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尋了個荒蕪的院子坐了下來。


    幾杯酒下肚,紫月寒浮在心口兜兜轉轉的事竟不知從何說起,最後才笑了一下,說出此時最想說的話,


    “哥,我做父親了。”


    紫月離欣慰的點了點頭,“我紫家有後了。所幸,是你想要的那個姑娘……”


    “哥,紫月門弟子發展至兩千餘人,如今還算鼎盛……”


    紫月離呷了口酒,“我知道,翊兒做的一定會比我好……”


    “哥,我收了十個徒弟,個個都很上進努力,前途不可限量……”


    “為人師表,當盡心盡責……”


    “哥……”


    紫月寒突然說不下去了,他知道其實兄長了解他做過的每一件事,他卻再也不想討要讚許和認可,而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掩飾,心裏失去的那種難過。


    他在所有人麵前都可以裝作鎮定識大體,可唯獨在兄長麵前,三十歲也仿若二十幾年前風雪之中等他歸來的那個小男孩。


    紫月寒低下了頭,用雙手捂住了眼睛,說道,


    “姑姑……沒了,死在了給我退親的路上。姑父也沒了,再也沒有人站在我們的身後……我身在化境,手握神兵,可是我依然保護不了他們,姑姑死時的慘狀更是日日剜心……”


    紫月離咽下一口酒,抬頭望著天,眼角一串淚劃過,自言自語道,


    “我亦是欠他們一個交待,也欠他們一個告別。是我不孝,愧對他們……”


    兩兄弟各自沉默,傷懷許久。


    紫月寒看向那張顴骨高聳眉目憂鬱的臉,遲疑的開口,


    “哥,你……這些年……”


    紫月離歎了口氣,徐徐講起了往事。


    “我被炎瑞帶的鬼魑所阻,延緩了兩日。就是那兩日,流溯門……慘遭屠戮。他從上原山頂一躍而下,我不相信……他就這樣死了,然後我……去到了山底峽穀……”


    紫月離從韓子默墜落的地方尋找,可是上原山穀底幽深,樹林森森,草高葉茂,極難尋覓。


    紫月離步履蹣跚,在草叢裏樹林間找了兩天兩夜,終於在一處山坳旁的一小灣泉眼處找到了韓子默。


    黑頸莊鶴受傷但並未身死,它用最後的靈力護佑著韓子默的軀體沒有受到野獸啃噬,還不時的用嘴涎一些水滴滋潤他的喉嚨。


    但它脖子上中箭一直血流不止,僅憑念想苦苦支撐。


    直到紫月離到來,它的使命也仿佛走到了盡頭,在韓子默邊上合上了雙眼。


    紫月離跌跌撞撞的撲到韓子默的身旁,他周身浴血,又從高處墜落,肢體錯位,麵目全非,全然沒有生還的跡象。


    紫月離按下恐懼,托起他的頭,手顫著放到了他的鼻息間,竟存了一絲似有似無的氣息。


    “應是祖父那枚金丹,護了他一絲心脈。可是任憑我渡給他多少修為,他都沒有睜開眼睛。藥石罔顧,萬般絕望之下,我想……帶他去東海,尋扶崖島。”


    “尋世外之境,要經曆許多的磨難。而且……兄長當年也拒絕了那位……”


    “也許,這就是……宿命。”


    紫月離帶著韓子默的軀體在海上漂泊了二十一日,終於見到了永夜的扶崖島。


    扶崖島上,萬頃高樓,層層累疊,神工天巧,殊形詭製,表層猶如鏡子般覆麵,互相投射,光怪陸離。


    更有仿若凝固了的雲柱從天而落,做成了這島上的垂幕,又因為地起的建築高聳入雲,遮雲蔽日,是以扶崖島上永遠都看不見太陽。


    這些建築仿佛是一個個有榫有卯的巨型機關,關關相扣,缺一不可。又像是一個個象征特殊意義的未名的文字密碼,解讀著過去,昭示著未來。


    紫月離來到島前,那占據了半壁海麵的島上,數以千計、摩天礙日的建築一角突然動了一下。


    隨即整個島麵仿佛翻了一麵,高樓起落,正反錯位,猶如波浪起伏,最後緩緩定格,在萬樹雕樓的中間裂開了一條縫,一道光像是憑空撕裂了時空一樣投射出來,照在紫月離和躺著的的韓子默身上。


    紫月離在船頭上跪了下來,行了一個大禮,抬起頭,誠摯的懇求道,


    “月離懇見師尊!”


    “求師尊,救救他!”


    “求師尊……”


    紫月離一個又一個的頭重重磕在船板上,嘴裏不停的喊道,直磕到額上滲血不止。


    過了許久,那道光的中間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人在光柱中很渺小,但是拖在他身後交疊重複的影子卻遮蓋了整個島嶼,他的步履很慢,可幾乎一眨眼便來到了紫月離的身前。


    一身墨綠的衣服朦朧覆光,棱角分明,狀似甲胄。他的麵容看不清楚,一個帶些沙啞的聲音回響在紫月離頭頂,


    “此人已身死,隻留一絲未了的神識。即便醒來,也可能隻是個活死人。”


    紫月離依然不肯放棄,仍舊深深的埋著頭,說道,


    “隻要師尊救他,月離答應師尊多年前的要求,承自衣缽,了卻凡塵,再不踏足俗世……”


    “我在此守候近千年,身死神未消,直到你撞破了扶崖島的屏障,重新開啟了扶崖島的運軌機關。你天賦異稟,若承自我的衣缽,就可以享謫仙之名,長長久久的替我延傳下去。可是你心中太多羈絆,凡人幾十年的性命不過滄海一粟,南柯一夢。你絕然離去,這承載未來千萬年文明的輝日神殿都留你不住,而今,再度折返,竟還是為了這個凡人……”


    “師尊錯愛。可紅塵多情,愛恨由心。凡心貪婪,月離,不配謫仙之神名。”


    輝日的身影抬頭望了望,發出一聲曠古深遠的喟歎。


    頭頂有雲層遮蓋,可他的眼睛仿佛看透了幾千米高的蒼穹,那些細細密密的星光中,突然會有星隕落,仿佛被人摘走了一般。


    “星軌失軸,哪怕算盡前生未來,也擋不住有變數的人心啊。誰不怕老,誰不怕死,誰又能真的成仙啊……”


    “這千百年的棋局,這循環往複的宿命,真令人疲倦……在這個地方數百年的歲月裏,我參透了生死之渺,看盡了文明興衰,演算了未來千年。可是,我終究熬不過無窮無盡的,孤獨。”


    “因果輪回,文明罔替,撥星弄雲,方可維係守恒,生生不息。可無上的力量與漫長的歲月,究竟是天賜還是枷鎖?並不是所有人都渴望這種垂視凡塵的半仙之軀,原來這就是,答案。”


    輝日喃喃的說著,最後低下頭來,歎了口氣,


    “神機棺可修神識肉身,或許幾日或許百年,或許奇跡重現,又或者浮華一夢。你既喊我一聲師尊,算我在這人世間最後一點留戀。我已是幻影,無懼罪罰。我擋不住你,也體會不了人心。前麵的路,你自己,去選吧。”


    說罷,輝日的袖子一掃,三個人的身影消失在原處。


    從天而開的光門慢慢的合上了,那些巧奪天工的樓宇,那個世外之境的島嶼瞬間消失在天海一色的墨韻中。


    “師尊給了我神機棺,子默在裏麵已經躺了八年,軀殼易補,可是神識難修,他……從來沒有睜開過眼睛。”


    “神機棺若能起死回生,那輝日謫仙自己因何不用?”紫月寒不禁低頭疑惑。


    紫月離淡然一笑,“身無留戀,無欲無求,生或死,重要嗎?”


    “那哥,為何又離開了扶崖島?”


    “因為心中有恨!”紫月離坦誠的說道,目光裏的柔光消散,如墜冰窟。


    “我與他蹉跎了十一年,明明近在咫尺,明明很快我就可以帶他回去。他卻因為想保護那幾個可憐的孩子被迫害致死……


    “我不敢想,他跳下山崖的時候,心裏有多絕望……”


    “他遺留在書房裏的筆墨,字字都流露了對我的思戀。他生性淡泊,心懷慈悲,以書明跡,獨獨因為我,被冷眼詬病。他畏世人,懼世俗,而我,卻枉顧了他的真心那麽多年。”


    “原來,不合世間規則的愛,都是錯的……”


    紫月離的眼裏出現了淚光,他似乎從未對別人直白的表達過二人的情感,


    “兩個人互相守護,又頻頻試探,我覺得我一定會給他一個最圓滿的結局。”


    紫月離苦笑著停頓了一下,“可是我描畫多美好的未來,在那十一年的等待中都變的滑稽可笑。我很後悔很自責,哪怕我曾勇敢的多邁向他一步,直白的說一句我也心慕他,想與他長相守。他也許都不會那般無望的跳下去,又沉睡這麽久……”


    紫月寒抑製不住的掉下了眼淚,兄長的這一麵是他始終不曾見過的,他品過兄長的痛,可是哪怕作為一個旁觀者,依然能痛他所痛。


    相戀短暫,思念亙久。


    紫月寒揩掉了眼角的淚滴,說“哥,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從小躲起來練功修行,無一日懈怠,十七歲入極樂,登懷穀榜首,都是為了你。為了讓你輕鬆一些,為了讓你多些歡顏,為了守護我們的家……隻要你需要我,我一定義無反顧,為你披荊斬棘,殺盡四方……”


    紫月離轉過頭看著他,伸出手去,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他的頭,欣慰的說道,“哥哥從來,都以你為傲!”


    紫月寒釋然的笑了,“咕咚”幾聲咽下了最後幾口酒,把酒壇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他站起身來,迎著那輪不甚明亮的月亮,一身白衣仿佛是點亮黑暗的燭光,他呼出了些酒氣,說道,


    “那我們,就拚殺一場!顛覆她的王朝,斬盡他的邪魔!我們左右不了曆史的車轍,沒有謫仙的神力。可我要以我的力量,清掃世間的不公義。我要以我的道,綱正人心中的魑魅魍魎!”


    “好,哥永遠都站在你身後!”


    紫月離也喝完了最後一口梨花白站起身來,兄弟二人傲然而立,一起望向遠處。


    仿佛已經看見了黑暗褪盡,光明重現。仿佛已經看見了河清海晏,天下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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