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府南院正廳內


    何大娘子端著一盞茶,恭敬地遞給自己的婆婆。


    “你要管教房裏的人,我這個做婆婆的自然不便說什麽。”莊氏就著她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抬頭溫和地說到:“阿棠,我們肖家從濱州到汴梁,一步一步都是靠積攢功德、廣施善因過來的。如今你既為新婦,總不好過多責罰下人。傳出去,於肖家,於你甚至丞相府都不大好,有損聲譽。”


    何氏脊背挺得筆直。


    莊氏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安撫道:“百年之家總要以恩德服人,底下人不妥當,好好教導就是。嚴明家中規矩自是好的,但要注意分寸,千萬莫要讓人指摘,言我肖家苛待舊仆,亦或是讓自己落個善妒的名聲;況女子在這世間本就不易,咱們肖家,老爺早就不在了,通家就潤溪一個男子撐著門戶,咱們作為家眷,要為他多多著想才是啊。”


    莊氏語氣溫和,麵上帶著慈愛,仿佛何氏是她的親生女兒一般循循善誘:“何況你與潤溪成婚不到兩月,若讓他知道你處置了他的舊人,夫妻間生了嫌隙倒是不美了。”


    說完也不待何氏稱是,招手叫來自己的貼身嬤嬤。她從嬤嬤手中拿過一個盒子,溫聲遞給何氏道:“這是我們濱州老家寄來的一支百年老山參並幾盞血燕,用來補身養顏最好。咱們女子,麵容嬌美,身子康健,才能與自己的夫君舉案齊眉,生兒育女不是?”


    何氏麵上含羞地低下頭來,撒嬌般道:“哎呀,母親……”


    莊氏嗬嗬笑著拍了拍她的胳膊:“至於什麽通房啊妾室,不過是個奴仆,到底你才是正室,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何氏溫順地道:“母親教導得是,是棠兒初為人妻,管教下人方法不得當,有些操之過急了。勞煩母親,以後還要多多提點兒媳才是。”


    莊氏欣慰地看著她:“我就知道丞相府裏的姑娘,哪有那麽一星半點不好的?你也是個好媳婦,聽母親今天聒噪了這麽多,可別嫌我老太婆囉嗦才好。”


    待莊氏帶著頌梅回了院子,何大娘子一屁股坐下,恨聲道:“一個濱州來的鄉下婆子,也敢給我丞相府嫡女講大道理,哼!”


    她猶不解恨,將大丫鬟銀瑤遞過來的茶盞拂到了桌子上,茶蓋在桌子上轉著圈咣啷咣啷地響個不停,茶盞歪在一旁,茶葉和茶水順著桌麵滴到了地上。


    “還不快收拾!笨手笨腳的,祖父怎麽把你給我了,真是!”何大娘子拿著帕子擦著手指上濺到的茶水,無比惱怒地瞪了銀瑤一眼。


    金瑤立刻上來接過帕子給她擦幹水跡。末了,等廳裏人都退幹淨了,金瑤拿過那盒子,打開給她看,道:“夫人不用跟那些小地方來的置氣了,這血燕倒是成色不錯呢。”


    她掃了一眼那山參和血燕,鼻子裏輕哼了一聲:就算是她婆婆又怎麽樣,那老婦還不是要上趕著來巴結自己?


    莊氏帶著左臉腫起兩指高的頌梅回到了院中,大丫鬟憐霜很快就拿來了膏藥,將她扶著坐到莊氏身旁的矮凳上,輕輕為她上藥。


    頌梅一聲不吭,嘴裏都破了口子,由著憐霜給她端水漱口,擦好膏藥,複又給她隔著帕子敷上冰。


    莊氏坐在椅子上,看著憐霜上完藥,才拉過頌梅的手。低低歎息了一聲之後,她伸手輕輕撫著頌梅的頭發。


    頃刻間,頌梅的眼中盈滿了淚水,將右臉貼在莊氏的腿上,低低地抽泣起來。


    莊氏望著頌梅,仿佛是在透過她看到誰,邊用手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複又抬頭望著門外的天空,思緒悠遠,眼裏平靜無波,看不出是什麽情緒。


    前夜,為賀袁無錯、莫應星等人武舉中第,袁家小七在望鏡樓最高處的開間定了四桌,平日裏一道吃喝玩樂的不成器的,與年年升官的幾個成器的,在織霞姑娘的作陪下,喝得不辨東西與南北,隻認杜康麹道士。


    方璒瑉再過兩年便可參加秋闈了,也被拉了來。人道是:書中雖有黃金屋,但沒有望鏡樓;書中雖有顏如玉,但沒有織霞姑娘;要飽讀詩書,也要去經曆人情世故,要增加學識,也要開拓眼界。


    他困於自己給姐姐帶來一生的災難這個自責的漩渦裏,在這幾年埋頭苦讀中漸漸有所緩解。再看姐姐因小郡主而逐漸平和寧靜,臉上有了為人母的那種安穩和慈愛,自己倒是悟了什麽似的,倒是成長了許多。


    他要考科舉,要中進士,像外放的大哥一樣,以後也要成為姐姐的依仗。


    莫應星的父親在澶州守了五年,總算是把荊國人趕出塗州,將原來在澶州的泯州人和塗州人全部遷去塗州,開始重建滿目瘡痍的那邊陲之城。但因一身舊傷加上病痛折磨,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上折子求個告老還鄉而未得聖上準許——折子在何丞相手裏,還沒找到門路去銘軒帝麵前呢。


    嚴敏淳與妻子這兩年略有嫌隙,外人都道是郎才女貌,連年花會上程氏也顯得一副家庭和睦幸福滿足的樣子,隻有他嚴敏淳知道,程氏對他始終是浮於表麵,這幾年他看著她之間好像總隔著一層模模糊糊的紗,捉摸不透。——她是汴梁第一才女,睡不羨慕他娶了


    程勉倒是好,娶了方六娘子方聞昱,自己連升幾級當了中侍大夫,他本就是個沒有遠大誌向的,前兩年兩口子還相敬如賓,這一年娘子總催他再往上走幾步,可把他這個樂觀知足、立誌做個富貴閑人的貴公子給累慘了。


    李礄沒什麽可說的,高娶了梁三娘子,和皇後嫡子做了連襟,一時風光無兩。


    隻有袁無錯,愁的不是別的事,愁他家裏老祖宗催他娶妻,天天念叨著自己沒幾天活頭了,看不到他娶妻生子,自己閉不上眼。


    他不想娶嗎?他自己才十六,那人家不是還沒及笄嘛!


    愁,真是愁得人上頭。


    大舅哥在家照顧四姐姐月子,也沒人能聽他倒這一腔苦水。


    而肖夏泉這個丞相府新婿,麵上依舊一派和煦從容,除了這些年下來瘦了許多,更顯沉穩之外,舉手投足還是當年那個狀元郎的樣子,絲毫看不出來是個曾經喪妻,守孝三年又續了弦的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方璒瑉倒了,李礄倒了,程勉更是醉得躺在了桌子底下,嚴敏淳腳步歪歪斜斜,莫應星眼睛發花,瞪著一雙大眼睛坐得筆直,袁無錯出去吐了兩遭,勉強保持著清明——隻有肖夏泉,拿著酒杯越喝越沉默,越喝眸子越亮。


    待酒席散去,各家奴仆把不省人事的主子架走以後,莫應星醉成一根直直的柱子,眼睛瞪得像銅鈴,袁無錯繞著柱子走了半天還沒走出開間。


    肖夏泉喝完手中那一杯,把酒杯倒扣在桌上,站起身來,左右各提著一個十幾歲的武夫下了樓——袁無錯心中一驚:沒想到他一個文弱書生,竟有這個臂力。


    三人酒氣熏天地到了自家的馬車前,莫應星和袁無錯騎馬來的,這樣子肯定是騎不了了。他把馬交給店家照料,一個接一個地把他二人扔進了自己的馬車,隨即自己也進去。


    馬車搖搖晃晃,莫應星雙眼瞪得溜圓,硬是一動也不動。袁無錯睡著了,仰倒在一角鼾聲震天響。肖夏泉笑著搖頭:年輕人就是好,喝成這樣還立得住,另一個也是,睡眠真好,倒頭就睡。


    我也是從這個時候過來的,他想。突然間,他臉上的笑容就收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因痛苦而導致的麵目扭曲。他捂著臉,肩膀急劇抽動,淚水從五指間沁了出來。


    袁府。


    “子成兄,我知你並未睡著,不知可否到你院中一敘?”袁小岩和袁四架著袁無錯往院中走,肖夏泉不知為何也跟著走到了月亮門前。


    袁四和袁小岩看了一眼垂著頭的袁無錯,互相眨巴著眼,一時竟不知道要不要繼續演下去。


    袁無錯抬起頭來,眼神無比清明。他拍了拍自己左右兩個,回頭衝著肖夏泉拱手道:“對不住,肖詹事真是千杯不醉,小弟確實是喝不動了,隻得偷奸耍滑,還請肖兄不要見怪。”


    肖夏泉笑笑道:“開始我確實被你騙過去了,但是看到你身邊兩個小廝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根本沒醉。”


    “哦?何以見得?”


    “他們一看就是練家子,武林高手。從我手裏接過你,訓練有素不發一言,腳步紮實氣息沉穩深邃,何況——”他指著袁無錯的腿道:“哪有醉得不省人事的人自己的腳還能走路的。袁兄不是會露破綻的人,這個破綻賣給我的,對嗎?可是有話與我說?”


    袁無錯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了,狀元之才就是狀元之才,他能從濱州那個邊陲小城考到汴梁來,一舉就擊敗了汴梁世家大族傾力供養的年輕人,那就不是個簡單角色。


    “肖詹事真是慧眼如炬,在下佩服。”他伸手示意道:“請。”


    肖夏泉也不推讓,抬腳就往他院子裏走:“在下小字潤溪。”他頭也不回地說道:“子成兄可喚我潤溪。”


    袁無錯從善如流:“潤溪兄,請坐。”


    二人在書房坐定,袁無錯拿著袁小岩送上來的茶具並紅泥小爐便開始煮茶。水沸騰後,他並不著急泡茶,而是將銀壺中的沸水一圈圈淋在六個藍冰紋胎瓷小茶杯上。


    水又沸了,他這才將茶葉泡過一泡,卻也不忙斟茶,而是將水倒掉。


    待水再次沸騰,這才將水注入裝著茶葉的小陶壺中。


    用竹夾將六個小杯一一從滾水裏夾出來,擺好。幾息過後,他提著小陶壺,一個“關公巡城”將小杯斟滿。


    琥珀色的茶湯在細膩的小瓷杯裏瑩瑩地氳著光圈。


    整個過程二人一言不發,肖夏泉麵色平靜,目光悠遠地看著袁無錯一連串的動作,好像想起了什麽遙遠的回憶。


    “潤溪兄,此為穀雨前采摘的沁州紅袍,不是很名貴,隻可堪一飲。”他淡然地望著肖夏泉,不急不緩地說到。


    肖夏泉端起一個小小的瓷杯,一口一口喝掉了裏麵並不多的茶水。


    二人各自慢慢地喝了兩杯,屋中寂靜無聲,隻有銀壺裏的沸水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袁無錯也不急,等到剩餘的兩杯茶水冷了,便將那兩杯倒掉。複又提起銀壺,將沸水注入小陶壺中。


    第二輪茶,肖夏泉三指捏著那個小瓷杯,將杯子舉到眼前細細端詳:“我的妻子,她也喜歡這樣泡茶。”


    他說的妻子,而不是前妻。


    袁無錯繼續用滾水洗著茶杯,靜靜地聽他說。


    肖夏泉笑了笑,好像是在說一件很尋常的家中小事:“她是我阿娘的同族侄女,是濱州下屬的濱南人士。從小野慣了,喜歡隨父駕船出海,八歲前她都黑不溜秋的,根本不像個女子。”


    他抬頭看著袁無錯: “是不是很不可思議,一個漁家女子,竟然做成了狀元妻。”


    袁無錯彎唇笑笑,他知道這句話並不是在問他。


    “我第一次見她,就被她扔了一頭的泥巴。”他輕輕笑道:“那時我隨母親回濱南祭祖,日頭太毒,祭完祖大人都回了祖屋。我跑到大院中的大榕樹那裏,叼著草爬上樹,躺在樹枝上躲懶,省得幾個叔祖父考教我的學業。這時,她拿著木桶和撅頭,跑到樹下的淺池邊挖泥巴玩兒。”


    樹下的小小人兒邊和泥巴邊絮絮叨叨地念著:“啊這個係祖祖,啊這個係恩公(爺爺),這係阿嫲(奶奶),這係爹爹,這係娘親,這係卓卓。”


    她就是卓卓,姓莊,名亦卓:哪怕是個女孩兒,亦可超群卓然。


    他在樹上,被那婉轉脆嫩的聲音吸引,轉過頭來望著樹下的小人兒,她紮著雙丫髻,褲腿挽到了膝蓋上,像個野孩子般,皮膚黝黑。


    待他看到地上那一團一團捏得無比滑稽的泥人兒,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


    地上的人兒嚇得一激靈,仰起頭來,一眼就看到了躲在茂密枝葉中的少年郎。


    她有點惱了,抓起泥巴便快準狠地糊了他一臉,讓他從樹上滾落了下來,摔了個四腳朝天。明明他爬得不高,怎得當即就摔傻了?


    傻到他如今都掛著那憨笑。


    肖夏泉從回憶的深湖中浮出來,一張臉此刻平靜如水,無一絲波瀾。“子成不是有話說嗎?為何讓在下一個人說?”


    袁無錯沉默了一陣,抬頭望向他:“潤溪兄是何時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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