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楚雲一行,這幾日聽來了不少江湖謠言,莫邪宮原本就聲名狼藉,夜楚雲自是不在乎,但是這謠言卻是越傳越離譜。


    “莫邪宮與妖女早有勾結,六年前帶人前去上原山,實際上是為迫害正道,助那妖女魔功大成。”


    “莫邪宮現宮主與那妖女關係甚密,聽說不日還將迎娶那妖女過門……”


    “紫月門與莫邪宮一丘之貉,兩代掌門被妖女及流溯門迷惑,百年道門名聲毀於一旦啊……”


    “二人俱是旁門左道,說不準是雙修成魔。”


    一時間,這樣的謠言鋪天蓋地,連無知的老婦都嚇唬她的小孫子道,


    “你若再不聽話,讓羽家那個妖女把你抓走,吸幹了掛起來……”


    馬車裏,夜楚雲看了麵無表情的羽青一眼,說道,“世人多喜歡以訛傳訛。”


    羽青閉著眼睛搖了搖頭,“無所謂。”


    “雙修成魔……不知怎個雙修法……”夜楚雲抿著嘴含著笑,小聲說道。


    羽青睜開眼看著他正盯著自己,瞬間挪開了視線,冷道,“無聊。”


    他們的馬車很快駛到了中原邊境,似乎有方向,又似沒有目的地般走走停停。


    桑奎攔截了部分人之後,慢慢的追了上來,他騎著馬,來到夜楚雲的馬車旁邊稟報,


    “宮主,事已經辦妥,屬下半路埋伏,佯裝千人,追來的人有所顧忌,沒有繼續。”


    夜楚雲撩起了簾子,點了點頭,小聲說道,“可有傷亡?”


    “依宮主吩咐,且戰且退,有傷無亡。我等也沒下殺手……”


    夜楚雲滿意的點了點頭。


    此時,天空中突然出現一隻體形偏小的鷂鷹,鳴叫了兩聲,在他們的頭頂盤旋了兩圈,徑直落在了桑奎的肩上。


    桑奎取下鷂鷹腳上的信箋,見信箋之上有五枚鷹羽,頓覺大事不好,慌忙把密信遞給了夜楚雲。


    夜楚雲打開,上麵寥寥數字,


    “分寮五處被毀,被殺白甲一百一十四人。”


    下麵還附了被毀分寮的隱秘地圖。


    羽青看著夜楚雲捏著手裏的信箋,麵色凝重,久久不發一語。她坐直了些,隨口問道,


    “出事了?”


    夜楚雲回了神,把手裏的信箋握成了粉末,開口道,


    “五處白甲分寮出事,死了一百多人。”


    羽青理了下如今的境況,遲疑的問道,“可是因為……”


    夜楚雲匆忙搖了搖頭,“莫邪宮白甲分寮遍布荒澤九地,共計三十一個,十分隱秘。江湖之人探不到。再說咱們出事不過幾日,他們不會有那麽快的動作和能耐。”


    “那是……有內奸?”


    夜楚雲又搖了搖頭,“寮長之間尚不識全貌,上麵還有四位準見,隻聽命甲令和宮主。冉孤舟雖桀驁,但白甲是他的心血,不會自毀長城。”


    羽青飛速的轉動了下腦子,掃過夜楚雲幾眼,幽幽說道,“你爹……還沒死……”


    夜楚雲驀的睜大了眼睛,衝外麵大聲喊了一句,


    “快馬加鞭,即刻回莫邪宮!”


    從再見羽青到現在,那根刺一直紮在夜楚雲的心間。


    莫邪宮這個地方,夜回天那個名字,兩個人都是心照不宣的避免提及。


    汴州是莫邪宮的地盤,也是如今最安全的地方,但夜楚雲依然徘徊不定。而早把這條線路爛熟於心的羽青,如何不知他們正要去往哪裏。


    護了羽青,不惜與天下為敵,夜楚雲不後悔,可是行路至此,他才發現,他還沒有做好準備。


    他是恨他,可是又有些難言的惶惑。也許從知道他是誤殺了母親,或者他拋下所有去求靜寧留自己一命開始。


    他與羽青之間,始終隔著一層溝壑,他以為是小坎,卻從未想過,這也許是殺師殺父的天塹。


    羽青心中的仇恨或有延緩,但絕不會消失。


    車馬在飛快的行駛,二人緘口不言。這猝不及防的變數,已經在兩個人之間產生了一層不敢打破的微妙感。


    不到半日,夜楚雲一行人已經回到了莫邪宮門口。然而,莫邪宮內外一片肅靜。


    夜楚雲的眼皮突突跳了幾下,慌忙跑了進去。


    從大門到內殿,地上遍布屍體。莫邪宮上百仆從婢女弟子都被格殺,無一活口。夜楚雲受他父親的陰影影響太久了,一有變故,他第一反應是父親還留有後手。


    他風一樣的穿過條條走廊,慌慌張張的跑進了紅琅館。


    羽青從馬車內走出,抬頭看著莫邪宮的牌匾,眼神裏又卷起了仇恨之火。她嘴角輕輕一勾,攥緊了手裏的傘,一步步走了進去。


    夜楚雲布下的結界已經被破,紅琅館外留守的三十幾個黑甲全部斃命。


    這三十幾個人是夜楚雲精挑細選出來的,修為不低,足夠忠心。


    這裏顯然也進行了一場惡戰,院裏的陳設淩亂不堪,這些黑甲的致命傷幾乎都一樣,胸口一個豁大鈍鈍的刀口。


    紅琅館的門大開著,因為夜回天被囚禁於此,便溺肮髒,此時由內而外散發著一股惡臭。


    跟著疾行來的羽青掃了一圈周圍,望了紅琅館的門一會,突然抽出了背上的傘,麵無表情的徑直往裏走去。


    夜楚雲還沒從眼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看著往裏走去的羽青,心裏愈發慌亂。


    他不禁上來攔了她一下,“卿兒,裏麵髒……”


    羽青蹙了一下眉頭,眼裏的光猶如狂風驟雨。夜楚雲隻看了一眼,拽著她衣袖的手便慢慢的鬆開了。


    紅琅館內空空蕩蕩,陰暗潮濕,因為常年無人打掃,四處都是蜘蛛網。被封死的窗戶上依稀透過點亮,從大門照過來的光,匯聚到地上跪著的一個黑乎乎的人身上。


    夜回天的四肢被腕子粗細的鐵鏈捆著,身上的衣服早已破成了絲絲縷縷,勉強蔽體。因為常年不見光吃不飽,頭發已白,體似骷髏,地上的食物與他的便溺混在一起,嗖的嗖,臭的臭,令人作嘔。


    此時他跪在地上,低著頭,一動不動。


    羽青的鞋踩上了那些肮髒的物事,麵對這股子衝天的氣味也不為所動,她提著手裏的傘一步一步的走向那個人。


    借著外麵的光,夜楚雲已經看清,夜回天的頭頂有一個鈍鈍的刀口,頭發被血和腦漿浸染,粘成了一縷縷,又滴滴答答的匯入地上的便溺,變成了一片黑汙。


    羽青居高臨下,用傘尖挑起夜回天的下巴,麵目的瘦削加上刀口已經難辨模樣。她左右看了看,垂下了傘,未發一語。


    夜楚雲愣愣的看著,心裏亦是五味雜陳。


    良久,他慢吞吞的走到了羽青的身後,她的指節攥的發白,肩頭微微聳動。


    “卿兒……”夜楚雲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還是在我殺他之前死了,我沒有聽見他向我師父的亡魂懺悔,沒有聽見他跪在我麵前向我求饒!”


    “我日日夜夜都想把他千刀萬剮,可是,他竟然先死了……”


    “嗬……上天真的……從來沒有公平過……”


    羽青垂著頭,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回響,帶了怒悲恨怨種種。


    “卿兒……我知道……你心裏難過……”


    夜楚雲心裏一顫,忍不住去握了她冰涼而僵直的手。


    “你不知道!”


    羽青回過頭,狠狠甩開了夜楚雲的手。她的眉心忽然閃過一絲紅光,聲音銳利高亢。


    “你不知道……我師門兄弟姐妹死時的樣子……你不知道我師父被他們逼迫跳崖的樣子……你不知道……你的父親絕了我師父生路的時候的樣子……”


    “還是你忘了?青峪裏的大火,那幾百條人命……”


    頓閃的紅光令夜楚雲感到一陣膽怯,麵對羽青通紅的雙眼,他亦不敢直視。


    他低了頭,懦懦的說道,“是……是他犯下的錯,我……我能體會你的恨……”


    “卿兒……我無法替代我父親犯下的罪孽……可是我是真心的想對你好……”


    羽青冷笑了一聲,“他是你的生父,從你遮掩的模樣,我已經知道,你不會眼睜睜看著他死在我手上。”


    “殺母殺師之仇啊!”


    “夜楚雲,你不會真的以為……我與你同行,是感動你的付出,想成全你的情意吧?”


    夜楚雲睜大了雙眼,心裏如有刀絞,生澀的擠出一個微笑,


    “此前……我們不是好好的嗎?你想做的事……我都可以幫你……”


    “可我隻想手刃凶手!若沒有你,我想殺了他,想必要頗費一番功夫。”


    羽青一臉譏諷,冷漠如冰。


    夜楚雲如墜冰窖,許多年前,他站於她的門前,她一如這般問他,“夜少主,你究竟在期待什麽?”


    原來所有的美好,自始而終,都隻是自己一廂情願。


    夜楚雲淒然一笑,“我們之間……就隻剩……這般了嗎?”


    “滅族滅門之仇,不共戴天。”


    “你……你恨我?”


    “不恨。不愛。”


    字字誅心。


    羽青扭過頭去,仇視著夜回天的屍身,這裏的一切都令她感到肮髒。


    她的袖子裏忽而破出一道光影,夜回天的屍體隨之一劈兩半,嘩啦啦的血肉淌了滿地,匯入了那些髒汙。


    夜楚雲心裏一抽,慘然的閉了閉眼睛。


    羽青鼻子裏冷哼了一聲,大步往外走去。


    掠過夜楚雲的身旁,他還是本能的抓住了她的衣袖,咽下了嗓子裏的苦味,艱難的說道,


    “你去哪?外麵……很危險……”


    羽青停了一下,甩開了他的手。待夜楚雲還要執拗的想攔住她時,她反身對著夜楚雲的胸膛便是一掌。


    夜楚雲從來不會躲她,這一掌結結實實的覆在了他的心髒上。


    化境之力,毫無含蓄,他噴出一大口血,濺滿了前襟。


    依雲和桑奎立刻跑了進來,卻被夜楚雲伸手製止了,他凝望著羽青的背影,


    “我以為……是上天待我……不薄,原來不過……黃粱一夢……”


    外麵的黑甲士拔著刀,卻不敢貿然上前。羽青的身影一晃,飛出了紅琅館的高牆。


    依雲狠狠的攥著拳頭,終於明白了羽青所說的“你會後悔的”是什麽意思。


    徹頭徹尾的利用!


    夜楚雲扶著胸口有氣無力走出了紅琅館的大門,對著桑奎揮了揮手,


    “安葬這些兄弟,紅琅館……還有他的屍身……燒了吧……”


    隨後,他心口一痛,又牽出了些陳年舊疾,嘴裏再噴出一口鮮血,暈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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