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上述的這兩種假設實際上並未發生,情勢正朝著最糟糕的那種可能,不可逆轉地滑落。


    或許是真心憐憫鹹陽城內百姓的生活疾苦,秦八十五世皇帝不顧朝臣們的激烈反對,下詔撤銷了早前的那道戒嚴令,允許城中的百姓逃出城外。當然了,朝中大臣們的反對聲浪雖然強烈,但態度並不堅決,他們中的不少人也暗中盤算著是否該讓家人改扮成平民裝束,跟著老百姓一起混出城去,所以他們沒有把反對意見堅持到底。如若不然,這位性格比較懦弱的新皇帝也很難擋住滿朝公卿大臣們的反對聲辦成這件大事。


    世界上最堅固的堡壘,往往是從內部被攻破的。從鹹陽城不斷湧出的人流,迅速吸引了葉飛這位功績傑出帶路黨的注意。


    前次在河北舉事被秦軍鎮壓以後,葉飛便派遣了幾名心腹死士潛入鹹陽,他本打算效法博浪一擊,不過沒等到出手,秦八十四世就已經服食金丹駕崩了。


    當大秦帝國朝廷允許百姓出城,葉飛守在城外聯絡到了出來報信的一名手下,從而探知了城內情形。


    鹹陽作為千年帝都,糧食儲備自然充裕,一年之內供養近百萬百姓和兵士而絕無斷炊之患。隻是此番鐵勒騎兵來得太快,百姓家中的薪柴沒來得及多預備,許多人家是有糧無柴,他們與城門守軍商量,清晨出城外砍柴然後回來煮飯。


    得知了這個消息,葉飛不由得大喜過望,自幼熟讀兵書戰策,豈會不知道與此相似的戰例?


    “好,此乃天賜良機於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對著狂喜不已的葉飛,手下們可沒這麽樂觀。躊躇了片刻,跟前這名麵色黝黑滿手老繭,看似農夫模樣的死士壓低聲音說道:


    “主上,您與那些胡人聯手,這是與虎謀皮呀!”


    聞聽此言,葉飛很是不以為然,搖了搖頭說道:


    “別說與虎謀皮,飲鴆止渴我也認了。我們葉氏滿門死於那老狗的屠刀之下,若不報此仇,想我葉飛又有何麵目苟活在這人世間?汝不必多言。”


    見規勸主人無望,這名忠心死士也就轉變了話題,說道:


    “那……您打算怎麽做?”


    這時,葉飛麵帶譏諷地冷笑兩聲,說道:


    “適才你說城門守軍為免不測,外出的人都要把薪柴都堆在甕城,次日才能領走,對嗎?”


    “主上,那些狗腿子還要收一筆香錢才讓人取走,城中百姓們罵他們是棺材裏伸手死要錢。”


    欣喜地大笑了幾聲,葉飛轉而正色說道:


    “如此甚好,你且附耳上前。”


    在耳邊聽了幾句小聲嘀咕,死士望著葉飛,有些將信將疑地說道:


    “……主上,此計可行嗎?”


    呼出了一口濁氣,葉飛不置可否地說道:


    “為今之計隻得如此,那老狗的帝陵是請那妖僧普度慈航監造,聽說其中密布機關暗道,還有陰煞厲鬼等邪門手段防備盜墓。若是等到狗皇帝下葬之後,斷龍石落下,隻憑咱們的能耐休想再動他一根汗毛。沒了秦老狗的腦袋,叫我拿什麽去祭奠家中的數百亡魂?”


    效忠葉家的這批死士都是門閥世家從小豢養的孤兒,在他們眼裏隻有葉家,其他東西都可以忽略不計。


    聞聽葉飛為報葉家的血仇深仇而不計代價,這名死士亦是感同身受,當即他翻身跪地,袒露上身指天為誓,說道:


    “某願為主上效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聞聲,葉飛十分嘉許地拍了拍下屬的肩膀,沉聲說道:


    “回去告訴大家,務必注意安全,不要吝惜錢財。我這裏有馬蹄金十錠,你仔細收好,回去買通把守各處城門的兵丁,一旦事敗即刻從其他方向出城,不得延誤。”


    “是,小的明白。”


    葉飛點了點頭,說道:


    “那好,回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仇恨的火焰在葉飛胸膛中熊熊燃燒,這股力量可以驅動他踏上不歸路,所以永遠不要低估一顆複仇者的心。雖然它像玻璃一般易碎,但絕對是鋒利無比,既傷人也傷己。


    擬定了初步計劃後,葉飛回到營帳中換了一身鐵勒人的胡服,跨上戰馬向大汗思結禰度所在的大營疾馳而去。


    這次鐵勒人在渭水南岸掃蕩了大批的皇家離宮別苑,得到的不僅是金銀珠玉之類的寶貝,品階較低的宮女和女官姑且不論,大秦帝國的宗室貴女落入鐵勒人手中的也不在少數。如今,這些貴族女子被迫身著半透明的輕紗羅裙,在帳中向鐵勒大汗思結禰度獻舞。要說這些宗室女子的舞技比不得專司歌舞技藝的宮女們那般嫻熟優美,但野蠻的征服者們就偏好這一口。越是蹂躪和糟蹋這些出身高貴的美貌女子,也就越能使得他們感到成功後的那份喜悅心情。


    早已聽說了這些貴為金枝玉葉,現今淪為舞女歌妓的宗室貴女們的淒慘遭遇,對大秦心懷刻骨仇恨的葉飛一點也不在乎她們的淒慘命運。


    一路上,葉飛目不斜視地邁步走進帳中,單膝跪地衝著居於上位的鐵勒大汗思結禰度見禮,而後開口說道:


    “大汗,您還在為了鹹陽的事情而煩惱?”


    聞聽此言,縱情聲色排遣憂悶的思結禰度隻覺眼前一亮,隨即坐直了身軀,衝著左右一擺手。近身的侍從們會意地將帳中的閑雜人等,連同那些獻舞的美女和樂師們一並帶走了。


    不多時,這座外層用三層細白羔羊毛氈包裹,內層用去了三十餘層上等蜀錦鋪陳的奢華帳篷,難得地安靜下來。


    思結禰度上下打量了葉飛幾眼,恍惚記起了這名優秀秦奸的過往業績。正如資本家對能創造剩餘價值的員工一樣,此時思結禰度也露出了一抹頗具親和力的和藹笑容,他朗聲說道:


    “哦,你有什麽辦法攻破鹹陽?”


    “嗬嗬,當然是有辦法。”


    麵露喜色的思結禰度拍手大笑起來,他站起身來回踱步,中氣十足地說道:


    “好,你要是能給本汗出個好主意,我賞你三十駱駝的金子。”


    在攻入關中之後,鐵勒人大發橫財,思結禰度封賞手下的時候早就不屑於再用廉價的牛羊來計數了,一上來直接砸下真金白銀。


    一心隻為複仇雪恥,葉飛對錢財和功名的興趣都不大,不過為了免除旁人的懷疑猜忌,他還是故意作出一副受寵若驚地神情,態度謙卑地接受了思結禰度的許諾。跟著,葉飛補充說道:


    “辦法是有的,不過要請大汗答應我一個小小的條件。”


    102  落城


    大事未成,八字沒一撇就先討要封賞?這時,鐵勒汗思結禰度看著葉飛的目光中多了幾分輕蔑,不過他不在乎小人物的錙銖必較,反倒十分玩味地看著在下方低垂著頭,擺出一副標準恭順奴才相的葉飛。


    片刻之後,思結禰度爽朗地大笑起來。天下間的梟雄人物不管才能高低,至少器量非一般人可比,別的東西都能舍棄,他們隻在乎權柄在握與否,諸如財帛女子什麽的,那些是微不足道的小節。上位者根本不在乎手下們的貪婪和吝嗇,無能和愚蠢也沒關係,隻要這些家夥願意聽話即可委以重任。在下麵越是大肆搜刮民脂民膏,鬧得民怨沸騰不得人心,越能證明他們的忠實可靠。反之,一旦察覺某些手下清廉如水,平常又有邀買人心的舉動,大致就可以定為心懷叵測之徒了。


    倘若說前者還算是可以容忍的癬疥之患,隻需定時清理一些做得太出格的白癡,那麽後者就隻能用眼中釘肉中刺,上位者必欲除之而後快。


    戰國末年,秦國意欲攻滅楚國剪除這個心腹大患,沒有稱帝的秦王趙政命令大將王翦率秦軍六十萬伐楚。當時,項羽的老爹項燕統領著楚軍與秦軍在前線對峙。王翦知道前麵的楚軍憋著一股死戰到底的哀兵之氣,從戰術考慮不願貿然進兵,又怕自己頓兵不前被君王猜忌,落得如廉頗那樣客死他鄉的淒涼下場。於是,王翦每隔幾日就修書一封,派人送回鹹陽向趙政討要田宅財物,每次趙政看過都是付諸一笑,然後王翦的一切要求照準。


    對此,王翦的部下們不明就裏,紛紛詢問將軍為何如此在乎財帛田宅之事,王翦則回答得簡明扼要。


    這段話換成後世的白話文,再套用一下港片古惑仔的路子,那就是“老子帶著堂口裏一票最能幹的小弟出來砍人,現在跟大哥要錢要地,是為證明老子小富即安,絕對沒有當反骨仔的意思,請大哥盡管放寬心。”


    一陣大笑過後,思結禰度衝著葉飛點點頭,大度地說道:


    “說吧!你想要什麽?封個官?金銀財寶?女人?隻管說出來,本汗不是小氣鬼,隻要你有本事拿得走,想要多少都可以。”


    聞聽此言,葉飛立即站起身來,說道:


    “大汗,我既不要封官受賞也不要錢帛女子,隻要前段日子俘虜的那些工匠借來用上幾日。”


    鐵勒人對於普通秦人的態度是極其殘暴的,動輒就要大開殺戒屠城,凡是高過車輪的男子一概斬殺,免除反抗者滋生的引誘,不過他們非常重視工匠。凡是有一技之長傍身的匠人願意投效鐵勒人,全家都可以免死,即使那些不願意投效的工匠,鐵勒人輕易也不會喊打喊殺,而是把這些工匠貶為奴隸,強迫他們替自己服務。


    聞聲,略感意外的思結禰度看了看葉飛,搖頭說道:


    “不行,工匠不能都給你。”


    關中戰事仍在持續中,即便坐困鹹陽城內的秦軍主力無所作為,其他地方的戰鬥一刻也不曾停歇過。


    在前方鏖戰的鐵勒大軍,每天消耗掉的軍械輜重那是個嚇死人的天文數字。舉例來說,規模堪稱龐大的鐵勒軍哪怕每個士兵一天射出十枝箭矢,那麽需要補充的箭矢就多達數百萬,摞起來趕得上一座小山,其他的武器甲胄也有損耗,這些事情離了工匠怎麽能行?


    在腦海中已有了攻占鹹陽的通盤計劃,葉飛此刻顯得底氣十足,他自信地一笑,說道:


    “大汗,我不要太多工匠,五百人就夠了,不過這些工匠得由我親自挑選。”


    鐵勒人日常隨軍的工匠數以萬計,細分為弓匠、鐵匠、甲匠、皮匠、石匠等諸多門類,區區的五百名工匠還不至於影響到大軍修整破損武器和打造攻城器械的相關事務。


    聽了這話,思結禰度的臉色逐漸緩和下來,說道:


    “你那破城的辦法何時能說出來?”


    “十天,隻要您再給我十天。哦,匠戶營的材料也要隨便我調用,我願以人頭擔保,十日之內,必定將鹹陽城獻於大汗的馬前。”


    對葉飛這個工作業績突出的帶路黨,思結禰度還是比較欣賞的,畢竟就算是養一條狗,主人也會希望是一條能逮住兔子的好獵狗。


    仔細考慮一下葉飛的要求沒多大害處,思結禰度故作大度地說道:


    “哈哈哈哈,你這小子挺會說話。記住,隻有十天時間,別讓本汗失望。”


    ..............................................................


    十日之後,鹹陽守軍和城外駐紮的鐵勒軍繼續對峙,雙方保持著冷戰狀態。


    那些三五成群到城外樹林砍柴的居民,如同螞蟻搬家般穿梭往來與樹林和鹹陽城之間,稍微衝淡了一點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轟隆隆——”


    時逢正午時分,隨著橘紅色的火光閃過,鹹陽城內位於西北方向的城門,以及包裹在外麵的大半個甕城,一齊坐著土飛機上了天。緊隨其後,一股粗大似雪茄的黑色煙柱在數百米的高空擴散開來,一朵造型奇異的蘑菇狀雲團呈現在觀眾們眼前。


    頃刻間,強勁的爆炸氣浪橫掃了城門周邊地區,如颶風般掃蕩數裏內的一切未經固定的物品。


    大量黑火藥集中爆炸而飛濺起來的殘磚斷瓦,好似出膛的子彈,從人們耳邊“嗖嗖”地掠過,所有目睹這個恐怖場麵的人幾乎都被嚇傻了。


    的確,火藥作為研究煉丹術附帶產生的一種危險副產品,在大秦帝國不算什麽稀罕玩意。除去專供宮廷年節慶賀使用的焰火作坊,散落在關中各地民間的鞭炮作坊和焰火匠人也不在少數。每逢到了年節喜慶的時候,僅是鹹陽城所消耗的火藥多得可以裝滿百十輛牛車,但從未有人將如此巨大數量的火藥用於製造兵器。


    在孤注一擲的葉飛動念之前,火藥在軍隊中最主要的用途是放響竹製號炮和製作燃燒彈類的延燒火器,而非利用火藥的爆炸力作為攻擊手段。


    不得不說,某人的複仇執念強烈到了足以推動曆史車輪前行。由這一刻開始,未來戰爭的麵貌即將變得與此前的多數戰爭大為不同了。


    城門爆炸的意外變故,對於毫無準備的秦軍來說猶如當頭一棒,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沒頭沒腦地一通亂撞。等在城外的鐵勒軍同樣受到了巨大的心理震撼,但他們恢複得比較快一點,在各自將領們的大聲叱喝叫罵和鞭子抽打下開始恢複清醒,並且采取了進攻行動。


    “進城!進城!”


    滾滾而來的馬蹄聲宛若悶雷般響起,呼嘯著衝入鹹陽的鐵勒騎兵爭先恐後,大汗慷慨地許諾了屠城三日,這是發財的大好時機不容錯過。


    巷戰對騎兵不利,高低錯落的建築物和曲折蜿蜒的街巷構成的迷宮,隨時會將騎兵的速度減緩變成上好的靶子。潛在的攻擊者則來自四麵八方,難以進行防衛,不過擁有著兵力上全麵優勢的鐵勒人已經忽略了戰損數字。遊牧民族是全民皆兵的典範,隻要能騎上馬的成年男人就可以作為士兵參戰,無論損失了多少戰士,隻要等上幾年時間,新一代的男丁成長起來就能填補缺口。


    如果這樣還嫌太慢,到草原多吞並幾個小部落,兵員數量立馬能恢複到現有水平。


    生命力頑強如同野草,大火燒不盡,刀割不除根。這是遊牧民族擁有的最大優勢,同時也是依托著新式火器和嚴格紀律約束的近代軍隊誕生之前,農耕民族無法徹底壓抑草原民族的症結所在。


    身在局外的林旭冷眼旁觀,凡人的戰爭對於此刻的他而言,好比旁觀動物世界中獅子捕獵羚羊,或許麵對血淋淋的場景,存有不忍之心,但也不會隨意出手幹涉。


    “嗯,時間剛好,幹活吧!”


    在鹹陽城的北麵,一處比周圍農田的地勢略高,荊棘叢生的黃土崗之上,預先潛伏在此的林旭化身拉開了架勢,準備履行代理陰曹地府的職責,收攏帝都城內即將大量產生的陰魂。


    隨著林旭腳踏禹步在地上形成了北鬥七星的圖案,整個土崗上方迅速被一層深沉的血紅色籠罩,在連片的血色之中,七個亮點閃爍著妖異炫目的藍白光芒。


    人世間的王朝盛衰興替是人道內務,這件事歸根到底是人類的事情,人殺人的行為也屬於窩裏鬥,無論誰殺誰在天地看來都是合情合理的。那些非人類的神仙妖魔,雖然祂們皆有神通大能,但誰也不敢在其中涉足太深,以免引火燒身。人道氣運是個虛指,代表著人道的阿賴耶卻不是吃素的主,當真惹惱了它,神祇也一樣碾成渣滓。


    選擇代理人,在人道變革的大勢中采取因勢利導的手段分潤少許功德,這已算不錯了。若是哪個家夥貪心不足,妄圖逆勢而行,那就得有幾分被阿賴耶以人道之名碾成齏粉的必死覺悟了。


    “國師何在,速傳國師前來護駕。來人哪!快去請國師。”


    聚集在鹹陽宮城內的滿朝文武大臣,連同那位被嚇得一頭鑽到龍書案下麵,渾身瑟瑟發抖的秦八十五世皇帝。


    適才,權貴們在被西北方傳來的劇烈爆炸聲嚇得魂飛魄散之餘,這時候,眾人醒覺過來卻是加倍慌神。他們根本沒想到,這如浩劫般的場麵是敵軍的某種新式武器所致,不能責備他們愚昧無知,凡人難免受思維慣性左右。在這塊橫行的片界,人們第一時間聯想到某種嚴重災禍與超自然力量有關,真的一點也不奇怪,指望著國師這樣的專業人士出麵救場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隻是,當大殿之上的朝臣們大呼小叫了一陣子,派去傳喚的武士也沒了蹤影。其後,又拖延了半晌,始終不見國師普度慈航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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