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江南一帶,路開始變的崎嶇不平。越往北去,顯得越發荒涼。連日奔波,風餐露宿,沈青麵上又蒼白了幾分,時不時眼神飄忽,在車上昏昏欲睡。


    一行人行至安丘一帶,路過一個小鎮,看著天色已晚,韓子默便提議大家在此歇息兩日。這小鎮叫安寧鎮,鎮子不大,市井酒巷修的倒是錯落有致。


    可隨著行車深入,他們發現這鎮子上的氣氛十分奇怪。日落時分,又是飯食時刻,街上不僅毫無小販走卒,而且家家戶戶閉門閉窗,光景慘淡。


    青石路上有幾個青年路過,行色匆忙,看見這兩尊車駕,都緊緊的盯著。


    程江跳下車,上前問路。“請問,這位小哥,鎮子上的客棧在哪?”


    年輕人抬頭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程江,見他溫和有禮,打扮像修道之人,稍稍放下心裏忐忑,指了指鎮子東頭。


    “那邊,有個安寧客棧。”


    程江還未道謝,他便逃也似的走了,弄的程江一頭霧水。


    程江駕車駛過街口,家家門戶緊閉,偶有燈光,膽子大的便趴在門板上覷著,惹的人心裏直發毛。一轉彎,一座二層舊樓出現在眼前,門口兩盞暗黃的燈籠上寫著“安寧”二字。大門虛掩著,牌匾陳舊搖搖欲墜,裏麵透出點昏黃的燭光。


    夜幕降臨,幾隻夜鵠叫了幾聲,跳下車來的秋霜驀的縮了脖子,戰戰兢兢的問向林華,“這兒怎麽……這麽嚇人?”


    林華抱了劍,挺了挺單薄的小身板,“紫月青主在,什麽魑魅魍魎敢出來造次?”


    突然一旁的槐樹頂,一隻夜鵠撲棱棱飛走了,林華猛地一哆嗦,猛地撲到程江旁邊。惹的程江嗤笑一聲。


    沈青還有點迷糊,見停了車,起身往下,隻是腿腳一麻,踩了個空。程江離得不遠,剛緊張的想上前,卻見一個白色的人影一晃,紫月寒已經到了她的眼前,本能的拽了她一把。


    沈青嚇了一跳,瞌睡蟲早已不翼而飛,額頭上盡是密密麻麻的細汗。她抬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紫月寒幽潭寒川一樣的眼睛。四目相對,那張絕美的臉近在咫尺,還有一股暗香遊動。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想必就是這番模樣吧。


    沈青愣了愣神,剛想開口道謝,紫月寒的手卻立時鬆開了,重新背於身後,不自覺的撚了撚,神情是少有的不鎮定。沈青見他反應,深覺唐突,忙的站直整理易容,拘謹的彎腰低頭,“多謝青主。”


    紫月寒沒有回答,眼睛卻突然緊緊的盯著沈青鬢角。沈青心裏越來越忐忑,正當不知如何化解尷尬時,紫月寒突然伸手,二指一甩,一枚藍色的羽釘擦過沈青的耳邊呼嘯而去,直直的楔入了客棧的一扇舊窗。


    那窗上有個黑乎乎的孔洞,此時卻聽裏麵“噗通”一聲,像是有人摔倒,隨即爆發出一聲慘叫。


    客棧內終於點起了數盞燭火,堂裏陳設簡單,好在寬敞幹淨。此時,一個中年略胖的男人揉著屁股靠在帳案旁,兩個幹癟瘦巴巴的小二攙著他,看向幾人的眼神膽怯而困惑。


    紫月寒坐在桌旁,淡淡的飲著白茶。其餘人端坐一旁,四下看著。


    “客官,老倌兒真無意暗算。實在是……懼怕……這鎮子上……鬧鬼……”那掌櫃縮著脖子放低了聲音。


    一聽說“鬧鬼”,秋霜的後背不禁緊了緊。


    “哦?如何鬧鬼?”韓子默看那掌櫃神情不像是裝的。


    掌櫃抿了抿嘴,小聲說道,“這鎮上有‘食夢鬼’‘爛柯鬼’……”


    “還有兩隻鬼?”韓子默扭頭與紫月寒對視一眼,繼續問道,“這‘食夢’‘爛柯’何解?”


    “以前這安寧鎮近萬戶,也算繁鬧。自去年春季開始,便陸陸續續出現怪事。常常有人不知所蹤。最開始多是山腳獵戶,田間農戶,後來便是鎮裏普通人家……失蹤的人越來越多,官府經查,派人尋探,那些人的屍首便逐一被發現……”


    一旁瘦小的小二倌跟著點點頭,眼中驚駭,“這些人的屍體多散落周邊大山各處,屍體上毫無傷痕,而且死後臉上毫無痛苦之色,宛若做著一場夢,夢中被……吸去了精元……”


    “那‘爛柯’又怎麽說?”韓子默繼續問道。


    “這些人男女老少販夫走卒什麽人都有,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於睡時消失,再有就是……他們每個人的屍體旁,都有一枚棋子……”


    “棋子?”紫月寒平靜的臉上終於閃過一絲波動,開口重複道。


    “對!”小二忙的點頭,“就是普通的圍棋子,黑白各半。所以大家才說這鬼定是在夢中把人掠去,陪他下棋……”


    “即是這般詭異,因何不去附近道門求救?”程江插話道。


    “怎麽沒去,離小鎮三十裏便是千峰山金鼎閣,那金鼎閣來了五六個小道長,咱們都是好吃好喝的供著。可他們來了十日,莫說人,連雞都沒丟一隻。那小道長覺得是咱們唬人,拿了錢便離去了。此後,這安寧鎮上有點錢的人都搬走了,剩了一堆孤寡弱小,便是夜裏睡覺都得輪流睡……”


    事情說畢,掌櫃又覷過紫月寒一眼,那張臉生的如此“不食人間煙火”,非富即修。再說那枚暗器,差一毫便能把自己的眼睛射穿。掌櫃心內一定,便拉著身旁的倆小倌跪下了。


    “老倌兒看諸位是有本事的,不知是哪家道修?能否幫幫我們這小鎮,除了那邪祟,咱們定然感恩戴德,給諸位立長生牌位……”


    林華離幾人最近,眼看他們一跪,忙的站起身來,“除魔衛道本就是道家宗義,既然我們來了這安寧鎮聽說了這事,便不可能放任不管,也不看看我們青主是誰!你們就放一百個心,快些起來……”


    說罷,林華便走過去扶起麵有喜色的三人。身後的流溯門幾人扭頭扶額,沉寂無語。沈青低頭,輕輕掃過紫月寒,還好,很平靜。


    有了這份承諾,掌櫃喜出望外,忙的吩咐兩個小二,“快!快去後廚起灶,再把最好的桂花釀拿出來!你去收拾幾間上房……”


    韓子默見事已至此,來之安之,隻能招呼幾人坐好,略有歉意的給紫月寒把茶杯續滿。


    少時,兩個小二便端來兩壇酒和幾個下酒菜,賣力介紹,“這是安寧鎮本地特有的桂花釀,入口綿甜,活血益氣,老少皆宜。幾位客官一定得嚐嚐。”


    韓子默觀察幾日,知道紫月寒好酒,不再客氣,拿起酒壇給紫月寒倒上,敬道:“青主,先請!”


    “韓掌門請。”紫月寒亦不虛套,端起酒杯,用鼻子略掃過杯沿,抬頭一飲而盡。初時有些辛辣,但咽下去之後口齒留香,略帶香甜,點了點頭,“不錯。”


    韓子默跟著飲盡,眉頭一舒,菜色一般酒倒真不錯。他衝著幾個徒弟們說道:“你們也喝點,酒勁不大,解解乏。”


    沈青坐在林華和秋霜中間,看著自己酒杯裏的桂花釀,聞著清甜的味道,舔了舔嘴唇。秋霜看她有些呆呆的樣子,小聲慫恿道,“師姐,快嚐嚐,這酒甘甜,一點都不辣。舒筋活血,對你的寒症有好處。”


    沈青抿了抿嘴,盯了那酒水一會兒,忍不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那酒很輕柔,入口甘甜香醇,沈青忍不住笑著點了點頭,小心翼翼的把剩下的喝光了。


    少時,她覺得身上的血液似乎被點燃了,微微發燙,先前的疲憊酸痛感真的消彌了不少,好似寒氣也淡了,更神奇的是,她覺得心情很舒爽。


    秋霜和林華卯著勁盯著盤子裏的一條雞腿,隻是礙於紫月青主在,不敢十分造次。韓子默客氣的與紫月寒舉舉杯,說些話。程江略飽腹,便上樓看過房間,進進出出去車裏取些東西安置。


    沈青托著下巴,看著眼前碟子裏的花生,怎麽會越變越多?她疑惑的起箸去夾,那花生倒似生了腿,“骨碌碌”的“跑”到了一邊,再夾再跑,碟子裏“砰砰啪啪”的熱鬧的緊。


    旁邊幾人皆是疑惑的看向沈青,麵有陀紅,雙眼迷蒙。


    “六兒?”韓子默看著桌子上散亂的盤子碟子,忙的按下她的手,急急的叫道。


    “嗯?”沈青耳邊雖吵鬧,獨獨聽不錯師父的聲音,她抬起頭,朝向林華的方向,歪著頭問道,“怎麽了,師父?”


    林華和秋霜看了看沈青眼前空掉的杯子,麵麵相覷,“完了,六師姐偷喝了。”


    他倆自是想不錯,韓子默第一次發脾氣便是因為他們攛掇沈青喝了兩杯酒,這六師姐是門裏出了名的“一杯倒”,一杯尚可,第二杯必醉。平日沈青自持,所以他們誰也沒放在心上。今日這酒香甜似果水,竟也會醉?


    他倆正心裏發毛,沈青忽的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竟指著紫月寒說道,


    “師父,你說紫月青主……幹嘛非跟著我們?”


    “冷冰冰的跟石頭一樣,怕人的很……”


    “你知道嘛,就因為……我嘲諷他身份‘貴重’,他‘斬’了一園子的花!一園子啊!”


    “花有何錯?”


    “他不過就是武功高,長得……唔……唔唔……”


    一向鎮定的韓子默聽不下去了,忙的站起身,一隻手捂住了沈青的嘴。沈青醉酒第一回,愣是把三師姐奕歡說哭了。


    秋霜林華忙的七手八腳、連哄帶拽的把沈青往樓上引。


    紫月寒捏著酒杯的手停頓了下,看著還“不依不饒”的“醉鬼”,嘴角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笑。


    有些人自是八麵玲瓏,口不對心。但是這酒後嘛,酒品不太行……


    沈青或者慣於矯飾,心思深重,可是在師門眾人前的真實和親昵,又無法遮掩。清醒隱忍久了,一醉酒便是“原形畢露”。說到底,還是個十七歲的姑娘。


    紫月寒慣於好強求索,隻是絲毫沒有意識到,出門第一個引起他興趣的人,竟是這樣一個小丫頭。這個師門看起來很不著調,修為更是馬虎,卻又極其和諧。幾個少年像未曾雕琢的璞玉,不曾眼見勢利、醜陋、險惡……


    短短幾日,紫月寒與他們的陌生和距離感,已經消彌了不少,甚至對這樣一個小家,他有些莫名的羨慕。


    他不愛笑,不愛說話,對誰都是冷冰冰的,可他並非天性如此。父母雙亡,次兄早夭,族親逼迫,他與兄長頑強成長。“極樂無樂”,克心克欲,哪裏還能像他們一樣放肆無拘的笑?


    他常常在深夜聽見紫霞殿內傳出的咳嗽聲,而他隻是希望兄長能活的快活些。


    紫月寒想到這,眼波流轉,目光掃過坐在一旁自斟自飲,一臉寵溺笑意吟吟的韓子默。


    韓子默很瘦削,一張臉俊雅神秀,目光長情溫和,眉宇裏帶些清傲之氣,又透出來點“萬般皆有命,我自逍遙去”的不羈,看起來與兄長如此的不相似。


    紫月寒餘光瞥過韓子默的右手,突然開口,“韓掌門的手如何?”


    韓子默回過神,低頭看了看掌心,“沒什麽大礙,是他……多慮了。”


    說著,韓子默又轉向紫月寒,平靜如常,“青主去東邱,所為何事?”


    紫月寒心裏一頓,這師徒倆故作平靜的樣子真是如出一轍。可是,兄長信他。紫月寒抿了一口酒,“東邱,羽華族。”


    韓子默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複雜,隨即便收了口,應道,“世外醫族,可惜了。”


    紫月寒不能深層去體悟人心,他回頭看向寂然無聲的安寧鎮,“吸魂奪魄,鬼宗的手段。我夜間去附近探探。”


    韓子默跟著點點頭,“這兒我看著。”


    想到韓子默修為並未過微元,紫月寒從懷裏拿出幾枚紅色的羽狀箋令放下,“這箋令與我靈識相通,相隔不遠可傳信羽。”


    韓子默點了點頭,收了箋令。


    紫月寒剛要離開,忽而轉身回來,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精致的瓷瓶放在桌子,淡淡的說道,“有些人不是醉酒,而是酒敏症。這是紫月門獨有的逍遙散,可除敏,亦可……解酒……”


    韓子默看著他翩然而去的背影,拿起那瓷瓶瞧了瞧,自言自語道,“果然如他所說,是個外冷內熱的人……”


    三更剛過,鎮子上一片死寂。


    安寧客棧二樓有個窗戶打開,紫月寒對著窗外一甩袖子,一道火光飛出,化作一隻通體紅光的巨鳥,隨即他身形一閃,躍上鳥背,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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