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袁無錯與家裏人禮佛好似更勤了些。


    已經到十月中旬,秋風漸涼,人都道金秋十月,千佛山此時正是一年中景色最好的時候。


    半山都是那千年銀杏和百年的紅楓,加上那紅葉李,龍抓槐,黃桷,石榴,漫山遍野或金黃或鮮紅,或淺綠或淺黃,秋高氣爽,藍天之下那山間景致甚是好看,故而這個季節,外出禮佛賞秋的人家數不勝數。


    快到五福寺,廟門前修築的青石闊道上,已經有好幾家的馬車在有序前行。袁九娘子掀了簾子往外望去,目及之處都是極其炫目的景致,一陣涼爽秋風吹來,那金黃鮮紅的落葉紛紛而下,煞是美麗,引得她伸手接了一片紅葉拈在指尖轉著玩兒,李氏和程氏看著她都笑,到底還是個孩子。


    心曠神怡之際,但見兩匹駿馬疾馳而過,前頭那人已經跑到拐彎處看不見了,後頭這匹馬上那人倒是把馬兒籲停,回頭望向自己。


    但見他身著鶴氅頭戴儒巾,看上去通身的少年書生氣。看到自己時倒是一愣,隨後微微低頭頷首一禮。


    那人生的可真白,但是盯著自己看可真無禮。


    袁九立即就將簾子放下,心頭略有些不悅,便不再掀簾子看那外麵的風景。


    聽著窗外又是一陣馬蹄聲奔來,後麵那人叫道:“好你個程劬!東勻呢?跑那麽快作甚!這秋日景致如此之好,打馬疾馳可是要辜負了!”


    程劬在袁九的馬車前幾步處,甩了甩馬鞭道:“阿玏,小聲些,不要吵鬧到別家女眷了。我們不跑了,還是快些回阿娘她們那邊吧。”於是調轉馬頭,往馬車行進相反的方向去。


    袁九姑娘聽他勸說後麵之人不要驚擾了別家,心想這人倒是還知道亡羊補牢,便又掀開簾子向後看了一眼,這一眼,又與那叫做程劬的對上了。她麵上有些熱,頗有些惱怒地放下簾子,便打定主意不再往外看一眼:那人都走回去了,怎的又回頭來看,有什麽好看的?


    到了五福寺,袁無錯粗粗拜過佛之後,便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程氏和李氏並肩跪拜在大雄寶殿的三尊“三世佛”前,極其虔誠地磕著頭,口中念念有詞。


    袁九姑娘跪在她們身後的一個蒲團上,邊隨著她們跪拜,邊在心中祈禱父母長輩康健,家中兄弟姐妹平安,阿初妹妹早日學成歸來等等諸事,竟是沒有為自己求半句。


    正要出殿,迎麵走來程禮欽胞弟媳婦梁氏和程太傅家二房的大兒媳顧氏。


    梁氏為人直爽,熱情又不唐突,加上袁無錯和元九娘子的娘親乃程家旁支嫡女,兩家雖出了五服,但到底還用著同一個姓,尤其是梁氏還與程氏相熟,一見程氏便麵帶驚喜地拉著她的手道:“妹妹,好久沒見著了,可還好?”程氏也麵帶驚喜地道:“姐姐好,真是好久不見。”說著二人相互福了一福,便各自介紹顧氏與李氏,幾人寒暄了幾句,梁氏與顧氏還待拜佛進香,於是約定午間一齊用齋飯,便分頭而行。


    程氏與李氏帶著袁九姑娘出殿門的時候,程劬程玏與陳東勻也由翰林學士陳遼實之妻田氏帶著進了大雄寶殿來。


    陳東勻被自己的阿娘方才教訓完一頓,程玏正捂著嘴偷笑他,程劬抬首望著殿內三尊金身佛像,一轉頭便看到了正在與程氏低聲說著什麽的袁九姑娘。


    今日是第二次遇到她了。


    覺察到自己的目光,那位姑娘抬頭看過來,叫他有那麽一絲慌亂,立刻輕輕頷首,不待程玏他們發現異樣便走了進去。袁九姑娘一腦門子的疑慮,不知為何忽地有些氣惱起來:這人怎麽陰魂不散呢。


    待到吃齋飯的時候,她才明白,今日算是有段孽緣,阿彌陀佛,佛家清淨地,她不該犯了嗔戒。


    女賓一席,男賓則在另一邊設了一席,袁無錯與那幫紈絝在一處,自然是如魚得水,逢迎自在。


    但是看到程玏陳東勻,他心裏多少還是有些不痛快,隻待那姓周的能下床,再找個機會揍他一頓。


    程玏道:“這齋菜有甚可吃的,要不咱去後山看看,聽說這兒麅子兔子錦雞遍地都是。剛剛東勻騎馬到前頭,看到好幾隻錦雞從半山飛下去,那羽毛可漂亮,要是取來作箭羽,那箭羽可是好看得緊。”


    程劬按著他的手道:“阿玏,這裏是佛寺,多少也注意些。”


    程玏立刻就捂了嘴,對著那大雄寶殿的方向拜了拜。


    袁無錯便多看了他一眼,此人倒是與他那不成器的堂弟略有些不同。


    幾人食飽無事,便在那後山閑逛起來。程劬年長袁無錯兩歲,上前幾步與袁無錯攀談,從君子六藝一直談到文人八雅,二人爽朗相談渾然不覺已經走到了山梁處,直累得程玏陳東勻二人邊跟邊扶著樹喘氣。


    袁無錯見程劬腳下生風,看著是個文弱之人,未曾想到此人竟有如此腳力。不由得刮目相看了幾分,無意間瞥見虎口有薄繭,便知此人不是表麵看著那樣隻是個書生。


    行了半個時辰,二人站在千佛山山梁處,看著遠處重重疊疊的山脈,雲霧繚繞間各個山峰從上至下,由綠轉黃,不遠處一條瀑布如白練一般自高峰上傾瀉而下,為這幹燥爽朗的空氣增添了幾分濕潤,在那瀑布旁不遠處有座極小的破廟,與山野瀑布連成一幅山水畫,在秋日曠遠的藍天下煞是好看。“此處才是真正的好風景。”程劬讚歎道。


    程玏與陳東勻二人氣喘籲籲,汗流浹背地追上來,兩個人如同從水裏撈起來的一般,上氣不接下氣對著他二人道:“袁大哥好腳力,我兄長也不賴,竟跟上了。袁大哥,阿劬哥,我和東勻渴得很,咱們便去那小廟裏看看,也好討杯水喝。”


    程劬十分無奈地望著自己的堂弟,隻得對著袁無錯道:“袁大哥,不若我等去那小廟裏為他們二人討杯水喝吧?”


    待袁無錯點頭讚同之後,又回頭對著石頭上坐著的二人道:“平日裏還是要多多鍛煉才好,莫要總是去那煙花之地了,阿玏,走吧。”


    兩人腳下生風的帶著兩個腳步虛浮的到了那廟門前,隻見陳舊的匾額上書三個大字“隱光寺”,木門上的桐油早就脫落,門麵上有些發白,門上的銅環布滿了綠色的鏽,一看就是久無香火,門可羅雀的小廟。


    袁無錯伸手叩了叩廟門的門環便立在一旁等待。


    過了許久,在程玏快要耐不住再去叩響門環的時候,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門內是一個白眉白須的老僧人,一身僧袍滿是各色補丁,有的補丁也磨破了,又在那補丁上麵打上了補丁。


    “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對著他們垂目行禮,程玏等不得,即刻上前雙手合十道:“師父好,我們路過寶地,口渴得緊,可否行個方便,給口水喝?”


    那老僧抬頭看了看這四人,終是點點頭道:“各位施主隨老衲來便是。”


    到了那廟宇裏,也隻有一尊釋迦牟尼佛像,佛像金漆脫落,十分斑駁,隻餘那佛像麵上依舊完好——隨金漆脫落,卻依舊幹淨得不見一絲灰塵蛛絲,可見是有日日打掃的。


    一殿之中,除佛像之外隻得一個香案並三個蒲團,比那五福寺自然是天壤之別。


    老僧端來兩個有缺口的粗黑瓷碗,程玏一看便傻了眼——他何曾用過這個?頗為難地看了看陳東勻,又看了看程劬,加上口裏渴得很了,隻能硬著頭皮端起碗來喝了。


    男子漢大丈夫,出門在外不拘小節麽,他勸自己。


    陳東勻也咬牙喝了,不過放下碗以後,他發現那水清甜解渴,倒是十分滋潤,便好奇問道:“敢問方丈,這是什麽水?為何如此甘甜?”


    老和尚雙手合十道:“不敢當,施主喚我忘塵便好。這水乃是我寺廟中一眼甘泉,泉眼極小,每日裏隻得半缸水,但每逢初一十五則會汩汩冒出,因此被稱作半月泉。施主所飲的,便是這半月泉的泉水煮的。”


    程劬一聽,便來了興趣,雙手合十道:“忘塵方丈,晚生冒昧,這半月泉可否容我等一觀?實則是太新奇,我等確實從未見過。”


    忘塵老方丈笑眯眯地點頭道:“各位施主請隨貧僧來。”


    寺廟小,不過一個主殿並三間禪房,後院說是院子,也隻是竹子編的籬笆圈了一塊巴掌大的地而已。


    那園中種了幾樣菜,菜畦整整齊齊如同豆腐塊一般,菜葉翠綠欲滴,菜畦之上一根野草也無。


    在那竹籬笆與山體相接之處有一塊大石頭,石頭上有一個鼓麵大的泉口,圓如滿月,盈盈的一汪清泉映著碧藍的天空與山上綠的黃的紅的交錯的景色,竟是如同那琥珀一般,叫人讚歎不已。


    今日便是十五,泉水正盈盈地溢出來,連著一個竹筒做的短管,每當竹筒裏的水滿了,便倒下來將竹筒內的水傾倒入下麵的一口大缸,竹筒倒空之後,又自動返回去繼續接那滿溢出來的泉水。


    一時間,山澗寂靜,淙淙泉水之聲與那竹筒有規律的擊打之聲和在一起,這後院著實是個修禪打坐的好去處。


    袁無錯巡視了四周一遭,見那三間開著房門的禪房窗明幾淨,榻上被褥幹淨整齊,地上清掃得一絲灰塵也無,不禁在心中歎道:修行之人雖然清苦,但卻掃盡凡塵,坐臥潔淨,一飲一食都自己動手,不沾惹半絲俗氣。


    看過半月泉之後,幾人便向老方丈告辭。臨行前程劬將身上帶著的碎銀通通捐於那功德箱內,袁無錯也捐了幾兩銀子。


    程玏和陳東勻看了,便也紛紛解囊往那空蕩蕩的功德箱裏扔碎銀子和銅板。陳東勻十分遺憾地道:“早知帶個水囊來了,那泉水若用來煮茶,當是上佳之品。”


    程玏也道:“此處倒是一個世外桃源,若是哪一日厭煩了塵世,到這裏來出家當個和尚,便是天王老子也不容易找到啊!”


    這一回倒是難得的,連程劬也表示讚同起來,他連連點頭道:“你們若惦記那泉水,下次再帶著水囊來便是,但香油錢得多加一點。”


    程玏的話倒像是一塊石頭投入了潭水,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袁無錯在那方丈關門之前,回頭看一眼那禪房並後院,忽而仿佛看到屋角處有片灰色的衣角一閃而過。


    他隻覺得有片刻心驚,但麵上卻是不顯,同程劬他們一起向方丈行禮之後便下山往那五福寺走去。


    幾人走遠了,忘塵方丈看著自己麵前跪著的一個年輕沙彌,滿臉平和地用放在他的肩頭:“人道是緣有盡處,如今你我緣分已盡,你便收拾了去雲遊四海,也好過在此處惶惶不可終日,往西南去,澶州騰雲寺有我那師弟,也可照顧你一二。”


    那沙彌跪地無聲湧著眼淚,良久,他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我知你心中從未放下凡塵俗世,此次你便再去那四海雲遊一遭,若因緣聚會,教你尋到契機,我便不再勸阻你,蚍蜉撼樹也好,螳臂當車也罷,都由你。”


    他站在廟門前回首望著忘塵方丈,眼中滿是不舍。


    忘塵方丈對著他勸道:“去吧,四海之大,應有你一席之地,不必困於此處,為師會日日為你念經祝禱,願你早日心願達成。”


    說罷便雙手合十,閉目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忘塵明顯的感覺到,那日來廟裏的四個年輕人中有一個目光如炬,心思聰敏的已經察覺了,廟中不止他一人。


    那孩子被自己帶回來的時候,夜夜痛哭,日日憤恨,每時每刻都要去找仇人拚命。


    十幾年來,他帶著他日日劈柴種菜,打坐念經,雲遊四海,後幾年他已經平和多了。


    但那仇恨如燒之不盡的野草,根深蒂固,隻能讓他再去走一走那雲遊之路,若他能想清楚便好,若想不通,那便是他的劫數,自己不能再幹涉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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