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小丫頭聽到聲響,隔著兩道門問了句:“小姐?小姐可有什麽吩咐?”


    “沒事,不用進來。”


    “是。”


    胖胖的小孩哥滿臉通紅,還不忘整整衣冠,清了清稚嫩的奶音嗓子,對著桶裏的薛雲初作揖到:“是阿薏失禮了,阿薏在這裏向兄台賠個不是。”


    好麽,都把她當男兒身。


    也不怪他,家中沒有合適的衣裳,趕製的外衣又還沒完全好,成日裏,除了裏衣是自己的,外衣穿的不是虞家二哥兒小了的衣服,便是給眼前這個滾圓的小孩哥做的新衣——她頭發還沒有小孩哥長呢。


    薛雲初頓時有點掛不住,剩個頭在浴桶上,問他:“你來這裏作甚?”


    滾圓的虞晚薏吭哧吭哧摳了半天指頭,終於鼓起勇氣:“我、我經過窗外,聽兄台在念一首長詩。這詩、這詩甚好,比我大哥作的還好,敢問是哪位大家之作,我、我想——”


    他心一橫臉皮一厚,閉著眼說到:“我想背下來,明日定能叫大哥二哥刮目相看,求兄台成全!”


    說罷便又深深一揖。


    開玩笑,贏了哥哥們去詩會定能帶他去,誰再敢以他年齡小作伐,甩開他單獨出去見世麵試試!


    雲初心裏發笑,小孩哥雖然小吧,他能聽得出來好詩;說他通詩文吧,他學來隻為叫兩位哥哥刮目相看。想著便起了逗弄他的心思:“第一,這不叫詩,此乃一篇駢文,通篇可有七百七十三個字,可不是你一個五歲小童可以背的下來的。”


    薏哥兒一聽773個字,小臉登時就垮下來了,七言絕句他手拿把掐的不在話下,773個字,今夜要背下來,除非文曲星突然附體才有可能。


    “這第二嘛——”薛雲初聲音拖得長長的道:“雖然我頭發很短,但是你聽不出來我的聲音是個女兒家嘛?”


    薏哥兒:“啥?”


    薛雲初很滿意小孩哥的反應。


    “我不是你表哥,我是你——表——姐——”


    ......


    一時間天雷滾滾,暴雨就這麽下來了。


    虞晚薏這輩子沒跑這麽快過。


    過了好幾年,他都回憶不起來自己是怎麽以球形之軀,在他那個萬惡表姐的笑聲中翻越那個窗戶逃回自己的屋子的,小廝小石頭原本回去拿雨傘,回頭發現他在大雨中跑得跟瘋狗在後麵追一樣,生怕他摔著了淋著了自己要吃瓜落,跟在他後麵硬是沒追上他那一雙瘋狂倒騰的小短腿。


    小石頭什麽都沒問出來,虞晚薏半個字都不吐,誰能想到他小小年紀跑去正在泡藥浴的表哥房裏討一首詩,結果表哥變成了表姐呢?說出來誰信?他的聲譽還要不要了(五歲也是要聲譽的!),表哥,哦不表姐的聲譽還要不要了?


    丫鬟婆子把虞晚薏洗幹淨絞好頭發以後,他也不顧天氣炎熱,一頭紮進錦被裏蒙住頭: 啊啊啊,我堂堂四尺男兒,太丟人了!實在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在虞晚薏小朋友為自己完美人生中唯一一個汙點捶胸頓足的時候,袁無錯跟著管家進了莫二的院子。雖然棺槨還沒運回來,將軍府已經一片肅白,門口的白燈籠在如瀑的梅雨中靜靜地一動不動,與這天地間稠密的雨幕快融為一體,隻讓人看得清上麵一個漆黑的“奠”字。


    剛到門口就聽到裏麵迅疾的破空之聲。莫二一柄碧蒼劍舞得寒光四濺,雨大劍快,少年在雨中如同一隻遊動的黑龍,雖然濕衣裹身,但動作不見絲毫遲滯。


    袁無錯擺擺手示意管家退下,遠遠地站在廊下看著舞劍舞得水珠亂飛人影模糊的莫二郎,心裏跟著轉身離去的管家一起歎息了一聲。


    “劈啪——”假山應聲而裂。


    莫應星將劍一擲,劍身沒入石頭中三寸,轉身即朝袁無錯走來。


    書房裏。


    “小七,我真羨慕你,半年前能偷偷跟我大哥跑去泯州,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


    “我大哥他,在回來的路上了。”


    莫二郎敞著衣襟,頭發披在椅背上,由著小廝用帕子一點點絞幹。


    不多時,他揮揮手,屋裏人都退出去。窗外雨聲劈裏啪啦,叫人聽不清屋裏人的聲音。


    “澶州刺史舉家......”袁無錯低低道。


    “我知道,荊國人放過了百姓,前提是許刺史家滿門祭旗。”莫應星騰的站起來,在屋裏走了兩圈。


    “我阿爹密信,送去的兵器,鏽跡斑斑,有的觸之即斷!竹甲腐朽,不堪一擊!小七,一甲抵十兵,兵朽盾薄,我大哥死的何其冤枉,許家滿門,澶州一州之地、塗、泯兩州百姓性命,盡數折在那閹人和奸臣手裏!”


    嗓子裏壓抑的悲憤就要噴薄而出,兩個少年人相對無言。


    良久,袁無錯低聲:“我大伯昨夜已去付大人府中,他們會與嚴尚書、程樞密一道請旨,請聖上準許東南部曾世鵬將軍調兵援助,絕不能讓鐵騎軍打過白羊關,此事需要你大嫂娘家宣平侯府支持,人越多越好,隻是你大哥才......你大嫂此時怕是不便——”


    話音未落,在暴雨擊打頭頂瓦片的聲音突然略顯怪異。他二人相視一眼,突然暴起衝出飛身上屋頂,與潛伏之人纏鬥起來。


    那人身著夜行衣,黑巾蒙麵,身形矯健,於暴雨中對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絲毫不落下風。幾招拳腳相會之後,他明顯放鬆下來,眼神輕蔑出招陰狠,一掌將莫二郎打下屋頂,直退了好幾步才立住。在袁無錯飛身攻過來之時閃身避過,回首便是一掌,如鐵一般的指甲抓破了肩頭的衣服。袁無錯肩膀傷口被一劈一抓之後,疼得他倒是精神一振,以右掌隔空橫向迅疾地劈出,打的雨水橫飛到那刺客眼睛上,使得他不得不閉上眼睛。電光火石之間,袁無錯一腳將他踹下了屋頂。


    擦了把臉上的雨水,他立刻飛身下去,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千萬不能讓刺客跑了。發現那黑衣人一動不動背對著自己站著,拳頭揚起,雨水混著血水流到了地上,隨即撲通一聲趴在了泥水裏。


    對麵站著披頭散發,渾身濕透,狀如厲鬼的莫二郎,手裏拿著機弩,衝著袁無錯嘿嘿一笑,簡直像是厲鬼中的厲鬼。


    將軍府中,莫老將軍不在,莫大哥犧牲,莫二郎的大嫂和母親聽聞噩耗早已數度昏厥不能理事。二人並未聲張刺客之事,悄無聲息地讓袁四和袁拓將屍首裝在馬車裏隨袁無錯回袁府,對外隻稱袁家少爺和莫家兒郎皆飲酒過度,莫家差人將喝得爛醉的袁七少爺送了回去。


    “老二,你看這刺客的手。”密室中,袁軾祿示意弟弟。袁軾齡走過去,隻見那刺客雙手竟裝了十枚尖銳的鐵甲,在燭光的映照下寒光閃閃,上麵有些血跡。


    袁軾齡皺眉:“這種陰損的暗器,難道是?”


    “張肆伍的寒甲衛。”袁軾祿是行伍之人,汴梁城的巡防護衛是他的本職工作,近十年來,與何丞相意見相左,對著幹的官員,十有六七都是折在這支隊伍手裏。他見過往生者的傷口,五道長長的猙獰的傷口穿透皮肉,深可見骨;更有那穿心而過,留個血窟窿的可怖遺體。


    “小七怎麽樣?”袁軾祿轉頭問道。


    “傷口不深,刮破皮肉而已,就是舊傷又裂開了。莫二郎也挨了一掌,胸口也劃破了。”袁軾齡看著自己的大哥,“上了藥,現下正歇著。”


    “不可讓老夫人她們知道。”袁軾祿頭痛地囑咐道。


    “大哥放心。”


    “張肆伍真是越來越肆意妄為!那位這幾日說是得了兩枚仙丹,昭告群臣要與下月含丹閉關修煉!我等進言澶州之事,他竟隻說要治莫將軍的罪,絲毫不提撫恤莫家大郎和增援之事!明日我便與嚴忠平,程禮欽進殿麵聖,免得他閉關去了,再說什麽都遲了!”


    “大哥,張肆伍和何嶽笙隻手遮天,那位隻管求仙問道,談及兵甲之事,何嶽笙直說莫將軍殺人如麻、用銀如水,誰知道多少銀子流進了他們的手裏,這刺客身手如此高,怕都是......都是原本應用於殺敵的銀子養成的,今日竟殺到我們小輩的頭上來了!”


    “如今去求調動東南兵力,怕是勝算渺茫啊!”


    “哪怕十之有一,也是有機會的。”


    第二日,左諫議大夫趙福成觸柱死諫,《蕭國史》雲: 是日,臣請援。帝不允,惡之曰:“爾等不識,乃敢以援兵酬怠將耶?”成出列,憤而曰:“澶繼泯塗,非亡與荊,乃亡與宦官與左丞相,帝請明鑒,援將軍以救洛州,除奸佞以救黎明,如拒,必亡矣!”帝怒而撻之,成乃觸柱,孚屍階前,群臣莫不震動。


    在銘軒帝正準備退讓之前,何嶽笙朗聲道:“皇上,6月才賞賜兵甲數萬乘,莫將軍此次增兵得甲,卻依舊吃了敗仗;而東南軍曾世鵬趕至西南,行軍至少一月才能到,這一個月變數何其多!臣以為,莫將軍年老,應當增派年輕將領、增派督軍前往白羊關,以換防守策略、提振全軍士氣。”


    銘軒帝疲憊的點點頭:“如愛卿所言,東南梧州旅途遙遠,不宜調動。至於參軍督軍,則由丞相與眾卿盡快議定,明日呈報吧。”


    話音落下,殿中人影湧動,大太監張肆伍尖著嗓子叫到:“皇上起駕,退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尋無定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傍晚暴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傍晚暴雨並收藏尋無定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