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十五六個月裏,我極度心煩意亂。晚上我睡不著覺,經常做惡夢,並常從夢中驚醒。白天,我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夜裏,我在睡夢中大殺野人,並為自己列舉殺害野人的種種理由。所有這一切,現在先不提。且說到了五月中旬,大約是五月十六日。這是根據我刻在柱上的日曆計算的,我至今還每天在柱上劃刻痕,但已不太準了。五月十六日這一天刮起了暴風雨,整天雷聲隆隆,電光閃閃,直至晚上,依然風雨交加,整夜不停。我也說不清事情究竟是什麽時候發生的,隻記得當時我正在讀《聖經》,並認真地考慮著自己當前的處境。忽然,我聽到一聲槍響,好像是從海上發出的。這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這個意外事件與我以前碰到的任何事件完全不一樣,因而在我頭腦裏所產生的反應也完全不一樣。聽到槍聲後,我一躍而起,轉眼之間就把梯子豎在半山上,登上半山的坡坎後,又把梯子提起來架在坡坎上,最後爬上了山頂。就在這一刹那,我又看見火光一閃,知道第二槍又要響了;果然不出所料,半分鍾之後,又聽到了槍聲。從那聲音判斷,知道槍聲正是從我上回坐船被急流衝走的那一帶海上傳來的。


    我立即想到,這一定是有船隻遇難了,而且,他們一定有其他船隻結伴航行,因此放槍發出求救信號。我這時非常鎮定,我想,即使我無法救助他們,他們倒可能幫助我。於是,我把附近的幹柴通通收集起來,在山上堆成一大堆點起了火。木柴很幹,火一下子就燒得很旺。雖然風很大,火勢依然不減。我確信,隻要海上有船,他們一定看得見。事實是,他們確實也看到了。因為我把火一燒起來,馬上又聽見一聲槍聲,接著又是好幾聲槍響,都是從同一個方向傳來的。


    我把火燒了一整夜,一直燒到天亮。天大亮後,海上開始晴朗起來。這時,我看到,在遠處海麵上,在小島正東方向,仿佛有什麽東西,不知是帆,還是船。我怎麽看也看不清楚,用望遠鏡也沒有用,因為距離實在太遠了,而且,天氣還是霧蒙蒙的;至少海麵上霧氣還很濃。


    整整一天,我一直眺望著海麵上那東西,不久便發現它一直停在原處,一動也不動。於是我斷定,那一定是一條下了錨的大船。可以想象,我多麽急於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所以,就拿起槍向島的南邊跑去,跑到我前次被急流衝走的那些岩石前麵。到了那裏,天氣已完全晴朗了。我一眼就看到,有一隻大船昨天夜裏撞在暗礁上失事了。這真叫我痛心;事實上,我上次駕舟出遊時,就發現了那些暗礁。正是這些暗礁,擋住了急流的衝力,形成了一股逆流,使我那次得以死裏逃生。這是我生平從最絕望的險境裏逃出性命的經曆。


    由此可見,同樣的險境,對這個人來說是安全的,對另一個人來說則可能意味著毀滅。我想,這些人由於不熟悉地形,那些暗礁又都隱藏在水底下,再加上昨天晚上的東北風很大,所以船觸上了暗礁。如果他們發現這個小島,我想他們一定會用船上的救生艇竭盡全力劃到岸上來的。但看來他們一定沒有看到小島,隻是鳴槍求救,尤其是他們看到我燃起的火光後,更是多次放槍。由此我頭腦裏出現了種種設想。


    首先,我想到,他們看到我點燃的火光後,必然會下到救生艇裏拚命向岸上劃來,但由於風急浪高,把他們刮走了。一會兒我又猜想,也許他們的救生艇早就沒了,這種情況是經常發生的。當大船遇到驚濤駭浪時,水手們往往不得不把船上的救生艇拆散,甚至幹脆扔到海裏去。過會兒我又想,也許與他們結伴同行的船隻,在見到他們出事的信號後,已把他們救起來帶走了。我又想到,說不定他們已經坐上救生艇,可是遇到了我上次自己碰上的那股急流,給衝到大洋裏去了。


    到了大洋裏,他們可就糟了,那是必死無疑的。說不定這會兒他們都快餓死了,甚至可能正在人吃人呢!


    所有這些想法,都僅僅是我自己的猜測罷了。在我目前的處境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夥可憐的人遭難,並從心裏為他們感到難過;除此之外,我毫無辦法。可是,這件事在我思想上產生了很好的影響。從這次事件中,我進一步認識到上帝對自己的恩惠,我是多麽感激他對我的關懷啊!盡管我處境悲慘,但我的生活還是過得非常舒適,非常幸福。同時,我也要感謝上帝在船難中僅讓我一人死裏逃生;到目前為止,我至少已親自見到兩艘船隻在海上遇難,這兩艘船的全體水手無一幸免,唯我獨生。此外,從這件事中,我再一次認識到,不管上帝把我們置於何等不幸的境地或何等惡劣的生活環境,我們總會親眼看到一些使我們感恩的事,看到有些人的處境比自己更不幸。


    就拿這夥人來說吧,我簡直很難想象他們中間有什麽人能死裏逃生,也沒有任何理由指望他們全體生還。對他們來說,唯一的希望是被結伴同行的船隻搭救。可是這種可能性實在太小了,我看不出任何一點被搭救的跡象。


    看到這一情景,我心裏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求伴求友的強烈欲望,有時竟會脫口而出地大聲疾呼:啊!哪怕有一兩個人--就是隻有一個人能從船上逃出性命也好啊!那樣他能到我這兒來,與我作伴,我能有人說說話也好啊!我多年來過著孤寂的生活,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強烈地渴望與人交往,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深切地感到沒有伴侶的痛苦。


    在人類的感情裏,往往有一種隱秘的原動力,這種原動才一旦被某種目標所吸引,就會以一種狂熱和衝動驅使我們的靈魂向那目標撲去,不管是看得見的目標,還是自己頭腦想象中的看不見的目標;不達目標,我們就會痛苦不堪。


    我多麽渴望能有一個人逃出性命啊!啊,哪怕隻有一個人也好啊!這句話我至少重複了上千次。啊!哪怕隻有一個人也好啊!我的這種願望是多麽急切,因此,每當我咕遖這句話時,不禁會咬緊牙關,半天也張不開來;同時會緊握雙拳,如果手裏有什麽脆軟的東西,一定會被捏得粉碎。


    關於這種現象及其產生的原因和表現形式,不妨讓那些科學家去解釋吧。我隻能原原本本地把事實講出來。當我初次發現這一現象時,我著實吃了一驚,盡管我不知道發生這種現象的原因,但是,毫無疑問的是,這是我內心熱切的願望和強烈的思緒所產生的結果。因為我深切地體會到,如果能有一位基督徒與我交談,這對我實在是一種莫大的安慰。


    但他們一個人也沒有幸存下來。這也許是他們的命運,也許是我自己的命運,也許是我們雙方都命運不濟,不讓我們能互相交往。直到我在島上的最後一年,我也不清楚那條船上究竟有沒有人生還。更令人痛心的是,過了幾天,我在靠近失事船隻的島的那一頭,親眼看到了一個淹死了的青年人的屍體躺在海灘上。他身上隻穿了件水手背心,一條開膝麻紗短褲和一件藍麻紗襯衫。從他的穿著看,我無法判別他是哪個國家的人。他的衣袋裏除了兩塊西班牙金幣和一個煙鬥外,其他什麽也沒有。這兩樣東西,對我來說,煙鬥的價值超過西班牙金幣十倍。


    這時,海麵上已風平浪靜,我很想冒險坐小船上那失事的船上看看。我相信一定能找到一些對我有用的東西。此外,我還抱著一個更為強烈的願望,促使我非上那艘破船不可。那就是希望船上還會有活人。這樣,我不僅可以救他的命,更重要的是,如果我能救他活命,對我將是一種莫大的安慰。這個念頭時刻盤據在我心頭,使我日夜不得安寧,隻想乘小船上去看看。我想,這種願望如此強烈,自己已到了無法抵禦的地步,那一定是有什麽隱秘的神力在驅使我要去。這種時候,我如果不去,那就太愚蠢了。所以,我決意上船探看一番,至於會有什麽結果,那就隻好聽天由命了。


    在這種願望的驅使下,我匆匆跑回城堡作出航的準備。我拿了不少麵包,一大罐淡水,一個駕駛用的羅盤,一片甘蔗酒--這種酒我還剩下不少,一滿筐葡萄幹。我把一切必需品都背在身上,就走到我藏小船的地方。我先把船裏的水淘幹,讓船浮起來;然後把所有的東西都放進船裏。接著,我又跑回家去取些其他東西。這一次我拿了一大口袋米,還有那把擋太陽的傘,又取了一大罐淡水,二十多隻小麵包--實際上是一些大麥餅,這次拿得比上次還多。另外又拿了一瓶羊奶,一塊幹酪。我費了不少力氣,流了不少汗,才把這些東西通通運到小船上。然後,我祈禱上帝保佑我一路平安,就駕船出發了。我沿海岸先把小舟劃到小島的東北角。現在,我得把獨木舟駛入大洋中去了;要麽冒險前進,要麽知難而退。我遙望著遠處海島兩邊日夜奔騰的兩股急流,回想起上次遭到的危險,不由得有點害怕了。因為我可以想見,隻要被卷入這兩股急流中的任何一股,小舟一定會被衝進外海,到那時,我就再也看不到小島,再也回不到小島了。我的船僅僅是一隻小小的獨木舟,隻要大海上稍稍起一陣風,就難免覆沒了。


    我思想壓力很大,不得不考慮放棄原定的計劃。我把小船拉進沿岸的一條小河裏,自己邁步上岸,在一塊小小的高地上坐下來沉思。我心情憂鬱,心緒不寧。我害怕死,又想前去探個究竟。正當我沉思默想之際,隻見潮流起了變化,潮水開始上漲。這樣,我一時肯定走不成了。這時,我忽然想到,應該找一個最高的地方,上去觀察一下潮水上漲時那兩股急流的流向,從中我可以作出判斷,萬一我被一股急流衝入大海,是否有可能被另一股急流衝回來。我剛想到這一層,就看見附近有一座小山;從山上可以看到左右兩邊的海麵,並對兩股急流的流向可以一目了然,從而可以確定我回來時應走哪一個方向。到了山上,我發現那退潮的急流是沿著小島的南部往外流的,而那漲潮的急流是沿著小島的北部往裏流的。這樣,我回來時,小舟隻要沿著北部行駛,自然就可以被漲潮的急流帶回來。


    經過觀察,我大受鼓舞,決定第二天早晨乘第一次潮汐出發。我把水手值夜的大衣蓋在身上,在獨木舟裏過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就駕舟出發了。最初,我一出海就朝正北駛去,走沒多遠,就進入了那股向東流動的急流;小舟在急流中向前飛駛,可是流速沒有上回島南邊那股急流那麽大,所以我尚能掌握住小舟。我以槳代舵,使勁掌握航向,朝那失事的大船飛駛過去。不到兩小時,我就到了破船跟前。


    眼前的景象一片淒涼。從那條船的構造外形來看,是一條西班牙船,船身被緊緊地夾在兩塊礁石之間。船尾和後艙都被海浪擊得粉碎,那擱在礁石中間的前艙,由於猛烈撞去,上麵的前桅和主桅都折斷倒在了甲板上,但船首的斜桁仍完好無損,船頭也還堅固。我靠近破船時,船上出現了一隻狗。


    它一見到我駛近,就汪汪吠叫起來。我向它一呼喚,它就跳到海裏,遊到我的小船邊來,我把它拖到船上,隻見它又饑又渴,快要死了。我給了它一塊麵包,它就大吃大嚼起來,活像一隻在雪地裏餓了十天半月的狼。我又給他喝了點淡水,它就猛喝,要是我不製止它的話,真的可以喝得把肚子都漲破。


    接著,我就上了大船。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兩個淹死的人;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躺在前艙的廚房裏。看來,船觸礁時,海麵上狂風暴雨,海浪接連不斷地打在船上,船上的人就像被埋在水裏一樣,實在受不了最後窒息而死。除了那條狗,船上沒有任何其他生還的生物。船上所有的貨物,也都讓海水給浸壞了,隻有艙底下幾桶酒因海水已退而露在外麵,也不知道是葡萄酒還是白蘭地。那些酒桶很大,我沒法搬動它們。另外,我還看見幾隻大箱子,可能是水手的私人財物。我搬了兩隻到我的小船上,也沒有來得及檢查一下裏麵究竟裝的是什麽東西。


    要是觸礁的是船尾,撞碎的是船首,我此行收獲就大了。


    從兩隻箱子裏找出來的東西看,我完全可以斷定,船上裝的財富十分可貴。從該船所走的航線來看,我也不難猜想它是從南美巴西南部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或拉普拉塔河口出發的,準備開往墨西哥灣的哈瓦那,然後也許再從那兒駛向西班牙。所以,船上無疑滿載金銀財寶,可是這些財富目前對任何人都毫無用處。至於船上的人究竟發生了什麽情況,我當然無從得知了。


    除了那兩隻箱子,我還找到了一小桶酒,約有二十加侖。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酒桶搬到小船上。船艙裏還有幾支短槍和一隻盛火藥的大角筒,裏麵大約有四磅火藥。短槍對我來說已毫無用處。因此我就留下了,隻取了盛火藥的角筒。另外我又拿了一把火爐鏟和一把火鉗,這兩樣正是我十分需要的東西。我還拿了兩把小銅壺,一隻煮巧克力的銅鍋和一把烤東西用的鐵鈀。我把這些貨物通通裝進我的小船,再帶上那隻狗,就準備回家了。這時正值漲潮,潮水開始向島上流。天黑後不到一小時,我就回到了岸上,但人已勞累得疲倦不堪了。


    正文 第七章


    當晚在小船上安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決定把運回來的東西都放到新發現的地穴裏去,而不是放到城堡裏去。我先吃了點東西,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岸上,並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番。我搬回來的那桶酒是一種甘蔗酒,但與我們巴西的甘蔗酒不一樣。一句話,這種酒非常難喝。可是,我打開那兩隻大箱子後,找到了幾樣東西對我非常有用。例如,在一隻箱子裏,有一隻精致的小酒箱,裏麵的酒瓶也十分別致,裝的是上等的提神烈性甜酒,每瓶約三品脫,瓶口上還包著銀子;還有兩罐上好的蜜餞,因為封口很好,鹹水沒有進去。


    另外還有兩罐卻已被海水泡壞了。我又找到一些很好的襯衫,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東西。還有一打半白麻紗手帕和有色的領巾。麻紗手帕我也十分需要,大熱天拿來擦臉真是再爽快也沒有了。此外,在箱子的錢箱裏,有三大袋西班牙銀幣,約一千一百多枚,其中一袋裏有六塊西班牙金幣和一些小塊的金條,都包在紙裏,估計約有一磅重。


    在另一隻大箱子裏找到了一些衣服,但對我來說都沒有多大用處。看樣子,這隻箱子是屬於船上的副炮手的。箱子裏沒有很多火藥,隻有兩磅壓成細粒的火藥,裝在三隻小瓶裏;我想大概是裝鳥槍用的。總的來說,我這趟出海弄到的東西有用的不太多。至於錢幣,對我當然毫無用處,真是不如糞土!我寧願用全部金幣銀幣來換三四雙英國襪子和鞋子,因為這些都是我迫切需要的東西,我已經好幾年沒有鞋襪穿了。不過,我還是弄到了兩雙鞋子,那是我從遇難船上兩個淹死的水手的腳上脫下來的。另外,在這隻大箱子裏還找到兩雙鞋,這當然也是求之不得的。但這兩雙鞋子都沒有英國鞋子舒適耐穿,因為不是一般走路穿的鞋子,隻是一種便鞋而已。在這隻船員的箱子裏,我另外又找到了五十多枚西班牙銀幣,但沒有金幣。我想這隻箱子的主人一定比較貧寒,而另一隻箱子的主人一定是位高級船員。


    不管怎麽說,我還是把所有的錢搬回了山洞,像以前一樣妥善收藏好。可惜的是,我無法進入破船的其他部分;否則的話,我準可以用我的獨木舟一船一船地把錢幣運到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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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一天我能逃回英國,就是把這些錢都放在這裏也非常安全,等以後有機會再回來取也不遲。


    我們所有的東西運到岸上安置妥當後,就回到小船上。我沿著海岸,劃到原來停泊的港口,把船纜係好。然後,我拖著波憊的身子回到了我的老住所。到了那裏,隻見一切平安無事。於是我開始休息,並又像過去一樣照常度日,料理家務。有這麽一段短短的時期,我日子過得非常怡閑自在,隻是比以前較謹慎罷了。我時時注意外麵的動靜,也很少外出。


    即使有時大膽到外麵活動,也隻是到小島的東部走走,因為我確信野人從未到過那兒,因此用不著處處提防,也用不著帶上許多武器彈藥。要是到其他地方去,隻帶少許武器彈藥就不行了。


    我在這種情況下又過了將近兩年。在這兩年裏,我頭腦裏充塞著各種各樣的計劃,一心設法逃離孤島,盡管我自己也知道,我那倒黴的頭腦似乎生來就是為了折磨我的肉體。有時候,我還想上那條破船去察看一番,盡管我也知道,船上已沒有什麽東西值得我再次冒險出海了。有時候,我又想乘小舟東逛逛西走走。我毫不懷疑,如果我現在有我從薩累逃出來時坐的那條小船,早就冒險出海了;至於去什麽地方,那我也顧不上了。


    一般人往往有一種通病,那就是不知足,老是不滿於上帝和大自然對他們的安排。現在我認識到,他們的種種苦難,至少有一半是由於不知足這種毛病造成的。患有這種病的人大可以從我的一生經曆中得到教訓。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正是由於我不滿自己原來的境況,又不聽父親的忠告--我認為,我有悖教訓,實為我的原罪,再加上我後來又犯了同樣的錯誤,才使自己落到今天這樣悲慘的地步。當時,造物主已安排我在巴西做了種植園主。如果我自己不癡心妄想發財,而是滿足於逐漸致富,這時候我也許已成了巴西數一數二的種植園主了,而現在我卻白白地在這荒島上流落了這麽多年,過著悲慘孤寂的生活。而且,我在巴西經營時間不長;就是在這段短短的時間裏,我也獲利不少。因此我確信,要是我繼續經營下去的話,到現在一定擁有十幾萬葡萄牙金幣的家財了。當時,我的種植園已走上了軌道,並且日益興旺。可是,我偏偏把這一切丟棄,甘願去當一名船上的管貨員,隻是為了到幾內亞去販賣黑奴。現在想來,我為什麽要這樣做呢?要是我守住家業,隻要有耐心,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同樣可以積聚大筆財富,我不是也可以在自己的家門口,從那些黑奴販子手裏買到黑奴嗎?雖說價錢貴一點,但這點差價絕不值得自己去冒這樣大的風險!


    然而,這正是一般不懂世事的青年人共同的命運。他們不經過多年的磨煉,不用高昂的代價獲得人生的閱曆,是不會明白自己的愚蠢行為的。我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我生性不知自足,一直到現在還不能安於現狀。所以,我頭腦裏老是盤算著逃離荒島的種種辦法和可能性。為了使讀者對我後麵要敘述的故事更感興趣,在這兒我不妨先談一下我這種荒唐的逃跑計劃最初是怎樣形成的,後來又是怎樣實施的,以及我實施這一計劃的根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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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去破船上的航行回來之後,我又回到城堡裏過起隱居生活來。我把獨木舟按原來的辦法沉入水底隱藏好,過著以前那樣平靜的日常生活。現在,我比以前更有錢了,但並不因此而更富有,因為金錢對我毫無用處,就像秘魯的印第安人,在西班牙人來到之前,金錢對他們也是毫無用處的。


    我來到這孤島上已二十四年了。現在正值雨季三月。一天夜裏,我躺在吊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我很健康,沒有病痛,沒有什麽不舒服,心情也很平靜,可是怎麽也合不上眼,就是睡不著。可以這麽說,整個晚上都沒打過盹。


    那天晚上,我心潮起伏,思緒萬千,思前想後,實在一言難荊我粗略地回顧了自己一生的曆程。我回想起自己怎樣流落到這荒島上,又怎樣在這兒過了二十四年的孤寂生活。


    我想到,來到島上的最初幾年,我怎樣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後來,在沙灘上發現了人的腳印後,又怎樣焦慮恐懼,過著憂心忡忡的生活。我也知道,多少年來,那些食人生番經常到島上來,有時甚至成千上百登上岸來。但在此之前,我不知道這件事,當然也不會擔驚受怕。那時,我盡管有危險,但自己不知道,所以也活得快活自在。我想,如果不知道有危險,就等於沒有危險,生活就照樣無憂無慮,十分幸福。由此,我悟出不少有益的道理。造物主統治人類,把人類的認識和知識局限在狹隘的範圍內,這正是造物主的英明之處。實際上,人類往往生活在種種危險之中,如果讓人類發現這些危險,那一定會使人人心煩意亂,精神不振。但造物主不讓人類看清事實真相,使他們全然不知道四周的危險,這樣,人們就過著泰然寧靜的生活。


    我這樣想了一段時間後,就開始認真地考慮到這麽多年來我在這荒島上一直所麵臨的危險。這種危險是實實在在的,可是,我過去卻經常坦然自若地在島上走來走去。實際上,可能隻是一座小山,一棵大樹,或是夜正好降臨,才使我免遭殺害,而且,將會是以一種最殘忍的方式的殺害:那就是落入吃人生番手裏。如果落到他們手裏,他們就會把我馬上抓起來,就像我抓隻山羊或海鱉一樣。同時,在他們看來,把我殺死吃掉,也不是什麽犯罪行為,就像把一隻鴿子或鷸殺了吃掉在我看來也不是什麽犯罪行為一樣。我衷心感激我的偉大的救世主,如果我不承認我的感激之情,那我就不誠實了。我必須恭恭敬敬地承認,我之所以在不知不覺中免於大難,完全是由於救世主的保佑,要是沒有他的保佑,我早就落入野人的毒手了。


    這些念頭想過之後,我又想到了那些畜生的天性--那些食人生番的天性。我想,主宰萬物的上帝怎麽會容忍自己所創造的生物墮落到這樣毫無人性的地步,幹出人吃人的禽獸不如的殘酷行徑。我考慮來,考慮去,最後還是不得其解。


    於是,我又想到另一些問題:這些畜生究竟住在什麽地方?他們住在對麵的大陸上,這一點不錯。但他們住的地方離海岸究竟有多遠?他們老遠從家裏跑出來,究竟有什麽目的?他們所乘的船,又是什麽樣子?我又想,他們既然可以到我這邊來,為什麽我不可設法到他們那邊去呢?


    可是,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一旦到了那裏我該怎麽辦;也沒有考慮過萬一落入野人手裏結果會如何;也沒有考慮過萬一他們追殺我,我又該怎樣逃命。不但如此,我甚至一點也沒有考慮到,我一上大陸,那些食人生番必然會追殺我,不管他們來自什麽部落,所以,我是絕無逃生希望的。何況,即使不落到他們的手裏,我也沒有東西吃,也不知道往哪裏走。


    總之,所有這些,我都沒有想過。當時,我隻是一心一意想乘上小舟渡過海峽到達對麵的大陸上。我認為,自己目前的處境是世界上最悲慘不過的了,除了死亡,任何其他不幸都比我目前的境況強。我想,隻要一上大陸,我就會得救;或者,我可以像上次在非洲那樣,讓小舟沿海岸行駛,一直駛到有居民的地方,從而可以獲救。而且,說不定還會碰到文明世界的船隻,他們就一定會把我救出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死,一死倒好,一了百了,種種苦難也算到了盡頭。請讀者注意。我當時心煩意亂,性情急躁,所以才產生了上述種種想法。而我之所以心煩意亂,性情急躁,是因為長期以來生活一直不順利,加上最近我上那條遇難船後感到萬分失望,因而心情更加煩躁不安。因為我原來指望在船上能找到一兩個活人,這樣我總算可以找到說說話的伴侶,並可從他們那兒了解一些情況,譬如我目前究竟在哪裏,有沒有脫險的可能等等。這些都是我冒險上船所迫切追求的目的,可是結果一無所獲。所有這些都使我頭腦發昏,感情衝動。在此之前,我已心情平靜,隻想聽天由命,一切憑上天作主;可現在,心情怎麽也安定不下來了。我仿佛無法控製自己的思想,整天隻想著怎樣渡海到對麵的大陸上去。而且,這種願望越來越強烈,簡直使我無法抗拒。


    有兩三小時工夫,強烈的欲望使我激動得心跳加劇,熱血沸騰,好像得了熱病一樣。當然,這隻是我頭腦發熱罷了。


    我就這麽想阿想啊,直想得精疲力竭,直至昏昏睡去。也許有人以為,我在睡夢中也會登上大陸。可是,我沒有做這樣的夢,卻做了一個與此毫不相幹的夢。我夢見自己像往常一樣,一大早走出城堡,忽然看見海麵上有兩隻獨木船載著十一個野人來到島上;他們另外還帶來了一個野人,準備把他殺了吃掉。突然,他們要殺害的那個野人一下子跳起來,拚命奔逃。睡夢中,我恍惚見他很快就跑到我城堡外的濃密的小樹林裏躲起來。我發現隻有他一個人,其他野人並沒有過來追他,便走出城堡,向他招手微笑,並叫他不要怕。他急忙跪在地下,仿佛求我救救他。於是,我向他指指我的梯子,叫他爬上去,並把他帶到我住所的洞穴裏。由此,他就成了我的仆人。我一得到這個人,心裏就想,現在,我真的可以冒險上大陸了。這個野人可以做我的向導,告訴我該如何行動,什麽地方可弄到食物,什麽地方不能去,以免被野人吃掉,告訴我什麽地方可去,什麽地方不可去。正這樣想著,我就醒來了。起初,我覺得自己大有獲救的希望,高興得無法形容;及至清醒過來,發現原來不過是一場夢境,不禁又極度失望,懊喪不已。


    但是,這個夢境卻給了我一個啟示:我若想擺脫孤島生活,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可能弄到一個野人;而且,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是一個被其他野人帶來準備殺了吃掉的俘虜。但要實現這個計劃也有其困難的一麵,那就是進攻一大隊野人,並把他們殺得一個不留。這種做法可以說是孤注一擲之舉,難保不出差錯;不僅如此,而且從另一方麵來說,這種做法是否合法,也還值得懷疑。一想到要殺這麽多人,流這麽多血,我的心不由得顫抖起來,盡管這樣做是為了使自己獲救。我前麵也已經談到過我為什麽不應該主動去攻擊野人的種種理由,所以我不必在此再嚕嗦了。另外,我現在還可以舉出種種其他理由來證明為什麽我應該攻擊這些野人。譬如說,這些野人是我的死敵,隻要可能,他們就會把我吃掉;再譬如說,我這樣做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生命,是為了拯救自己,這是一種自衛的行動。因為,他們若向我進攻,我也不得不還擊。如此等等,理由還可以舉出一大堆。可是,一想到為了自己獲救,非得別人流血,我就感到可怕,好久好久都想不通。


    我內心進行了激烈的思想鬥爭,心裏十分矛盾,各種理由在我頭腦裏反複鬥爭了好久。最後,要使自己獲救的迫切願望終於戰勝了一切,我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弄到一個野人。


    現在,第二步就是怎樣實施這一計劃。這當然一時難以決定。


    由於想不出什麽妥當的辦法,我決定先進行守候觀察,看他們什麽時候上岸,其餘的事先不去管它,到時候見機行事。


    這樣決定之後,我就經常出去偵察。我一有空就出去。時日一久,就又感到厭煩起來。因為這一等又是一年半以上,差不多每天都要跑到小島的西頭或西南角去,看看海麵上有沒有獨木舟出現。可是,這麽長時間中一次也沒有看到,真是令人灰心喪氣,懊惱至極。但這一次我沒有像上次那樣完全放棄希望,相反,等待時日愈久,我愈急不可待。總之,我從前處處小心,盡量避免碰到野人;可現在卻急於要同他們碰麵了。


    此外,我認為自己有充分的能力駕馭一個野人,甚至兩三個野人也毫無問題,隻要我能把他們弄到手就行,我可以叫他們完全成為我的奴隸,要他們做什麽就做什麽,並且任何時候都可以防止他們傷害我。我為自己的這種想法大大得意了一番。可是,事情連影子也沒有,一切都隻是空想,計劃當然也無從實現,因為很久很久野人都沒有出現。


    我自從有了這些想法之後,平時就經常會想到這件事,可是因為沒有機會付諸實施,因此一直都毫無結果。這樣大約又過了一年半光景。一天清晨,我忽然發現有五隻獨木舟在島這頭靠了岸,船上的人都已上了島,但卻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他們來的人這麽多,把我的計劃徹底打破了。因為我知道,一隻獨木舟一般載五、六個人,有時甚至更多。現在一下子來了這麽多船,少說他有二三十人,我一個人單槍匹馬,如何能對付他們呢!因此,我隻好悄悄躲到城堡裏去,坐立不安,一籌莫展。可是,我還是根據過去的計劃,進行作戰準備,以便一有機會,立即行動。我等了好久,留神聽他們的動靜,最後,實在耐不住了,就把槍放在梯子腳下,像平時那樣,分作兩步爬上小山頂。我站在那裏,盡量不把頭露出來,唯恐被他們看見。我拿起望遠鏡進行觀察,發現他們不下三十人,並且已經生起了火,正在煮肉。至於他們怎樣煮的,煮的又究竟是什麽肉,我就不得而知了。這時,隻見他們正手舞足蹈,圍著火堆跳舞。他們做出種種野蠻難看的姿勢,按自己的步法,正跳得不亦樂乎。


    正當我觀望的時候,從望遠鏡裏又看到他們從小船上拖出兩個倒黴的野人來。這兩個野人大概是他們事先放在船上的,現在拖上岸來準備屠殺了。我看到其中一個被木棍或木刀亂打一片,立即倒了下去。接著便有兩三個野人一湧而上,動手把他開膛破腹,準備煮了來吃。另一個俘虜被撂在一邊,到時他們再動手拿他開刀。這時,這個可憐的家夥看見自己手腳鬆了綁,無人管他,不由起了逃命的希望。他突然跳起身奔逃起來;他沿著海岸向我這邊跑來,其速度簡直驚人。我是說,他正飛速向我的住所方向跑來。


    我得承認,當我見他朝我這邊跑來時,著實吃驚不小;因為我認為,那些野人必然全部出動來追趕他。這時,我看到,我夢境中的一部分開始實現了:那個野人必然會在我城堡外的樹叢中躲起來。可是,夢境中的其餘部分我可不敢相信--也就是那些野人不會來追他,也不會發現他躲在樹叢裏。我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後來,我發現追他的隻有三個人,膽子就大一點了。尤其是我發現那個野人跑得比追他的三個人快得多,而且把他們愈甩愈遠了。隻要他能再跑上半小時,就可完全擺脫他們了。這不由使我勇氣倍增。


    在他們和我的城堡之間,有一條小河。這條小河,我在本書的開頭部分曾多次提到過;我把破船上的東西運下來的時候,就是進入小河後搬上岸的。我看得很清楚,那逃跑的野人必須遊過小河,否則就一定會被他們在河邊抓祝這時正值漲潮,那逃跑的野人一到河邊,就毫不猶豫縱身跳下河去,隻劃了三十來下便遊過了河。他一爬上岸,又迅速向前狂奔。後麵追他的那三個野人到了河邊。其中隻有兩個會遊水,另一個卻不會,隻好站在河邊,看其他兩個遊過河去。又過了一會,他一個人就悄悄回去了。這實在救了他一命。


    我注意到,那兩個會遊水的野人遊得比那逃跑的野人慢多了;他們至少花了一倍的時間才遊過了河。這時候,我腦子裏突然產生一個強烈的、不可抗拒的欲望:我要找個仆人,現在正是時候;說不定我還能找到一個侶伴,一個幫手哩。這明明是上天召喚我救救這個可憐蟲的命呢!我立即跑下梯子,拿起我的兩支槍—-前麵我已提到,這兩支槍就放在梯子腳下。然後,又迅速爬上梯子,翻過山頂,向海邊跑去。我抄了一條近路,跑下山去,插身在追蹤者和逃跑者之間。我向那逃跑的野人大聲呼喚。他回頭望了望,起初仿佛對我也很害怕,其程度不亞於害怕追趕他的野人。但我用手勢召喚他過來,同時慢慢向後麵追上來的兩個野人迎上去。等他倆走近時,我一下子衝到前麵的一個野人跟前,用槍杆子把他dd在地。我不想開槍,怕槍聲讓其餘的野人聽見。其實距離這麽遠,槍聲是很難聽到的;即使隱隱約約聽到了,他們也看不見硝煙,所以肯定會弄不清是怎麽回事。第一個野人被我dd之後,同他一起追來的那個野人就停住了腳步,仿佛嚇住了。於是我又急步向他迎上去。當我快走近他時,見他手裏拿起弓箭,準備拉弓向我放箭。我不得不先向他開槍,一槍就把他打死了。那逃跑的野人這時也停住了腳步。這可憐的家夥雖然親眼見到他的兩個敵人都已經倒下,並且在他看來已必死無疑,但卻給我的槍聲和火光嚇壞了。他站在那裏,呆若木雞,既不進也不退,看樣子他很想逃跑而不敢走近我。


    我向他大聲招呼,做手勢叫他過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向前走幾步停停,又走幾步又停停。這時,我看到他站在那裏,混身發抖。他以為自己成了我的俘虜,也將像他的兩個敵人那樣被殺死。我又向他招招手,叫他靠近我,並做出種種手勢叫他不要害怕。他這才慢慢向前走,每走一二十步便跪一下,好像是感謝我救了他的命。我向他微笑,作出和藹可親的樣子,並一再用手招呼他,叫他再靠近一點。最後,他走到我跟前,再次跪下,吻著地麵,又把頭貼在地上,把我的一隻腳放到他的頭上,好像在宣誓願終身做我的奴隸。我把他扶起來,對他十分和氣,並千方百計叫他不要害怕。但事情還沒有完。我發現我用槍杆dd的那個野人並沒有死。他剛才是給我打昏了,現在正蘇醒過來。我向他指了指那個野人,表示他還沒有死。他看了之後,就嘰哩咕嚕向我說了幾句話。雖然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對我來說聽起來特別悅耳,因為這是我二十五年來第一次聽到別人和我說話,以前我最多也隻能聽到自己自言自語的聲音。當然,現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那被dd的野人已完全清醒,並從地上坐了起來。


    我發現被我救出的野人又有點害怕的樣子,便舉起另一支槍準備射擊。這時,我那野人(我現在就這樣叫他了)做了個手勢,要我把掛在腰間的那把沒鞘的刀借給他。於是我把刀給了他。他一拿到刀,就奔向他的敵人,手起刀落,一下子砍下了那個野人的頭,其動作幹脆利落,勝過德國劊子手。這使我大為驚訝,因為,我完全可以相信,這個人在此之前,除了他們自己的木刀外,一生中從未見過一把真正的刀。但現在看來,他們的木頭刀也又快又鋒利,砍頭殺人照樣一刀就能讓人頭落地。後來我了解到,事實也正是如此。他們的刀是用很硬的木頭做成的,做得又沉重又鋒利。再說我那野人砍下了敵人的頭,帶著勝利的笑聲回到我跟前。他先把刀還給了我,然後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手勢,把他砍下來的野人頭放在我腳下。


    但是,最使他感到驚訝的,是我怎麽能從這麽遠的距離把另一個野人打死。他用手指了指那個野人的屍體,做著手勢要我讓他過去看看。我也打著手勢,竭力讓他懂得我同意他過去。他走到那死人身邊,簡直驚呆了。他兩眼直瞪瞪地看著死人,然後又把屍體翻來翻去,想看個究竟。他看了看槍眼,子彈正好打中那野人的胸部,在那裏穿了個洞,但血流得不多,因為中彈後人馬上死了,血就流到體內去了。他取下那野人的弓箭回到我跟前,我就叫他跟我離開這地方。我用手勢告訴他,後麵可能有更多的敵人追上來。


    他懂了我的意思後,就用手勢表示要把兩個屍體用沙土埋起來,這樣追上來的野人就不會發現蹤跡。我打手勢叫他照辦。他馬上幹起來,不到一會兒功夫,就用雙手在沙土上創了一個坑,剛好埋一個野人。他把屍體拖了進去,用沙土蓋好。接著又如法泡製,埋了第二個野人的屍體。我估計,他總共隻花了一刻鍾,就把兩具屍體埋好了。然後,我叫他跟我一起離開這兒。我沒有把他帶到城堡去,而是帶到島那頭的洞穴裏去。我這樣做是有意不讓自己的夢境應驗,因為在夢裏,他是跑到城堡外麵的樹叢中躲起來的。


    到了洞裏,我給他吃了些麵包和一串葡萄幹,又給了他點水喝。因為我見他跑了半天,已經饑渴不堪了。他吃喝完畢後,我又指了指一個地方,做著手勢叫他躺下來睡一覺。那兒鋪了一堆幹草,上麵還有一條毯子,我自己有時也在上麵睡覺。於是這個可憐的家夥一倒下去就呼呼睡著了。


    這個野人生得眉清目秀,非常英浚他身材修短合宜,四肢挺直又結實,但並不顯得粗壯。他個子很高,身體健康,年紀看來約二十六歲。他五官端正,麵目一點也不猙獰可憎,臉上有一種男子漢的英勇氣概,又具有歐洲人那種和藹可親的樣子,這種溫柔親切的樣子在他微笑的時候表現得更為明顯。


    他的頭發又黑又長,但不像羊毛似地卷著;他的前額又高又大,目光銳利而又活潑。他的皮膚不怎麽黑,略帶棕色,然而不像巴西人或弗吉尼亞人或美洲其他土人的膚色那樣黃金褐色的,令人生厭,而是一種深茶青色的,油光烏亮,令人爽心悅目,劫難以用言語形容。他的臉圓圓胖胖的,鼻子卻很小,但又不像一般黑人的鼻子那樣扁;他的嘴形長得也很好看,嘴唇薄薄的,牙齒又平又白,白得如同象牙。他並沒有睡得死死的,實際上隻打了半小時的盹就醒來了。他一醒來就跑到洞外來找我,因為當時我正在擠羊奶,我的羊圈就在附近。他一見到我,立刻向我奔來,爬在地上,做出各種各樣的手勢和古怪的姿勢,表示他臣服感激之心。最後,他又把頭放在地上,靠近我的腳邊,然後又像上次那樣,把我的另一隻腳放到他的頭上,這樣做之後,又向我作出各種姿勢,表示順從降服,願終身做我的奴隸,為我效勞。他的這些意思我都明白了。我告訴他,我對他非常滿意。不久,我就開始和他談話,並教他和我談話。首先,我告訴他,他的名字叫星期五,這是我救他命的一天,這樣取名是為了紀念這一天。我教他說主人,並告訴他這是我的名字。我還教他說是和不是,並告訴他這兩個詞的意思。我拿出一個瓦罐,盛了一些羊奶給他。我先喝給他看,並把麵包浸在羊奶裏吃給他看。然後,我給了他一塊麵包,叫他學我的樣子吃。他馬上照辦了,並向我做手勢,表示很好吃。


    晚上,我和他一起在地洞裏睡了一夜。天一亮,我就叫他跟我一起出去,並告訴他,我要給他一些衣服穿。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後,顯得很高興,因為他一直光著身子,一絲不掛。當我們走過他埋下兩個屍體的地方時,他就把那地方指給我看,並告訴我他所做的記號。他向我做著手勢,表示要把屍體掘出來吃掉!對此,我表示十分生氣,我向他表明,對人吃人這種殘忍的行為我深惡痛絕。我做出一想到這種罪惡勾當就要嘔吐的樣子。然後,我向他招手,叫他馬上走開。他立即十分馴服地跟著我走了。我把他帶到那小山頂上,看看他的敵人有沒有走。我拿出望遠鏡,一眼就看到了他們昨天聚集的地方。但那些野人和獨木舟都不見了。顯然他們上船走了,並且把他們的兩個同伴丟在島上,連找都沒有找他們。


    我對這一發現並不感到滿足。現在,我勇氣倍增,好奇心也隨之增大。因此,我帶了我的奴隸星期五,準備到那邊看個究竟。我給了他一把刀,讓他拿在手裏,他自己又把弓箭背在背上--我已經了解到,他是一個出色的弓箭手。另外,我還叫他給我背一支槍,而我自己則背了兩支槍。這樣武裝好之後,我們就向那些野人昨天聚集過的地方出發了,因為我很想獲得有關那些野人充分的情報。一到那裏,呈現在我麵前的是一起慘絕人寰的景象,我血管裏的血不由得都冰冷了,連心髒也停止了跳動。那真是一幅可怕的景象,至少對我而言實在慘不忍睹,可是對星期五來說,根本不當一回事。那兒遍地都是死人骨頭和人肉,鮮血染紅了土地;那大片大片的人肉,有的吃了一半,有的砍爛了,有的燒焦了,東一塊西一塊的,一片狼藉。總之,到處都是他們戰勝敵人之後舉行人肉宴的痕跡。我看到一共有三個骷髏,五隻人手,三四根腿骨和腳骨,還有不少人體的其他部分。星期五用手勢告訴我,他們一共帶來了四個俘虜來這兒舉行人肉宴,三個已經吃掉了。他是第四個。說到這裏,他還指了指自己。他又告訴我,那些野人與他們的部族的新王發生了一次激烈的戰爭,而他自己是新王的臣員。他們這一邊也抓了大批俘虜;這些俘虜被帶到不同的地方殺掉吃了,就像那些野人把他們帶到這兒殺了吃掉一樣。


    我讓星期五把所有的骷髏、人骨和人肉以及那些野人吃剩下來的東西收集在一起,堆成一堆,然後點上火把它們通通燒成灰燼。我發現星期五對那些人肉仍垂涎欲滴,不改他吃人的天性。但我明顯地表現出對吃人肉的事極端憎惡,不要說看到這種事,甚至連想都不願想。我還設法讓他明白,如果他敢再吃一口人肉,我就把他殺了,這才使他不敢有所表示。


    辦完這件事後,我們就回到城堡裏去了。一到那裏,我就開始為星期五的穿著忙碌起來。首先,我給了他一條麻紗短褲。這條短褲是我從那條失事船上死去的炮手箱子裏找出來的。這件事我前麵已提到過了。短褲略改一下,剛剛合他的身。然後,我又用羊皮給他做了件背心。我盡我所能縫製這件背心。應該說,我現在的裁縫手藝已相當不錯了。另外,我又給了他一頂兔皮帽子,戴起來挺方便,樣子也很時髦。現在,他的這身穿戴也還過得去了。他看到自己和主人幾乎穿得一樣好,心裏十分高興。說句實話,開始他剛穿上這些衣服時,深感行動不便;不但褲子穿起來感到很別扭,而且,背心的袖筒磨痛了他的肩膀和胳肢窩。後來我把那使他難受的地方略微放寬了一些,再加上對穿衣服也感到慢慢習慣了,他就喜歡上他的衣著了。


    回到家裏第二天,我就考慮怎樣安置星期五的問題。我又要讓他住得好,又要保證自己絕對安全。為此,我在兩道圍牆之間的空地上,給他搭了一個小小的帳篷,也就是說,這小帳篷搭在內牆之外,外牆之內。在內牆上本來就有一個入口通進山洞。因此,我在入口處做了個門櫃和一扇木板門。門是從裏麵開的。一到晚上,我就把門從裏麵閂上,同時把梯子也收了進來。這樣,如果星期五想通過內牆來到我身邊,就必然會弄出許多聲響,也就一定會把我驚醒。因為我在內牆和岩壁之間用長木條作椽子搭了一個屋頂,把我的帳篷完全遮蓋了起來。椽子上又橫搭了許多小木條,上麵蓋了一層厚厚的、像蘆葦一樣結實的稻草。在我用梯子爬進爬出的地方,又裝了一個後門。從外麵把門打開,是絕對不可能的,這樣做,活門就會自動落下來,從而發出很大的聲響。此外,我每夜都把武器放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其實,對星期五,我根本用不著采取任何防範措施。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有像星期五這樣忠誠老實、聽話可愛的仆人。他沒有脾氣,性格開朗,不懷鬼胎,對我又順從又熱心。


    他對我的感情,就像孩子對父親的感情,一往情深。我可以說,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寧願犧牲自己的生命來保護我。後來,他的許多表現都證明了這一點,並使我對此毫不懷疑。因此,我深信,對他我根本不用防備。


    這不由得使我經常想到,上帝對世事的安排,自有其天意,在其對自己所創造的萬物的治理中,一方麵他剝奪了世界上許多生物的才幹和良知,另一方麵,他照樣賦予他們與我們文明人同樣的能力,同樣的理性,同樣的感情,同樣的善心和責任感,也賦予他們同樣的嫉惡如仇的心理;他們與我們一樣知道感恩圖報,誠懇待人,忠貞不渝,相互為善。而且,當上帝給他們機會表現這些才幹和良知時,他們和我們一樣,立即把上帝賦予他們的才幹和良知發揮出來做各種好事,甚至可以說比我們自己發揮得更充分。對此,我不能不感到驚訝。同時,想到這些,我又感到有些悲哀,因為許多事實證明,我們文明人在發揮這些才幹和良知方麵,反而顯得非常卑劣。盡管我們不僅有能力,而且,我們受到上帝的教誨,上帝的聖靈和上帝的語言的啟示,這使我們能有更深刻的認識。同時,我也感到奇怪,為什麽上帝不給這成千上百萬的生靈以同樣的教誨和啟示,使他們懂得贖罪的道理。我覺得,如果我以這可憐的野人作為判斷的依據,那麽,他們實在能比我們文明人做得更好。


    關於這些問題,我有時甚至會想過頭,以至冒犯了上帝的統治權,認為他對世事的安排欠公正,因為他把他的教誨賜予了一部分人,而不賜予另一部分人,但卻又要這兩部分人負起同樣的義務。但我終於打消了這種想法,並得出了以下的結論:第一,我們不知道上帝根據什麽神意和律法來給這些人定罪。上帝既然是神,他必然是無限神聖,無限公正的。假如上帝作出判決,不把他的教誨賜給這些人,那一定是因為他們違反了上帝的教誨,也就是違反了《聖經》上所說的他們自己的律法;而上帝的判決,也是以他們的良心所承認的法則為標準的,雖然這些法則所依據的原則還沒有被我們了解。第二,上帝就像陶匠,我們都是陶匠手裏的陶土;沒有一樣陶器可以對陶匠說:你為什麽把我做成這個樣子?現在再來談談我的新夥伴吧。我對他非常滿意,並決定教會他做各種各樣的事情,使他成為我有用的助手,特別是要教會他說英語,並聽懂我說的話。他非常善於學習,尤其是學習時總是興致勃勃,勤勤懇懇;每當他聽懂了我的話,或是我聽懂了他的話,他就歡天喜地,十分高興。因此,與他談話對我來說實在是一件樂事。現在,我生活變得順心多了。


    我甚至對自己說,隻要不再碰到那批食人生番,哪怕永遠不離開這個地方,我也不在乎。


    回到城堡兩三天之後,我覺得應該戒掉星期五那種可怕的吃相,尤其是要戒掉他吃人的習慣。為此,我想應該讓他嚐嚐別的肉類的味道。所以,一天早晨,我帶他到樹林裏去。


    我原來想從自己的羊圈裏選一隻小羊,把它殺了帶回家煮了吃。可是,走到半路上,我發現有一隻母羊躺在樹蔭下,身邊還有兩隻小羊坐在那兒。我一把扯住星期五,並對他說:站住別動。同時打手勢,叫他不要動。接著我舉起槍,開槍打死了一隻小羊。可憐的星期五上次曾看到我用槍打死了他的敵人,但當時他站在遠處,弄不清是怎麽回事,也想象不出我是怎樣把他的敵人打死的。可這一次他看到我開槍,著實吃驚不少;他渾身顫抖,簡直嚇呆了,差一點癱倒在地上。


    他既沒有去看我開槍射擊的那隻小羊,也沒有看到我已把小羊打死了,隻顧扯開他自己的背心,在身上摸來摸去,看看自己有沒有受傷。原來他以為我要殺死他。他跑到我跟前,撲通一聲跪下來抱住我的雙腿,嘴裏嘰哩咕嚕說了不少話,我都不懂。但我不難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求我不要殺他。


    我馬上想出辦法使他相信,我決不會傷害他。我一麵用手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一麵哈哈大笑,並用手指著那打死的小羊,叫他跑過去把它帶回來。他馬上跑過去了。他在那裏查看小山羊是怎樣被打死的,並感到百思不得其解。這時我趁此機會重新把槍裝上了子彈。不久,我看見一隻大鳥,樣子像一隻蒼鷹,正落在我射程內的一棵樹上。為了讓星期五稍稍明白我是怎樣開槍的,就叫他來到我跟前。我用手指了指那隻鳥--現在我看清了,其實那是一隻鸚鵡,而我原先把它當作蒼鷹了。我剛才說了,我用手指了指那隻鸚鵡,又指了指自己的槍和鸚鵡身子底下的地方,意思是說,我要開槍把那隻鳥打下來。於是,我開了槍了,並叫他仔細看好。他立即看到那鸚鵡掉了下來。他再次嚇得站在那裏呆住了,盡管我事先已把事情給他交待清楚了。尤其使他感到驚訝的是,他沒有看到我事先把彈藥裝到槍裏去,因此就以為槍裏一定有什麽神奇的致命的東西,可以把人哪,鳥哪,野獸哪,以及遠遠近近的任何生物都殺死。他這種驚訝好久好久都不能消失。我相信,如果我讓他這樣下去,他一定會把我和我的槍當神一樣來崇拜呢!至於那支槍,事後好幾天,他連碰都不敢碰它,還經常一個人嘮嘮叨叨地跟它說話談天,仿佛槍會回答他似的。後來我才從他口裏知道,他是在祈求那支槍不要殺害他。


    當時,我等他的驚訝心情略微平靜下來之後,就用手指了指那隻鳥掉下去的地方,叫他跑過去把鳥取來。於是他去了好半天才回來。原來那隻鸚鵡還沒有一下子死掉,落下來之後,又拍著翅膀掙紮了一陣子,撲騰到別處去了。可是星期五還是把它找到了,並取來給了我。我見他對我的槍感到神秘莫測,就趁他去取鳥的機會重新裝上彈藥,並不讓他看見我是怎樣裝彈藥的,以便碰到任何其他目標時可以隨時開槍。可是,後來沒有碰到任何可以值得開槍的目標,就隻把那隻小羊帶回了家。當晚我就把它剝皮,把肉切好。我本來就有一隻專門煮肉的罐子,就把一部分肉放到裏麵煮起來,做成了鮮美的羊肉湯。我先吃了一點,然後也給了點他吃。他吃了之後,感到非常高興,並表示很喜歡吃。但最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看到我在肉和肉湯裏放鹽。他向我做手勢,表示鹽不好吃。他把一點鹽放在嘴裏,做出作嘔的樣子,呸呸地吐了一陣子,又趕緊用清水嗽了嗽口。我也拿了一塊沒有放鹽的肉放在嘴裏,也假裝呸呸地吐了一陣子,表示沒有鹽肉就吃不下去,正像他有鹽吃不下去一樣。但這沒有用。他就是不喜歡在肉裏或湯裏放鹽。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也隻是放很少一點鹽。白馬_書院


    吃過煮羊肉和羊肉湯之後,我決定第二天請他吃烤羊肉。


    我按照英國的烤法,在火的兩邊各插一根有叉的木竿,上麵再搭上一根橫竿,再用繩子把肉吊在橫竿上,讓它不斷轉動。


    星期五對我這種烤肉方法十分驚異。但當他嚐了烤羊肉的味道後,用各種方法告訴我他是多麽愛吃這種味道;我當然不可能不了解他的意思。最後,他告訴我,他從此之後再也不吃人肉了。聽到他講這句話,我感到非常高興。


    第二天,我叫他去打穀,並把穀篩出來。篩穀的辦法我前麵已提到過了,我讓他照著我的辦法做。不久,他打穀篩穀就做得和我一樣好,尤其是當他懂得這項工作的意義後,幹得更賣力。因為我等他打完穀之後,就讓他看看我做麵包、烤麵包。這時,他就明白,打穀是為了做麵包用的。沒多久,他也能做麵包、烤麵包了,而且做得和我一樣好。


    這時,我也考慮到,現在既然添了一張嘴吃飯,就得多開一點地,多種一點糧食。於是,我又劃了一塊較大的地,像以前一樣把地圈起來。星期五對這工作幹得又主動,又賣力,而且幹起活來總是高高興興的。我又把這項工作的意義告訴他,使他知道現在添了他這個人,就得多種些糧食,多做些麵包,這樣才夠我們兩個人吃。他似乎很能領會這個意思,並表示他知道,我為他幹的活比為我自己幹的活還多。所以,隻要告訴他怎麽幹,他一定會盡心竭力地去幹。


    這是我來到荒島上度過的最愉快的一年。星期五的英語已說得相當不錯了,也差不多完全能明白我要他拿的每一樣東西的名稱和我差他去的每一個地方,而且,還喜歡一天到晚跟我談話。以前,我很少有機會說話;現在,我的舌頭終於又可以用來說話了。我與他談話真是快樂無比。不僅如此,我對他的人品也特別滿意。相處久了,我越來越感到他是多麽地天真誠實,我真的打從心底裏喜歡上了他。同時,我也相信,他愛我勝過愛任何人。


    白馬_書院


    有一次,我有心想試試他,看他是否還懷念自己的故鄉。


    這時,我覺得他英語已講得相當不錯了,幾乎能回答我提出的任何問題。我問他,他的部族是否在戰爭中從不打敗仗。聽了我的問題,他笑了。他回答說:是的,是的,我們一直打得比人家好。他的意思是說,在戰鬥中,他們總是占優勢。


    由此,我們開始了下麵的對話:你們一直打得比人家好,我說,那你怎麽會被抓住當了俘虜呢,星期五?星期五:我被抓了,但我的部族打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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