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八日,在太子府內院雞飛狗跳結束之後,在汴梁城的另一邊,丞相府的何十一娘子與威虎將軍府的小兒子鄧撻成了婚。


    何十一娘子像個木偶人兒一樣,由著人將她打扮好、蓋上蓋頭、塞進花轎裏,一路安安穩穩地送到了威虎將軍府。


    人人都道新娘子美貌,新郎官兩次中武進士乃人中龍鳳,兩家皆是背景顯赫,門當戶對,這樁婚真乃天作之合。


    花轎外吹吹打打,人們圍觀著她那炫目的嫁妝討論得熱火朝天,鄧撻在那高頭大馬上奔赴自己的婚姻,隻有何十一娘子,在奔赴自己少女時光的葬禮。


    出門的時候,她在掩扇後麵,餘光裏看到那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忍著自己無望的眼淚,一顆心如同墜到了冰湖中:那個人,那個遙不可及的夢,從此便要深埋在自己的心底了。


    坐在喜床上的何十一娘子略有些恐慌無助,隻覺得天旋地轉,渾身冰涼。她低眉垂目,半眼也不願抬頭看著那些笑逐顏開的大姑娘小媳婦,害怕別人看出自己的不甘不願,看出自己的惶恐悲切,忽而覺得冰涼的指尖一熱,扇子被對麵那人拿走了。


    滿房喜笑顏開的姑娘媳婦,還有麵前這一人都覺得她是害羞,竟是害羞得也不敢抬起來看一看,笑聲更加厲害了些,直教她心慌手抖,手和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了。


    這時候隻聽對麵那人說道:“都不許笑我娘子了啊!喜娘,喜娘呢,快些,不然我這天仙兒一般的娘子,都給她們這幫張牙舞爪的給嚇跑了!”


    天呐,她好想逃走,為什麽偏她要嫁給這樣一個莽撞的武夫?為什麽是她?


    她仿佛靈魂出了殼,渾然不覺有人在她耳後剪下一縷頭發,將她的頭發與鄧撻的用紅絲線綁在了一起、渾然不覺房中有人鬧著她喝合巹酒、更渾然不覺有人端上來一碗餃子,她木然地將那生餡兒餃子一口咬下機械地吞了下去,這才反應過來,耳邊有人問:“生不生?”


    她張了張嘴,還沒反應過來要不要回答生還是不生,那股生餃子餡兒的味道,叫她直接嘔吐了起來。


    她低頭嘔了很久才把那半個生餃子餡兒吐出來,一時間房裏的人笑得更開心了。“咱們新娘子急得很,不說生,隻做個要生的樣子,真是個好兆頭啊。哈哈哈哈……”


    誰來救救她?


    待天色已晚,賓客散盡,何十一娘子的心越來越慌,越來越亂,她的手緊緊地抓著床沿,強行忍住想要奪門而逃的衝動,不斷的告訴自己:忍一忍就好了,跟誰都是一輩子。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有人走進來了。


    何十一娘子緊緊地攥著扇柄,好像這樣就能把一切隔絕在扇子以外的地方。


    鄧撻帶著酒氣,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口齒不清地道:“娘子,我、我來了,那幫人,吃起酒來不要命,我頭、頭暈得很......”


    他一下子坐在何十一娘子旁邊,讓她忍不住渾身顫栗,在心裏呐喊著救命。


    萬幸的是,鄧撻的手還沒碰到她,便因為醉酒而倒在一旁,沉沉睡去。


    眼見著那人鼾聲漸起,她鬆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一時間竟有些虛脫了。


    鄧撻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洞房花燭夜及新婚生活,會變得如此不堪。


    頭一晚他喝多了,對何氏還抱有愧疚。第二晚,眼見著何氏緊張排斥,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便想著好好培養下感情再說,結果這一拖就拖到了第五晚。


    那晚,他以為她是欲拒還迎,是女兒家的嬌羞,故而欲上頭來,手上就有些急了。


    冷不防手上一痛,一根尖細的簪子便抵在了自己的喉頭。


    滿腔的熱火在看到那簪子和自己手上的血時,瞬間就滅得一幹二淨。


    何十一娘子如夢初醒,調轉簪子,便朝著自己的脖子而去,被鄧撻一把奪過,扔在了地上。


    她怔怔地呆坐在床角,眼裏全是淚水,麵上全是絕望。


    完了,到底她還是沒能忍住,壞了祖父的大計。


    鄧撻將簪子搶過來扔在地上以後,先是不解與憤怒,滿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不過幾息功夫,他便握著自己受傷的手站起來,冷冷地說道:“我不知你竟不願與我做夫妻,若是知道......如今倒是說什麽都晚了。你放心,我鄧撻雖是個粗人武夫,倒也不至於欺負一個弱女子。”


    他幾步走開,想起什麽,又回頭道:“你放心,沒人會逼你,你也不必尋死。”


    他走出去,不多時,何十一娘子的陪嫁嬤嬤便急匆匆走了進來,她看著床上抱著膝蓋縮成一團的何十一娘子,深深地,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十二月初十,時值深冬,天空烏雲密布,寒風呼嘯。不多時,汴梁竟下起了暴雨。


    到子時,在睡夢中的人們被陣陣炸雷驚醒。隻見那閃電穿透雲霄,在寒氣逼人的暴雨之間貫通天地,將漆黑的大地照得雪亮。


    不多時便是驚天動地的雷聲,那隆隆地震動門戶,直像在耳旁炸響,聽得人無不心驚。


    冬打雷,墳成堆,老一輩的人們都望著那大雨灑落的烏黑天空,對著那一道道天雷不停地搖頭歎氣。


    一股一股的冰雨從房梁上流下來,瞬間便成了一臂粗的冰柱。夜間樹木因冰凍凝結導致越結越厚,紛紛斷裂,一時劈啪之聲不絕於耳,整夜不斷,就像是放鞭炮一般。


    次日人們起床時便看到,城中樹木無論落葉的還是不落葉的,甚至那碗口粗細的,竟通通折斷,將路堵得水泄不通。


    暴雨之後便是暴雪,接連著下了三個日夜,一時間,城內外便由於雪災之害而死了不少人。房屋垮塌無數,凍死者甚眾。汴梁東去十五裏,有個叫望佛郡的,靠著製作香燭為生的地方,際往年臘月死亡人數不過十五人上下,今年竟然達一百六十三人,整整翻了十餘倍之多。


    雪災帶來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待城門外的煮粥的大鍋架起來,有人已經凍得走不動路了。


    戶部的人已經調了錢糧人手在安置災民,城外紛至遝來的災民,則由司農寺搭建簡易房屋,並行以工代賑,以增加勞力,減少凍死餓死之人數。


    一時間汴梁的積善之家、宦官大戶都紛紛解囊捐銀捐糧,指望著凍死餓死之人能少一點是一點。


    這一個年可謂過得極其不快。


    先是四皇子的兒子病得隻剩一口氣,參湯吊命。又有五皇子忽然昏迷,呼之不應,喚之不醒。以上兩樁奇怪病症,饒是整個太醫院都束手無策,隻能等著皇帝滿天下探尋雲遊四海的華聖神醫的消息。


    除夕宮宴上,望著幾個空著的位置,銘軒帝隻覺得腦仁突突的疼。


    這聖德有虧,天降而罰,到底要罰到什麽地步?倒底要如何才能彌補?


    四月墜星,六月彤江決口,七月枯骨大案,十一月石牌沿子山火,半個山都塌了;十二月暴雪樹木損毀大半,房屋倒塌近百,極寒凍死餓死不少人;自己的皇長孫和五皇子,重病不愈,生死難料。


    司天監說過,天降而罰,無非五行而行,如今金木水火土,已經應了水、火、木、土,那金若是真應了,豈非有兵戈之災?


    初七過後,張肆伍探得的消息呈到了銘軒帝的麵前。


    銘軒帝頹然坐在書房,對麵是不動如山的扶搖天師。


    “既聖德有虧,不若亡羊補牢,猶未晚矣。”扶搖天師的聲音聽不出半絲情緒,穩得就像那磐石一般。


    銘軒帝忽然回憶起長子與自己的最後一麵,那孩子滿眼的失望與空洞,好像是被人抽走了靈魂一般。在聖旨宣完以後,他衝著自己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以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時他就像現在一樣,心裏空落落的。


    “來人。”


    張肆伍應聲而入。


    良久,銘軒帝抬頭道:“去查,與這個案子相關的,一人也不要漏過;同年與次年的人命案,尤其要重查,務必要查實!”


    崇阿山上


    薛雲初的師父,頭發花白的淩無我,望著白皚皚的遠山,歎息一聲道:“阿初,待雪化之後,我要同你一起下山去,了卻一樁陳年往事。”


    淩無羈,淩無絆皆是一驚,道:“師姐?”


    淩無我道:“什麽都別說了,到時候了,你們也一同去。”


    薛雲初望著師父滿臉的憂慮,心裏多少有一些了然,那些夢中朦朦朧朧的對話和片段,似乎都在說明自己命運的不一般。


    她輕輕地答道:“是,師父。”


    又轉頭安慰兩位師叔道:“阿初雖年紀小,許多事情尚未窺探到其中機緣,但心中已有些明了,此事事關重大,且與我身世有關,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二位師叔不必掛心。”


    末了,她像是在安慰幾位長輩,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道:“相信我們一定能逢凶化吉,得償所願。”


    丞相府。


    何嶽笙沉著臉對武定侯朗國寧和宣威侯道:“我這邊的尾巴早就處理幹淨,那臨摹筆跡之人早就被我斬草除根,倒是你們!”


    武定侯拈著胡子,仿佛牙疼般道:“我這邊應當也是萬無一失的,左不過是個丫鬟,就算活著,也不會有人信她的話......”


    “胡扯!你就不怕她手裏有證據?!”何嶽笙氣得胸口不斷起伏,“早就叫你多方搜尋,斬草除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她被老虎吃了,也要找出被老虎吃了的證據!你呢?”


    武定侯麵色難看,道:“如今也不知往哪裏去找......”


    宣威侯立刻解圍道:“這麽多年應該是找不到了,丞相不必如此動怒......”


    何嶽笙臉色更難看了,叫他處理聞聽一家,他婦人之仁,隻殺了聞聽!最後他去補救的時候,倒叫那聞放走了,落入那滾滾江水中生死不知——生死不知,就是有死有生!萬一呢?


    幸而他放出去的人已經快有那人的蹤跡了,便是他藏進深山,也要挖地三尺把他掘出來處理掉!


    為官這麽多年,他要的便是萬無一失,偏偏這兩個......


    他緩了緩,道:“張肆伍那邊,要讓太子殿下去下功夫,那幾個人找不到最好,若找到了,最好能讓他在見到聖上之前處理掉,二位侯爺,務必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你我三家的身家性命,是去是留,就在這彈指間了!”


    太子府中


    肖夏泉恭敬地站在太子下首,一五一十地向他匯報著這段時日太子交給他做的事。


    太子打斷他道:“你做事,孤放心,孤有件難辦的事,你替孤想想辦法。”


    肖夏泉恭聲應是。


    “我要與張肆伍結盟,你可有方法?”太子目光灼灼地望著他道。


    肖夏泉沉吟半晌,抬頭望著太子:“自古人無利而不往,臣早年探聽過,張大伴喜好鑽研古方典籍、藏寶圖之類,更是對前朝宰相萬重陽的市井傳說尤為感興趣。”


    他謹慎地道:“不知道殿下可曾記得,前幾年瓊林宴上,有人談及萬重陽往事,我們濱州遠渡重洋經商者頗多,據說有那巨型商船自遠洋而歸,所載珠寶,每年有半數都經各家之手流入那萬重陽的手裏。”


    太子道:“恩,這孤也有所耳聞。”


    肖夏泉道:“對,故而此後張大伴也曾讓小太監來與我詢問過,也找過我族人購買遠洋而來的珠寶。”


    末了他道:“自古金銀珠寶,有人送,自然是好,但尋寶而得,豈不是天大的幸事?臣猜測,張大伴定是對此頗有興趣,殿下大可投其所好。”


    敬德二十年三月初,積雪初融,寒風依舊,薛雲初隨著師父師叔和淩雙雙四人啟程返回汴梁。


    一路都是斷裂傾倒的樹木,白色的斷口和深色的樹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座座山上,黑白互襯,看上去仿若墓碑,一眼掃過著實觸目驚心。


    時值初春,除了偶爾遇到一兩個押鏢的車隊,幾乎沒有什麽人煙。一路群鳥向北,人跡稀疏,看得薛雲初心生向往。


    天地廣闊,人當生而無畏,去四處走一走,看一看,才對得起這須臾幾十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尋無定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傍晚暴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傍晚暴雨並收藏尋無定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