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軒帝閉關一月,出關以後感覺自己身輕如燕,行走間仿若有仙氣護體,丹田暖氣上湧,滿麵紅光且聲如洪鍾,好像回到了他剛剛繼承皇位的那幾年。


    他的人生自出生起便一路順風順水,不像他的前幾任。


    開國太祖皇帝、承天帝鄭鍋兒,一生南征北戰,幼年貧苦,險些被易子而食,少年時為了有口飯吃而參加了起義軍。在動蕩不安的年代裏,跟隨大軍東征西討的他幾度在生死間搖擺,落得一身傷痛,最後機緣巧合坐上大位,才做了二十三年皇帝,便受盡病痛折磨而死;


    到了他爺爺裕貞帝鄭鞞琨,他的皇位是經曆六子奪嫡、殺盡自己十三個兄弟得來的。在位的四十九年裏,他把大蕭的疆土向外擴張了十幾個州,那十幾年間,叫領教過他征討的幾個鄰國無不聞風喪膽。


    但又或許是殺孽太多,晚年時這位殺伐果斷的皇帝夜夜噩夢纏身,幾不能寐。每每需大師在旁誦經才能入睡,雖然帝位坐得久,卻也受折磨良久,年近古稀之時忽於一夜暴斃。


    據說宮人發現時他雙眼圓睜,麵目扭曲,雙手高舉,人已經僵直了。審問值夜的宮人,嚴刑用盡最後卻得知當夜確實什麽聲音都沒聽到,最後死因隻得草草了結。


    他的父親吉順帝鄭南潯,眼見祖父六子奪嫡的慘烈,早早就決定發少生優生幸福一生,不僅生性寡淡,後宮更是隻得一位皇後並兩位妃子和幾個昭儀美人而已。


    盡管如此,父親一生還是有七子四女。


    可惜除了他自己、舜王鄭景逸和禹王鄭景翀,餘下的竟全都夭折了。


    活下來的皇子裏,隻有他和宣威侯,也就是舜王鄭景逸是健全的。


    最大的鄭景翀,文韜武略,俊彩非常,卻因騎馬時跌落礫石之間導致膝蓋磨破,傷口處理不當膝蓋爛到骨縫裏,為保命隻得截去雙腿,從此一蹶不振,成為了一個十足的廢人。


    而舜王不過是一個寂寂無聞的美人生的,比起他皇後嫡子的地位自然是差的不止一星半點。


    他的皇位得來完全沒有懸念,沒有燭光斧影也沒有兄弟鬩牆,沒有朝臣反對,即位那幾年,連天氣都晴雨得當,糧食特別豐足。


    仿佛是天注定的,他是古往今來最順應天道和人心的一位皇帝,真正的順應天命。待他修成正果,便是真正的天地共主了。


    此次修道頗有進益,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聽聞太子上奏,自定勝軍到白羊關後,足足打了十來場勝仗,將荊人攔在白羊關外動彈不得。


    因三月以來西南莫家軍和邊城守軍頻頻吃敗仗,饒是他這半個方外之人都怒不可遏,若不是丞相忠君護國,太子勵精圖治,那無能的莫家軍都能讓荊人打到汩鱗江這邊來,要是再過彤江,他這個皇帝便做到頭了,還求什麽長生?


    幸虧啊,幸虧,他還有個好太子。


    再過幾年,大概可以放心閉關,將國家交給太子治理了——反正這幾年折子都是丞相在批,他就能安心求得千歲長生了。


    但誰也料不到,這世間總是不能完全讓人稱心如意,固有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之說。萬事萬物都逃不掉的道理,貴為帝王也不能逃過。


    這一日,銘軒帝正專心地鑽研著一本《上清經》,忽見張肆伍急匆匆走進來:“皇上,”他跪下垂手道:“尚書大人有要事稟報。”


    “宣。” 他不耐煩的道。有事便寫奏折上奏,來找他作甚?


    嚴忠平在皇帝書案前撲通一聲跪下:“皇上,臣昨日上書要事,恐陛下事忙,今日不得不親自來稟告,西南奏報稱有確切消息,荊國五十萬大軍正往白羊關疾行而去,再有十餘日便到澶州了!皇上,臣請皇上早做決斷,否則,我大蕭危矣!”


    一個驚雷從天而降,直接將我們這位仙風道骨的皇帝劈得猛地從龍椅上站起來,又往後踉蹌兩步,天旋地轉,幾欲昏厥。


    十餘年前,荊國不過一個彈丸小國,在大蕭和南燕的夾縫中艱難求存,自從獲莫兒圖蘭當皇帝後,確實與以前大不相同,很是勵精圖治了幾年,怎得突然就能又拿出五十萬大軍來了?


    “快!來人,宣丞相和太子來!”


    入夜,袁無錯房中。


    一身黑衣的袁隱半個身子藏在黑暗裏,垂首向袁無錯稟報。“……獲莫兒此次調了全部兵力,都城隻剩四萬,近郊衛城營存兵七萬,餘下十萬囤於南燕邊界。此次算是孤注一擲,倒也符合他的行事作風。”


    火中取栗,逆風翻盤這種事,獲莫兒圖蘭也不是第一次做。不然他也不會以一個胡姬所生之子的卑賤之身奪得皇位。


    袁無錯凝神沉思數十息,白日裏尚書大人已經進宮求見皇上,但是聽說不多時,何嶽笙便出門去了,太子府也出了車駕往皇宮而去,直至此時都沒有從皇宮裏出來。


    他抬手道:“袁山那邊行動必須快點,此刻正好,若南燕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奪回之前被獲莫兒拿走的幾個城,若他們猶豫……”


    他沉沉地歎口氣,若他們不呢?


    得加把火才行啊。


    “你回一趟拓霞山,找戴師兄,尋龍宗在南燕的暗線如今不得不用,務必要叫南燕皇帝管黎看到,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若能圍荊國都城,南麵十一城就唾手可得了。”


    “最好叫他們知道,獲莫兒的親娘葉梨雅特已被耶邪律的人押回荊國。就是現在不在,十日之內,也要叫她在!送回耶邪律手上,我就不信了,這塊肥肉,耶邪律能忍得下去!”


    耶邪律圖蘭是獲莫兒同父異母的兄長,年長他15歲,因覬覦他們老子的女人,被貶到荊國北部邊陲永世不得回都。那個女人便是也就是獲莫兒的親娘葉梨雅特——一個胡姬。


    這塊肥肉,是獲莫兒的親娘,還是荊國的皇位,誰知道呢?


    “是!屬下定不辱使命!。”


    城郊宣威侯世孫的山莊裏,虞晚萊手腳被綁結結實實的如同一個粽子,關在一個十分簡陋的柴房裏。


    他此刻仿佛一條活魚,拚命掙紮想要掙脫繩索,掙紮了一會之後發現這種行為除了浪費體力著實沒有任何好處,便停下來打量四周——唔,見鬼了,大白天擄他一個男子作甚?


    他努力地站起來蹦跳著挪到門邊,從門縫裏往外望,隻見此地好像是一個莊子,外麵半點人聲都沒有,旁邊的柴堆碼得又高又整齊,除此之外就一個高高的窗子,他不過十來歲,就算跳起來也夠不著窗戶,別談翻窗逃走了,就是看一眼外麵都夠嗆。


    今日買完紙與墨,正和飛羽潛鱗往回走,冷不防被一個小乞丐奪了錢袋便跑,那可是他這個月的月錢!


    為了追回錢袋他跑得飛快,一下子就把兩個小廝甩在後麵老遠,眼瞅著就能揪住小乞丐的衣領子,不過剛到一個轉角就被人一悶棍打暈,然後醒來就是這裏了——早知道就別跑那麽快,平白著了人的道。


    他懊惱地貼牆坐下,先是默了一遍自己到底有沒有什麽仇家,虞家有沒有什麽仇家——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無計可施的虞晚萊隻得心裏不住地祈禱大哥和爹能快點找到自己。


    宣威侯世孫得意非凡,自己這次真的是做得無比的幹淨利落,神不知鬼不覺,輕輕鬆鬆擄了個俊俏的小郎君,一看就是不諳世事又幹淨清白的上等貨色,太子必定歡喜,歡喜之下必定重重有賞,等太子當上皇上,那他就是正兒八經的天子近臣,這潑天的富貴眼看著不就到手了嗎?


    但是一直到入夜太子也沒有來,第二日也沒有來。


    太子當然沒有來,他正被皇上拘在宮裏,和幾個肱骨之臣商討國家大事,一時半刻怕是脫不得身。


    虞家已經亂了套。


    飛羽潛鱗兩個小廝飛奔回家,聲淚俱下地告訴了老爺夫人並大少爺,二少爺是如何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為了追一個小賊,轉眼便不見了的事。段氏還以為二人是跟丟了,著人出府在流芳裏前後左右的尋找,直至天黑都沒有消息,虞紹銓上開封府報了失蹤案。


    晚間段氏聽聞這段時間卻有少年被人擄走至今沒有找回來,登時就昏了過去。


    虞晚苼帶著人直尋到宵禁時分,無功而返。


    次日,他顧不上一夜未眠,帶著人也不送拜帖,直接就找上了袁無錯。


    虞晚苼眼下青黑,對著袁無錯就撩開袍子下擺跪了下去。唬得袁無錯跳起來道:“重樓兄這是何故!快起來說!”


    虞晚苼眼淚都要出來了:“請子成兄搭救我二弟!昨日他出門買筆墨,在流芳裏巷子口被人擄走了,如今已過一夜,依舊不知所蹤,我、我實在是——”


    袁無錯心裏捋了捋,安撫道:“你且稍安勿躁,我這就叫我父親在巡防營安排下去,令弟一定平安無事。”


    袁拓的散布出去的消息第二日就傳遍了汴梁,宣威侯府世孫孌童、強擄童男的消息便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但可憐的虞晚萊消息來得比較遲,直到第二天早上,莊子裏的人給他好吃好喝的送來,吃完了又綁上之後,他才轉過彎來。


    一時間不由得菊花一緊,更坐不住了,在房內破口大罵,連聲高叫著要去皇帝麵前告禦狀。


    而鄭晏舒卻於午間被他老子宣威侯世子十萬火急地招了回去,進門便是照著屁股一腳。


    “你這個逆子!你、你還要臉不要!外麵千夫所指都快把你老子你祖父的臉都丟幹淨了!”鄭晏舒的爹漲紅著臉,左右尋著家夥,手摸上一個細瓷方口花瓶,想了想又不成,對著站在一旁的奴仆喊道:“去!拿家法來!”


    “爹,爹!爹這是作甚?您前兒打的我身上還沒好呢!怎得又來??”鄭晏舒一看苗頭不對,便滿屋子轉圈躲著他爹,順帶給自己的小廝使眼色。小廝頓時會意,悄悄退出去,撒腿往世子夫人院子那邊跑去。


    在鄭晏舒被綁在長凳上嗷嗷亂叫,鄭煥熠舉起短鞭舉手欲抽下去之時,宣威侯府女眷呼啦啦一下子全部湧進了這個院子裏。


    最後,如同往常一樣,鄭煥熠敗下陣來,挫敗地丟下鞭子頹然坐在一旁,宣威侯夫人重重拍著案幾:“來人,給我查,到底是誰如此敗壞我兒名聲!抓到了一定打死,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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