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的夕陽,如血一樣嫣紅。


    廣子宣從密室裏出來時,長平的淚幾欲落下。


    僅僅一日,他發絲花白,麵若寒冰,嘴角不能拭盡的血仿佛幾個絢爛的印記,讓將近的生機顯得不那麽單調枯敗。


    廣子宣把兩封信交給了長平,再囑托了一句,“一封給姑娘,一封給紫月青主。不要再見姑娘了,不安全。”


    隨後,廣子宣在香爐裏點燃了一爐香,讓人打了熱水,沐浴更衣。


    梳洗完畢,他重新換上了一身黛色的衣衫,束發帶冠,隱約有些當年恣意平生風華絕代的影子。


    他對著門口的人揮了揮,說道,“去請長公主,說我要見他。”


    那宮人分明愣了一下,當看到廣子宣臉上不容置疑的眼神時,才慌裏慌張的跑出了宮門,往前殿跑去。


    不消一刻,靜寧長公主便出現在梵音宮的門口,她藏在袖子裏的手哆哆嗦嗦,總有些不確定似的左右徘徊。


    宮門打開,靜寧膽怯的看了進去,那人處在落日餘暉的逆光裏,清風霽月,如畫如墨。


    靜寧仔細的回想,他們上一次見麵,似乎是五年前。她帶著勝利的癲狂而來,終是帶著失敗的絕望而去。


    她忘不了他氣息奄奄,狠厲決絕的樣子,他說,“我與你從此,死生不見。”


    他們之間僅存的那點幼時情意終碎成了渣,怎麽捧都捧不起來了。


    ……


    沈青呆呆的坐在床邊,散著頭發赤著腳,不自知的摳著虎口上的血痕。


    樓下的小二忽然送來的一封信擺在案頭,信上沒有留字,是來人口頭交待。


    那信看起來厚厚一封,靜靜地擱置。沈青凝視了好久,卻一直沒有打開。


    她似乎預感到了出自誰的手,可她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心境去揭開。


    直到夜深人靜,她終於站起身,走到了桌邊。


    打開信封,裏麵先是掉出了一個素銀無垢的舊簪子,上麵綴著一朵青梅,淡淡無奇,卻好似有塵封多年的思念洇在上頭。


    下麵是厚厚的一遝紙箋,沈青深深的吸了口氣,打開,通篇雋秀疏朗的字跡映入眼簾。


    “青兒,


    見字如晤。


    你不肯見我,足見你娘從未原諒我。這是我的因果,應得此抱憾終生的懲罰。


    往後隻餘你落於世間,有些記憶我不想帶走,你娘性堅,怕是沒有講明我的存在。可我想讓你知道你有怎麽樣的爹娘。


    你不是不被上天眷顧的孩子,而是爹娘愛的結晶……”


    沈青的嗓子有些鬱痛,執著信的手開始顫抖,她透過那字裏行間,仿佛看見那個她無數次向阿娘問起的人泣血疾書的模樣,他正在以一種最恬靜的筆吻追述自己的曆曆一生。


    “我姓廣,名子宣。原是建威將軍之子,父親戰功赫赫,先帝仁厚,我便子承父爵,生而顯貴。


    少年得意,鮮衣怒馬。我自詡風流,文武皆通,更是癡迷修道問名。先後去過許多大門學藝,清高於頂。


    後來卻被指靈根平平,難得大道,也曾消沉許久……”


    半日前的那個密室裏,廣子宣伏於案前,時而著墨,時而慢慢回憶。


    先皇安肅帝早年開明,文武治國,也有過一段清明政像。十五歲的廣子宣風華正茂,與京裏幾位世爵的公子交好,三五而聚。長孫司馬的公子長孫鴻即是其中一個。


    西平廣家以戰功居高位,深得安肅帝信任。廣子宣文武皆通,容貌絕頂,被奉做公子之首,長孫鴻便時常跟在他左右,常有巴結恭維之語。


    他見廣子宣修武不得大境,一日酒宴之上,忽然告訴他一個秘聞。


    “很多年前,有羽華族靈女撰寫過一本神秘心經,叫素心訣。據說這素心訣通竅洗髓,能起死回生,逆天改命。”


    “長孫兄休要渾說,這世上哪有那樣的東西。若人人皆以捷徑獲道,那這道也不是什麽正道。”


    廣子宣飽讀詩書,孤傲清流,當然不信。


    “這可不是胡說!”長孫鴻紅著臉一拍桌子站起來,振振有詞,“百年前寂雲山莊的三大至寶,兩個不知所蹤,唯獨這素心訣跟隨羽華族消失。我今日聽了一個秘聞,說這羽華族隱居世外,極有可能在東邱。”


    “東邱?”


    “你想,羽華族師承東邱神醫穀,又世代行醫。東邱那地界醫者遍地,靈氣充足。不若咱們一起走一趟,若尋不到,就當遊山玩水也好……”長孫鴻極力慫恿。


    少年心性,稀裏糊塗的,廣子宣便與幾大闊少公子,一起踏上了東邱之行。


    但是,出行倉促,他們到了清州一帶,便碰上了麻煩。


    那裏的許多村落,都感染了疫病。那瘟疫來勢洶洶,路邊都是屍體。很快他們其中一個富家子弟染了病,死在了那裏。


    剩下的四個人害怕極了,一無法向那公子的父母交待,二是人在瘟疫麵前,如何的家纏萬貫、權勢滔天都是一樣的渺小。


    幾個人生於上京,自小錦衣玉食,何時見過這種人間慘烈,慢慢的又有兩個人不肯再往前,要逃回家。長孫鴻也有了退縮之心,可是廣子宣不肯回京。


    “此時回去,萬一咱們身上已經染了疫病,不是禍及家人?東邱靈秀之地,醫者遍地,我們快些趕路,說不定能碰上個神醫……”


    長孫鴻看他堅持,自覺身體尚可,便與他一起繼續東去。


    憶到此時,廣子宣的筆下仿佛有了顏色,輕快明媚,無限思緒越飛越遠。


    “快到蓬萊地界時,我與長孫鴻染了疫病,十分狼狽。不過有修為傍身,那病遊走的不算快。絕望之際,我果然碰見了神醫,便是阿笙。”


    那時的廣子宣心裏很是懼怕,早將什麽素問訣拋之腦後,如野鬼孤魂四處遊蕩,隻祈禱死的體麵一些。


    一日,他行到一處難民營帳時,看見了一個女子。她身著白衣,臉覆白紗,行止飄逸,穿梭在病患之間,詢病看診。他聽人們叫她“笙仙子”。


    廣子宣站在營前,不靠前也不離去,直到那女子發現了他。


    她走過來,看著廣子宣眼下的青灰以及紫紅的嘴唇,毫不猶豫的伸出手去,給他診起了脈。


    廣子宣有些愣神,想到她是大夫,乖覺的任由她把脈問診。她的話很少,但是聲音極其溫柔,好似她一講話,那病就好了一半。


    她封了廣子宣幾個穴位,給了他兩粒丹藥。


    “不用怕,你有武功底子,能克製一二。我能救你,吃了藥,明日再來。”


    “心有所係,我日日都去。不到十日,病已大安。我又以給朋友治病的理由,上門求藥。一來二去,我與阿笙的話越來越多。


    我發現她的眼睛極美,一時看呆。天可憐見,有陣風卷過吹落了她的麵紗。


    看清阿笙麵容的那刻,我才恍然,什麽是一見傾心。


    初識愛戀,我自是用盡渾身解數,討得你娘歡心。


    從未幹過活的我幫忙分藥熬藥照顧病患,閑時在她身旁聊話解悶,多得了‘笙仙子’不少青眼。”


    這裏的筆墨十分歡快,寫信人與看信人,都不由得露出了些微笑。


    “阿笙是醫學天才,更有濟世救民的大愛。而且她涉獵廣泛,詩棋書畫無一不通,我雖出身名門,文武皆通,卻也深深折服。意趣相投,誌同道合,我們很快便陷入了愛河。


    我那時每日隻希望相見時光陰能走的慢些。可她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我們各自不願揭破身份,讓那份原本真摯的感情蒙上了一層陰影。”


    同行的長孫鴻開始勸誡廣子宣適可而止,他們還要盡快回京。可沉迷於情愛的廣子宣哪裏聽得進去。他們起了爭執,便分道揚鑣了。


    等待總是煎熬的,廣子宣心裏的懷疑和不信任感漸多,終於在一次相會時,全麵爆發。


    “你對我究竟是不是真心?”廣子宣紅著眼睛問阿笙。


    “自然。子宣,你為什麽這麽問?”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姓什麽,不知道你的家在哪裏……你每次隻是讓我等等等,我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阿笙,我想與你長相廝守,你為何不能與我坦誠相待?”


    阿笙耐心的聽完了他的牢騷,忽然低頭拿起了廣子宣腰間的玉佩,輕輕撫了撫。


    “可是你舍得下你的榮華,你的身份,不用回你的上京嗎?”


    廣子宣驚措,原來她什麽都知道。


    “年少愛戀,自詡情比金堅。我向她發誓,願拋下一切隨她而去,一生一世,隻此一人。阿笙淚眼而去。


    三月之後,她身著紅衣而來,說‘以此身為媒,此羽姓為聘,生生相守,不離不棄。’


    初聞世外之姓氏,我欣喜難掩。


    而後,我們便相攜而去,避世而居。


    桃源仙境,男耕女織,我初時醉心於這樣的恬淡生活。所以新婚兩年,我們自是燕燕爾爾,你儂我儂,談天說地,論經說書。


    我生來無羈,曾經也是金迷紙醉。新鮮過後,憋悶枯燥,心癢難耐之時,我跟阿笙提起了那本舉世向往的經書,可她避而不答。


    那時若我懂得進退,按下心中好奇,我們本不會生了間隙。”


    廣子宣那時候常常會央阿笙帶他出去,一解苦悶。也是這個時候,他又碰上了長孫鴻。一次酒後失言,廣子宣竟把那世外之境和羽笙的身份告知了長孫鴻。


    長孫鴻十分驚詫,他沒想到一句似是而非的戲言,竟然變成了真的。


    “那你可曾看過那經書?”


    廣子宣失落的搖了搖頭,“阿笙總是避而不答。”


    “你已經舍棄一切隨她隱居,她竟連個經書都不給你看?那穀口迷障你也不能隨意進出,我看呐,你還是個外姓人而已。”


    說者有意,聽者有心,醉酒而歸的廣子宣在那天跟羽笙發了脾氣。


    聽完他的話,羽笙的臉上滿是驚駭。


    “我還以為,你跟別人不一樣。”


    “我可以為了你拋棄一切,隱居在這苦悶無趣的山坳裏,那不過是一本經書,一件死物,你為什麽不能給我看?還有,我為什麽不能隨意進出穀,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麽?”


    ……


    “阿笙負氣而去,我終日買醉。可沒幾日,我便心生悔意,誓言言猶在耳,既選擇隱居,修為高低又有何用?可阿笙那次離開了很久,歸來時,我便主動軟語求和。


    阿笙當時並未怪我,甚至告訴我以後會經常陪我出穀遊玩,出穀口訣慢慢教我,經書的事她也會再思量,我心內歡喜,對她百般體貼。


    沒出幾日,她果真帶我出穀。隻是中途分路,她說有病患要救,按她之意,我們在回家的路口匯合。”


    字跡到這裏時,紙張有明顯的褶皺和一團紅色的印記。


    沈青指尖輕觸,仿佛看見那人由此而貫徹餘生的悔意,化作血淚,難以言明。


    沈青哆嗦著手,又翻開了新的一頁,起筆的幾個字,一言見終。


    “可我,再也沒能回家。


    阿笙棄了我。”


    廣子宣失魂落魄的等在那條路上,霧氣沼沼,斷絕了他回家的路。一日兩日,偶有行人路過,卻無一人知道此處還有個什麽小山村。


    廣子宣執拗,隻當阿笙依舊沒有消氣。


    他去鎮上尋了一處客棧住了下來,這時候,長孫鴻再次找到了他,隻是他的語氣怪異,小聲問道,“宣哥,你如今出來,是不是已經看過了經書?”


    廣子宣疑惑,“什麽意思?”


    長孫鴻得意的笑了笑,“我當然知道你的打算,先假意哄騙,一旦得到經書,你就可以回京跟長公主成婚,做萬人之上的駙馬……”


    廣子宣冷笑了幾聲,長孫鴻並未察覺到他臉上的慍色,繼續得意的說道,


    “我怕那女子不肯放你自由,你出不來。前幾日見到她,我便告知了其實你與當朝長公主早有婚約……”


    廣子宣的臉上慢慢沒了血色,憤恨無處發泄,他便對長孫鴻大打出手。


    隻是沒想到,他出手太重,沒幾下下去,擊中了長孫鴻要害,人便沒了氣息。


    廣子宣當街殺人,很是驚懼。看著雙拳的鮮血,還有前來拿人的官兵,他隻能一路奔逃,無處可去時,躲進了一個荒郊破廟。


    “我殺人而逃,落魄藏身,終日惶惶。可我心仍有不甘,期待阿笙能回心轉意。卻不想,半月之後,等來的卻是長公主的暗探。


    來人是莫邪宮宮主夜回天,奉命將我帶回上京。


    我自是不肯,極力逃脫,那人手段狠辣,打鬥中廢了我的雙腿,帶我回了上京。


    此後十八年,我便被幽禁浮華殿,再未能出一步。”


    看到“莫邪宮”的時候,沈青的心不由得顫了下,她抬眼仔細聽了聽對麵的動靜,苦笑荒唐,原來她與他的糾葛竟追溯到了上一代。


    “與你娘分離,於我是畢生之撼。我自廢修為,焚香誦經,日日懺悔。


    我甘做籠中之鳥,假意逢迎,我以為總有一日,還能再見你娘。


    可五年之前,我驚聞她殞身噩耗,一度想自絕,後又聽聞我與她有了個你,尚存人間。


    避世之時,阿笙曾教我蓮花暗印,我自以為興許可由此而待,奢望一日你入了上京,能再見,最後一麵。”


    沈青忽然有些心慌,想起長喜求她時的無奈,想必是這個念想才讓他支撐至今。


    “青兒吾女,生而未養,我不求你能心念一聲爹爹。為人父母,隻望你平安。你娘堅強,我知你性子必然剛毅,但過剛易折,不要與己為難。


    厄運雖臨,切不可入深淵。若你如今仍艱辛,可尋身邊可靠之人幫扶,自珍惜眼前人眼前事。


    那梅簪是我離穀之日給你娘挑的禮物,終我一生,也未能親手給她戴上。你可日後帶回,埋於你娘墳前,與你娘地下長眠。


    亂花迷眼,年少輕狂,悔愧餘生,臨終抱憾。


    尚有千言萬緒,不能盡述……


    青兒,


    若有風來,當是爹爹之手,撫過我兒額頭。


    爹爹定佑你一路順遂,無病無災,終得圓滿。


    廣子宣 絕筆”


    一曲終了,缺憾成雙。


    沈青手裏的紙晃晃悠悠的落到了地上,淚水不知不覺流了滿臉,她心裏有無處排遣的積鬱,堵得發慌。她歪著頭看向窗外的月,明亮寂靜。


    “爹爹……”她終於念出了那個陌生而渴望的字眼。


    窗外飄過一朵陰雲,遮蔽了柔和的月光。


    沈青似有所感,心裏驚懼,突然從床上躍起,顧不上穿衣束發,拖著鞋散著發一路往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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