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十一姑娘覺得自己約莫是病了。


    她日漸消瘦,雖然對著長輩都說是換季胃口不佳,但是沒能逃過她堂姐何大娘子的眼睛。


    那日她坐在園中對著成片的小葉紅楓托腮沉思的時候,何若棠甩了甩手帕,將石凳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掃開,特地在她麵前施施然坐下。


    “哎呀,讓我猜猜,咱們這個小妹妹,到底心儀這一甲中的哪一位?”見何十一娘沒有理會她,便輕輕笑了笑:“這狀元郎是有家室的;嚴家嘛,那就別提了;難道是虞太醫家那個?嗯,虞家大郎一表人才,妹妹果然好眼光呢!”


    何十一娘麵上一派平靜,抬頭看著她道:“姐姐還是莫要把這種話掛在嘴邊吧,姐姐也是閨閣女子,說話總要注意些。”


    瞧瞧,還是那副端著高貴得不得了的樣子。


    何大娘子捂嘴笑道:“這會子又沒人,隻我姐妹二人在,怕什麽?要說咱們通家這一群姐姐妹妹中,你算是最有福氣的一個,姑姑最疼你,二叔也最疼你,原本你應該是非狀元榜眼不嫁的。但是呢,真是天不遂人願,袁家四姑娘到底是占了先機。再者,狀元郎確實是最好,但總不好去做人家的妾吧?嗬嗬嗬——”她嬌笑道:“不過若是他哪天沒了正妻,妹妹倒是好去做個續弦了。”


    何十一娘聽著何大娘子的話越發的不成體統了,便站起來。冷冷地道:“大姐姐自便,我還有事,先走了。”


    何大姑娘在背後笑到:“妹妹,別這麽開不起玩笑嘛。”


    何大娘子刺完了何十一娘子,心裏無比暢快。


    因為祖母的出身不顯、爹爹的不上進,讓她一個丞相嫡女在這偌大的府裏完全沒有什麽存在感,幾個叔父家的妹妹沒一個把她當嫡長女對待的!一個個眼中隻有二叔家這個何十一娘!連宮裏那個貴妃娘娘,也總是接她進宮玩耍,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


    不就是祖母不一樣嗎?她也是她祖父的孫女!嫡長孫女!


    你何十一娘是二叔的嫡女、貴妃娘娘的心頭肉又怎樣?人家狀元你攀不上,榜眼沒瞧中你,探花是家中死仇的孫子,提也不能提——饒是家裏人把你捧得再高又怎麽樣?還不是沒人要你!


    長久以來她都被壓著一頭,人人都不待見的何大娘子,今天可是大大地出了一口惡氣,整個人無比鬆快地回了院子。


    但是何大姑娘也許想不到,自己隨意說出口來刺何十一姑娘的話,有一天給自己來了個完美的閉環。


    半個月後,薛雲初拿著家書,心頭無比妥帖地長歎了一聲。大哥哥要成家了,舅母的心事算是少一半。


    這段時間在山中習武,不知是因為海拔高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如同打開了任督二脈一樣,總有些模模糊糊的話在她腦子裏響起。


    “初兒就是咱們家的孩子,以後咱們好好地養著她,好好疼她便是,多的不要再提了。”


    身世忽然就蒙上了一層迷霧,她的魂魄從另一個世界而來,迷迷茫茫中尋到此處,對她而言,此處就應該是她的家。


    還往何處尋?


    敬德十六年四月初五,王皇後之子鄭承乾大婚,出宮開府,帝賜晉王稱號。


    敬德十六年六月十五,嚴尚書之嫡孫嚴敏淳與程太傅之曾孫女程詠嬋大婚,聽說那嫁妝有一百六十八台,東珠滿匣,金器堆徹,真正的十裏紅妝,比皇四子晉王妃的嫁妝不遑多讓。


    程三姑娘為人豁達,早早就把那點不快拋諸腦後,非常迅速地投入到了自己的婚禮準備上。論家世論背景,嚴家大郎到底更勝一籌,嫁給他才能凸顯自己的身份貴重——太祖父再過幾年就要乞骸骨了,自己的的父親和幾位叔父並不出色,在官場可有可無,她需要一位家世背景俱佳的夫婿來支撐程家,早前嚴家姑姑也嫁給了自己的四叔父,兩家關係並不會因為太祖父的退隱而有所疏遠,反而會因為她的原因更加牢固。


    她一向是清醒而堅韌的,不像那些滿心情情愛愛的閨閣在室女。


    時光飛逝,九月十六,桂花開得正好,滿汴梁金桂飄香。這一日便是袁家四姑娘和虞家大郎的嫁娶吉日。


    雲初隨師父師姐閉關,不能回來觀禮,便提前托人帶了山中珍惜藥材並一塊極好的玉料原石回來,附信曰:大哥哥自己想想給嫂嫂琢個什麽物件。


    在得到袁四娘子的首肯以後,虞晚苼便安下心來。


    納采、贈釵、問名(合八字)、納征禮、請期,三書六禮一樣不少的走完,雖然麵上一派四平八穩,實則每一步他都會有隱隱的擔憂:一時擔心媒婆話沒有說好叫她受了委屈;一時擔心釵的樣式沒有選好,叫她心裏有遺憾;一時又擔心八字合得不好——合八字的頭一天他人生頭一遭沒有睡好,連在貢院考試他都沒這麽緊張過——還好還好,過程雖長,到底是順利的,在他的期盼中,終於到了親迎這一步——這一年把他人都熬瘦了。


    袁四娘子這邊也好不到哪裏去。


    頭一天夜裏,袁四姑娘聽著嬤嬤講話,整個人就像是滾水鍋裏蒸著的紅雞蛋一般,臉頰又紅又燙似火在燎燒,手和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終是強忍著逃走的衝動聽完了。


    嬤嬤看著她那樣的小女兒情狀,忍不住捂嘴笑到:“四姑娘莫要害羞,這本是人倫綱常,傳宗接代,沒有什麽可羞的。”


    啊,明日她便要嫁給他了,記得前年第一次見麵時,她隻顧著追問雲初妹妹,感激雲初妹妹救了七弟,隻在堂前粗粗掃過他一眼,根本沒有料到他倆竟然要生同衾死同穴,要生兒育女——天爺呀,知曉他的心意以後,好多次想到這個,她忍不住捂著臉倒在被褥裏,甜蜜得快要昏過去——天知道,這段日子她連生幾個、叫什麽名字都想好了,哎喲,可不能讓人知道,不然羞死人啦!


    這一年來,她什麽花會都不去了,隻在房中繡著她的嫁衣。不知道多少次想得出神,繡花針紮到了手指頭;也不知道多少次和九妹說著話,人就出了神,麵上帶著癡癡的笑也渾然不知,叫九妹妹笑話了她好幾場。


    大年初三阿苼哥哥來送禮,二人在廳前猝不及防遇到,登時就鬧了兩個大紅臉。虞晚苼磕磕巴巴地喚她:“阿益妹妹可好?”


    她呢?掃過他那張斧鑿刀刻般的臉龐以後,整個人騰的一下如同煮熟了的蝦一樣,眼睛隻敢看著他的鞋,再不敢往上抬一寸。


    好半天才吞了口唾沫,勉強答了一句:“阿苼哥哥安好。”粗粗行了一禮便飛也似的逃走了,啊,委實太丟臉,她鞋子都差點跑掉了,他還在後麵低聲喚“可小心些——”


    就這,又被九妹妹笑了半年!還去信給雲初妹妹,叫她也笑話了半年。這嫂嫂眼瞅著就不怎麽好當了!


    一夜虛虛實實的夢如同倒帶一般,將她與他的這兩年一幕幕過了好幾遍。第二天天微亮,被喜娘叫起來絞麵的時候,她都以為自己尚在夢中。


    她懵懵地由著喜娘邊唱著吉祥話,邊給自己用五彩棉紗線絞去臉上的汗毛,淨麵之後再用剝了殼的熱雞蛋滾過,一張臉吹彈可破,紅潤又有光澤。


    上好妝,戴上沉重的鳳冠,披上霞帔之後,她便做好準備要上轎了。她以掩扇遮麵,圓如明月的團扇上繡著龍鳳呈祥的花紋。行至堂中,眾人看去,正是:


    芙蓉濯水出,朝霞映日回。


    且看團扇下,紅妝入時未?


    袁家大門外,肖夏泉、嚴敏淳、程勉、李礄、陳東均等人擁著滿頭是汗的虞晚苼便要往裏衝,幾個文弱書生還沒靠近大門便被袁無錯、莫應星並鄧撻幾個武夫攔了下來。


    眾人叫嚷哄笑間,鄧撻混不吝地叫到:“還是新文魁呢!怎的要比武不成,你們也不看看誰守著門,我們文采沒有多少,力氣可是有幾把子的!咹?明白嗎?作詩!統統給我作詩,一人一首,新郎官兩首!大家聽著,不好不能進門!”


    虞晚苼被幾人推到前麵,一腳踏在階石之上,擼起袖子清了清嗓子,在一眾大姑娘小媳婦並街坊鄰居的圍觀之下,咬了咬牙道:“


    鬢雲照鏡暗生光,憑窗攬月織佩璫。


    皎月原應天上有,如今摘得迎鳳凰。”


    話音剛落,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叫好聲,連鄧撻這粗人都能聽出這詩著實是好。但說兩首便是兩首,少一首都不行!


    虞晚苼忍不住要抓後腦勺了,這最後一步簡直比殿試都難!緊張之下,他腦中都快一窮二白,隻得搜腸刮肚的再作一首:“


    素手執紗裁做裙,飛針引線繡蘭汀。


    瑤池仙子輕歌舞,摘得金烏月下行。”


    作好了第二首,他終於鬆下一口氣,趁鄧撻等還未開口,拱手向袁無錯道:“子成,子成!快救你姐夫!”


    袁無錯聽到那聲姐夫,哪裏還管什麽攔不攔門,一把箍住鄧撻,對著新郎團便是使眼色。幾位文魁見敵方反目,匪首已經就擒,沒有片刻猶豫,如潮水般湧入了大門,直急得鄧撻哇哇叫:“哎?說好一人一首,還有人沒作!好你個袁七,你撒手!到底站哪邊的?”


    (這一場加上端午三友宴那一場,寫詩寫得本暴雨頭都快禿了,嗚嗚嗚,看在詩詞原創的份上,求段評,求五星)


    在那一隻溫潤的大手牽過來的時候,袁四娘子那顆心才落到了肚子裏。


    太祖母,祖父母和父母親坐在堂上,正手右側的母親李氏淚光盈盈地看著她,又十分欣慰地看著堂下新婿:著實是一對佳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拜過父母之後,新娘子便出門了。上花轎,喜娘撒著一把一把紮了紅線的銅錢,給轎夫封了紅封,花轎便在喜娘的高聲唱詞中出了門,穩穩當當地從落雨巷往知了巷而去。


    新郎官虞晚苼身著紅衣騎在高頭大馬上,內心好像那瀑布下的水潭一般翻騰不息,他終於把心愛的女子娶回了家。


    回到虞府,拜堂過後便是入洞房了。


    洞房中擠的滿滿當當,大姑娘小媳婦並一堆小娃娃,都笑意盈盈地看著新婿新婦行沃盥禮,同牢禮,合巹禮,結發禮。在山盟海誓過後又是執手禮、撒帳。虞晚薏和薛定初兩個小娃娃被叫來滿床滾,嘴裏念著滾床詩,定哥兒口齒不清奶生奶氣、薏哥兒文縐縐脆生生,大家看著都哄笑起來,將洞房裏的氣氛推到了最高潮。


    夜深賓客散,露重新婿歸。


    袁思益略有些緊張地坐在喜床上,聽著外麵的腳步越來越近。門開了,身邊的丫鬟嬤嬤都屈膝叫著:“姑爺。”


    這位姑爺怕她餓,早早就叫人端了燕窩和桂花糕進來,還特地交代了早早為她洗漱淨麵。嬤嬤說:真是個體貼人,以後一定是個好夫君。


    夫君?對的,她的夫君。天爺呀,她竟是嫁了人的人了。


    她低頭咬著唇,任虞晚苼拿開扇子放在一旁。


    “落雁紅妝燈下柔,沉魚皓腕鏡前羞。”虞晚苼帶著絲絲酒氣,低頭細細打量著她,好聽的聲音直如一片羽毛,撓得她耳朵癢癢的。


    “玉扇掩麵蔻丹收,金簪落奩發繞手。”袁四娘子嬌羞應了一句。


    虞晚苼驚喜極了,輕輕在她身邊坐下來,一隻手繞過她身側,輕輕扶住她的腰。“你竟會吟詩?還對得如此之好!”


    感受到腰側那隻溫暖的大手,她整個人坐得更直,苼哥兒呼出的氣息輕輕落在她鬢邊,著實是讓她沒法思考了。隻得低低應了一聲:“嗯。”


    “我,我幫你散了發髻。”虞晚苼說著,將她頭上的簪子取下,交給丫鬟。頭發頃刻便散落下來,黑發映著她露出來一段脖頸,在朦朧的燭光下,白皙瑩潤,如月勝雪,讓他呼吸越發粗重。


    穩了穩心神,他拿著木梳,輕輕地幫她把頭發梳理清楚,那一把黑發放在手中滑不溜手,頃刻就繞在五指間了。


    裏間的丫鬟婆子退了個幹淨。


    “阿益,你的小字是什麽?”


    “嗯?啟慧,我的小字叫做啟慧。”


    兩片溫熱的唇貼上來:“啟慧,慧娘,真是好名字,叫人心生歡喜。”


    袁四姑娘隻覺得從脊背上升上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整個人柔軟得像一汪水,旋即被他笨拙地、輕輕地托著後腦落在了枕上。


    “慧娘,你、你可歡喜於我?”他的手探進來,叫她無處可躲。


    “我、我歡喜的……”


    “從什麽時候,嗯?”


    “唔……大、大概去歲端午……”


    “為夫更早……”


    說話聲漸漸隱沒在一聲一聲輕輕地嚶嚀中,徒留帳外紅燭柔柔地閃爍著朦朧的光芒。


    嚴敏淳的妻子程氏也來袁家參加婚禮了,席間大家都羨慕她嫁得探花郎,與嚴家又是親上加親,言語間是止不住的豔羨。可當她聽到那兩首催妝詩,再想想自己的,心裏竟隱隱生出些怨懟來。


    憑什麽?她哪裏不如她?


    莫名而來的一股情緒,纏繞了她很多年,叫她夜不能寐,輾轉反側。


    (第一卷完結,撒花!


    寫詩的基礎是全靠以前背誦的底子,實在沒靈感了便去背詩,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啊朋友們!


    另,寫獲莫兒和耶邪律的那一章,有一回半夜夢到情節,立刻爬起來碼字碼在了手機上,可惜第二天起床以後忘記了,這幾天才發現手機上有好長一段,沒有用上,嗚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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