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鏡樓內,袁無錯坐在徐桓對麵,對他抬了抬手中的酒杯。


    徐桓笑到:“什麽日子竟要喝酒?還是吃茶更好養身。”


    袁無錯道:“今日必須得喝酒,隻有這千日紅才好,配得上這樣的好月色。”


    徐桓愣住,旋即從善如流地道:“那便飲酒,好酒好月,倒也應景。”


    兩人相對無言,默默飲了一回,徐桓道:“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幫忙。”他向後靠在椅背上,抬頭望著木芙蓉樹:“中元節,我在永定河邊祭奠的時候,好像遇到了我的那位表親,是位姑娘。你幫我找一找,我不求與她相認,但求悄悄見上一見,知道她過得還不錯就成了。”


    袁無錯一杯酒差點噴出來,道:“你,你中元節祭祖遇到她了?”


    徐桓道:“嗯,那日我燒完紙錢,放了河燈準備回去了,正好在那家人旁邊。她的名字好像叫什麽,阿初。”


    袁無錯徹底地不淡定了,咳嗽了幾聲道:“你既然已經見過她,那我就不瞞你了。今日原本我是來同你說此事,那個叫做阿初的女子,是我四姐姐婆家的表親。我才知道她的身世,這才連忙趕過來見你。”


    徐桓驚得杯子都落在了桌上。


    八月初十,虞晚萊的生辰八字送到德妃宮裏,叫司天監與公主的八字合過,為上上大吉,便定了次年三月初十的婚期。


    進宮謝恩的宮宴上,虞晚萊十分鎮定地坐在虞紹銓的身側,隻能遠遠地望見福寧的一點點裙角,耳朵紅成一片熱熱的鍋貼,貼在他腦袋兩側冒著煙,完全沒有注意到銘軒帝右側的太子正十分沉鬱地望著他。


    阿娘要他盡快殺了薛雲初,為何他正好是薛雲初的表哥?弄得他十分猶豫,結果阿娘就讓張氏出手,兩次,兩次都沒能得手。


    虞家後麵站著一個無比強大的敵人,他調查過了,鄂楚胡家沒有將手伸那麽長,到底是誰呢?


    袁無錯在金殿的右側看著太子的後腦勺,看著他毫無顧忌地偏向虞晚萊的方向,眼神平靜無波。


    虞紹銓端著酒杯 站起來道:“微臣多謝皇上聖恩,多謝德妃娘娘,願降公主於犬子,微臣與犬子不勝感激,微臣敬皇上一杯。”


    說著虞晚萊也口中稱謝,端著酒杯對著銘軒帝的方向躬身謝恩,一齊飲盡了杯中酒。


    銘軒帝溫聲道:“虞卿教子甚嚴,家中兒郎俱是人中俊傑,虞大郎在浀州做父母官,這幾個月上疏的奏折,事無巨細皆處理得妥妥當當,年方二十餘而已,處事老成持重又周到圓滿,朕心甚慰啊!”


    去年浀州有一樁案子,原本已經塵埃落定,但在虞晚苼上任後,便有人背著背著一個漆黑的牌位前來喊冤。


    大蕭有一條不成文的律法,若夫妻之間一人與他人通奸,則在捉奸人當場可將通奸之二人打死而不受刑責。


    喊冤之人便是因通奸被夫家打死的婦人江馮氏之母,馮王氏。馮王氏背著自己女兒的牌位,跪在州府外,高聲哭叫:“浀州彤江碼頭搬運總把頭江武平,汙蔑我兒與人通奸,害死我兒馮鵑兒與腹中孩兒,陳冤不得昭雪!望青天大老爺明察,還我兒公道!”


    虞晚苼方才到浀州不到兩日,自然覺得十分驚奇,招來師爺一問才知那江武平是浀彤碼頭管搬運苦力的總把頭,去年四月與其子江得友撞見兒媳江馮氏與侄子江了通奸,當場將二人打死後報官。


    因律法有定,凡捉奸拿雙者可當場打死而不獲罪,因此江武平與江得友最終被熊刺史當堂宣判無罪,而江馮氏因通奸屍首都不得入江家。馮家因出了此等醜事叫十裏八鄉唾罵,馮鵑兒的爹受不了喪女之痛和鄉鄰指點,一根繩子上吊死了。馮鵑兒的弟弟們倚靠著姐夫一家在碼頭討生活,半個不字都不敢說,甚至攔著不許馮鵑兒的屍身下葬在馮家祖墳附近。


    隻有馮鵑兒的娘馮王氏,孤身一人四處奔走,一口咬定女兒不可能與人通奸。


    人人都道馮王氏瘋魔了,故而沒有什麽人信她的話。


    師爺也道一個瘋婦人罷了。


    但虞晚苼並沒有把那婦人當做一個瘋子,他讓人將人帶上來,那婦人衣衫襤褸渾身髒汙,瘦骨嶙峋的雙手摸索著倒頭就拜:“青天大老爺!我兒冤啊!”


    馮王氏這才哭訴稱,江馮氏在“通奸案”事發之時早已有兩月身孕,浀州有風俗,女子懷孕未滿三月是不得宣揚,必須等三月過後胎坐穩了才能叫外界知曉。馮鵑兒小心翼翼地,平時路都怕走一步,怎麽可能會跑到江武平的侄子家中去與人通奸?


    虞晚苼夜裏仔細查看案卷,其中以江武平與其子江得友的證詞為主,其餘家仆的證詞為輔,證人證言皆指向江馮氏白日裏與那江家遠房侄子苟且,叫江武平和江得友抓個正著,眾人激怒之下,用柴刀將人砍死。


    但事發地離江家近十五裏路,江馮氏平日裏沒有馬車可用,她是如何帶著兩月身孕徒步到十五裏外江家侄子家中與人通奸的?


    仵作的驗屍卷宗裏,隻記載了二人皆血盡而亡,卻並未有詳細記載傷口幾何,血量幾何,細看之下,疑點重重。


    虞晚苼便叫人起棺,重新請了仵作仔細查看屍骨,最終確定江家侄子是叫人毒死七竅流血而亡,而馮鵑兒則是舌骨斷裂,明顯死於扼殺。


    再提了江家人分別審問,從江得友的小妾口中得知,公公江武平早就與那侄子的妻室有染。


    種種證據佐證加嚴刑拷問之下,江得友終於招供了事情的始末。


    那日,馮鵑兒原本是回了娘家且要住上一兩日,怎奈大嫂不容她,摔碗砸盆地將她氣走回了夫家。哪知就是這出乎意料地早歸,竟不巧撞見了自己公公與侄媳婦的奸情。


    江武平害怕事情敗露,情急之下竟將那馮鵑兒掐死,再與自己的兒子商議之後,買來砒霜由侄媳婦下毒,毒死了她自己的丈夫。幾人將二人屍首做成那通奸叫人砍死的情狀,又使了銀子賄賂了熊丙川,這才瞞天過海,做成了這樁冤案。


    此後馮鵑兒與江家遠房侄子的冤情得以昭雪,江武平與江得友以及其他涉案人員紛紛伏法,判了斬立決。


    虞晚萊將此事上書銘軒帝,修改律法,並呈請下旨賜馮鵑兒貞節牌坊以昭告天下,平複民怨。


    如此彰顯大蕭皇帝恩德的事,銘軒帝焉有不肯的?當即就下旨準了。


    此後浀州人見皇上派來的確實是個包青天,紛紛前來州府鳴冤——那熊丙川在任期間,浀州風氣極差,冤案層出不窮,如今壓抑了許久的人們紛紛前來訴說冤屈,一時間州府門庭若市,虞晚苼忙忙碌碌人都熬瘦了。


    外放已經快滿一年,聖上為表彰虞晚苼勤懇,特地準了他回家過個團圓節,而虞晚苼的家書裏也提及袁氏已有孕四月有餘,產期既在冬日,浀州冬季寒冷又無熱炕,自己也正好要送她回汴梁養胎待產了。


    虞紹銓與段氏自是喜不自勝,對著皇上連連謝恩。


    此時德妃也湊趣道:“如此中秋宮便可闔家團圓,真是可喜可賀。”


    銘軒帝則道:“往後福寧也要嫁入虞家,不如中秋宮宴便一同來參加,也好同樂。”


    虞紹銓和段氏連忙躬身稱是,虞晚萊此後便是福寧公主的駙馬了,太子再也不敢對他有非分之想了吧。


    過了兩日,虞晚苼與袁氏便回來了。


    待一隊車馬緩緩地停在了知了巷虞府門口,婆子抱著已經快一歲半的盼姐兒下了馬車,段氏便哎喲哎喲地迎了上去。


    貼身嬤嬤扶了袁氏下得馬車來,薛雲初與袁九娘子看到袁氏雖然一路奔波,單看起來比從前更加豐腴而充滿韻味,她的小腹微微隆起,皮膚吹彈可破如同剝了殼的雞蛋一般,竟叫薛雲初看得有些呆住了。


    袁九悄悄地湊到自己四姐姐耳邊道:“四姐姐,聽聞浀州潮濕不似汴梁這般幹燥,倒像是極養膚,姐姐真是越發的美了!”


    袁氏聽到這話,再看薛雲初的眼光,頓時臉上顯出一抹粉色,羞得嗔了她倆一眼。


    幾人小心地簇擁著袁氏,一旁虞晚苼則等著袁氏一同對父母親行禮。待各人互相見禮後,虞晚苼這才十分妥帖地將袁氏的手遞給一旁的嬤嬤,一家人相跟著進了門。


    虞晚苼與袁氏的院子早早地收拾了出來,袁氏的嬤嬤十分妥帖地在她的身後墊了一個枕頭,又貼心地替她擰了帕子將雙手細細擦幹淨,這才遞過去一盞燕窩讓袁氏慢慢地吃著。


    袁氏的手指根根圓潤白皙,手背上有五個富貴窩,指甲瑩潤又有光澤,看起來她在浀州過得非常好,是被虞晚苼捧在手心上的。


    薛雲初道:“大嫂,浀州的水土竟這樣養人嗎?大哥瘦了,盼姐兒也曬黑了,大嫂竟是越來越好看,阿兄莫不是平日裏路都不肯叫大嫂行一步吧?”


    袁氏把碗遞給了嬤嬤,擦幹淨嘴角,這才伸著手指點著薛雲初的額頭道:“你這個促狹鬼!怎麽跟你九姐姐學得一樣慣會打趣人了!”又轉頭瞪了一眼袁九娘子,道:“你倒是少教些人家,自己也是馬上有婆家的人了。”


    袁九娘子連忙打斷她的話道:“四姐姐可別再點阿初的腦袋了,她前幾日受了傷,現在還沒好透呢。”


    袁氏吃了一驚,便抓著薛雲初的手上下打量道:“是幾時的事?怎麽受傷的?”


    幾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那日受傷的事來,沒有人注意到袁九姑娘黯淡下來的眼神和十分勉強的笑意。


    虞晚苼才回府後第一日便去銘軒帝麵前述職謝恩,第二日前來拜訪的昔日同窗便來了十來撥,他推了絕大部分宴飲,隻與莫應星袁無錯幾人聚在了望鏡樓。


    虞晚苼看著袁無錯道:“那浀州風氣極差,官宦人家親眷乃至仆役都能欺壓百姓。剛到浀州的時候,本地官員如同鐵板一塊,竟是連個縫都撬不動。好在半年時間,理清了數樁冤案大案之後,倒是沒有如同之前那般舉步維艱了。”


    袁無錯看著虞晚苼瘦削的臉頰,相比去年,他此刻顯得越發的從容沉穩,眉目間更有了從前不曾有的殺伐果斷之色,一看便知這一年過得十分不易。


    袁無錯道:“外放到這種地方最是曆練人,重樓兄看起來收獲良多,也不枉這一年的辛苦。”


    莫應星道:“浀州去年水患甚重,如今可好些了吧?”


    虞晚苼道:“所涉河銀雖然沒有百分之一百落到治理和防範水患上,倒是比那熊丙川在時要強多了。水至清則無魚,此事還需從長計議,緩慢整改。今年六月雨水較去歲偏少,故而還好。”


    末了他又道:“浀州有不少熊丙川的舊人,這些人如今背靠著的,是太子。年初丈量田地的時候,官員及親眷侵占百姓田地的不在少數,但地籍管理極其混亂,清查之下,竟有那塗改遺失,無法追根究底的。昨日我已經將此事稟報了皇上,皇上又將此事交給了太子殿下,眼看著是治理不成了。”


    莫應星低聲道:“馬上要中秋節了,那一位這段時日看起來極其安靜,一點異動都沒有,難道他真的就準備舍了何家?”


    袁無錯道:“他靠何家才有了如今的位置,應當不會輕易舍了何家。前些十日他府裏諸事不斷,皇上因此也斥責過他,如今六皇子的風頭越來越盛,嚴尚書也倒向了晉王,也不知道他夜裏還睡不睡得著。”


    入夜,虞晚苼從袁無錯莫應星的洗塵宴上回來以後便直接回了屋子。袁無錯則又重操舊業翻進了薛雲初的院子。


    他十分自在地坐下來問道:“傷可都好些了?我給你帶了這祛疤的鮫膏,用半個月就能一點兒痕跡都沒了。”


    他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但是目光清明,亮閃閃地如同裏頭藏著星子。


    薛雲初不客氣地接過來道了一聲謝,這才道:“我今日看九妹妹似乎不大妥當,但是大嫂在場,也不想叫孕中的人額外擔憂,故而沒有問,你替我側麵打聽一下,可是有什麽變故?”


    袁無錯點頭道:“好,你別擔心,能有什麽事兒?明日裏我問問我娘。我今天來有正事跟你說。”


    薛雲初道:“哦,原來你平日裏來竟都沒正事?”


    袁無錯連忙道:“都是正事!來見你就是最大的正事。”


    一句話給她整得有點不知道怎麽接了,她隻得拿著那個小瓷罐罐,就著月色仔細地觀摩上頭的花紋。


    嗯,這個瓷罐可真瓷啊。


    袁無錯見薛雲初被自己一句話鬧得臉紅不說話了,便連忙轉移話題道:“你那日不是說,覺得在這世上沒有血親了,若我說,除了咱們當今聖上,你還有一位血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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