽出息?”


    吉義低頭心想:“我一點都不膽小怕事好麽?我爹偷雞摸狗的小事,能跟我比?我出去一趟都犯了三四宗死罪了,還能算膽小怕事麽?要是說與你知,你都得嚇死,那時隻怕要怪我膽大包天了。”口上不敢辯駁,隻道:“母親教訓得是,孩兒必力爭出息。但如今孩兒要搬家,是為穩妥起見,卻不是膽小。”


    邢氏想了想,點頭道:“也罷。這鄉村裏人好,我雖有些舍不得,但你有錢了,要圖出息,還該往大地方去。”


    吉義心想:“這鄉裏也有像董大那樣的惡人啊,其實早該搬了。我之前任他勒索,就是因為怕他找你麻煩,隻要挖個坑便能害你。如今我有錢了,不用再靠打獵為生,還在山村裏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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