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獄門島西邊的半山腰上,是了然和尚住持的千光寺。寺後山勢陡峭,從那裏往東的折缽山是島上的最高峰,站在千光寺門前的石階上可以俯瞰聚集在獄門島西側的村落。


    像獄門島這樣的小島,防海盜是自古以來的傳統。島上有些地方的住戶甚至還背靠背地連在一起,以防萬一有事時可以共同抵禦外侵。


    站在千光寺門前石階上向下看,可以看到右邊鬼頭本家的屋子。從上向下看,櫛比鱗次的房瓦就像迷官一樣,令人聯想到重簷飛瓦,曲徑回廊,給人一種庭院深深、富貴大家的感覺。


    “死去的嘉右衛門最喜歡蓋房了,一棟接一棟地蓋,所以才會形成這麽複雜的大宅邸,房間多得數都數不清。”


    了然和尚站在山門前,把鬼頭本家的屋子-一指給金田一耕助看。


    “那是正屋,那是上房邊的偏院,那是廂房,那是倉庫,那是魚庫,那是放漁網的倉庫……”


    這些屋宇倚著屋後的坡度層層疊疊而建,密集擁擠,給人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師父,靠左邊那一個略高一點、長滿苔蘚的地方是什麽房間呀?”


    “哦那是個祈禱所。”


    和尚有點不屑地說。


    “祈禱所?祈禱所是幹什麽用的?”


    金田一耕助既好奇又驚訝地問。


    “祈禱所就是祈禱所……總之,這件事以後再跟你說吧!”


    和尚略顯不悅,敷衍著說。


    金田一耕助雖然心裏充滿好奇,但看到和尚的神情,也隻好強壓下心中疑問。


    祈禱所的位置比其他建築都高,和其他建築也隔得遠遠的,不仔細看,還看不出那兒有一間房子呢!從屋頂上發黑的苔蘚來看。這間房子的年代應該已經相當久遠了。


    金田一耕助心想:這一定是奉祀狐仙之類的地方吧!


    鬼頭分家的房子,與本家隔著一道山穀,也是依山穀而建。兩戶人家背山而居,從某些方麵看來,總覺得充滿了明爭暗鬥的意味。


    這時,和尚突然冒出一句:


    “這仿佛是跟木曾殿下(木曾是源自經、源賴朝時期的武士,曾挾持天皇,率兵占領京都,還殺死許多大臣,但因軍紀渙散,為人民所排斥,後被源義經趕出京都)背靠著背,讓人感覺寒意森森哩!”


    前麵說過,從兩鬼頭家前麵延伸出去的兩條路,在穀底會合後,蜿蜒輾轉成一條登山路。翻過山頭再往另一個穀底走,轉幾個彎後,就可以看到一座小小的廟。


    島上雖然不產米,但仍有農家種些芋頭或蔬菜等作物。島上的漁夫絕對不會拿鋤頭下田的,這些活全由女人們勞作,因此為了祭祀土地神,才建了這座小小的廟。


    從小廟的木格子窗往裏麵看,廟中央有座白木神壇,供奉著一尊像是從中國請來的神像。格子窗的匾額上,寫著“土地神”三個字。


    過了土地神廟不久,路就變直了,迎麵可以看到約有五十幾階的千光寺石階。石階下有塊“不許葷酒入山門”的石碑,千光寺就依著這座山的山勢而建。


    山門上,掛著鬥大的“醫王山”三個字的匾額。進了山門右邊是廚房,廚房門口吊著一口雲形鍾,到千光寺來的信眾,幾乎都要撞一下這口鍾。廚房的左邊則是正殿,正殿的左邊又有一排禪房,以前常有行腳僧到這裏掛禪,最近也許是受戰爭的影響,已很少有行腳僧到這裏來了。


    從禪房到正殿的走廊前,有棵老梅樹。這顆老梅樹的樹冠已超過走廊屋頂,向南伸展的樹枝長達十幾米,樹幹粗到一個人都抱不住。為了保護這棵老梅樹,寺院專門在樹幹周圍裝了柵欄,旁邊立著一塊牌子,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牌子上的字跡已模糊得幾乎看不清了。


    千光寺裏住了三個人。除了金田一耕助外,另外兩個是了然和尚跟典座了澤。所謂典座,就是負責廚房事務的僧侶,有些寺院管他們叫“知客”或是“知浴”。


    典座除了負責膳食外,還負責接待客人和兼理浴室等打雜之類的事,由於島上的人都叫了澤為典座,所以金田一耕助一開始還以為他的名字就叫“典座”。


    了澤大約二十四五歲,是個皮膚黝黑幹瘦的年輕人,雖然話不多,但兩隻閃閃發亮的眼睛,滴溜溜不停地轉著。


    金田一耕助記得剛到這裏的時候,一直以為了澤對外人有某種敵意,因而心裏感到不太自在。但隨著相處的日子久了,他才慢慢發現了澤是個熱心且心思細密、設想周到的人。了澤對人沒有絲毫敵意,隻是不會自我宣傳、不善交際而已。


    最近,了然和尚已向在鶴見的總寺提出讓了澤繼承千光寺的申請,隻要宗長送來同意的文件,就可以舉行傳法儀式了。


    “我修行淺,哪有資格繼承寺院?再說,師父身體還那麽健康,怎麽會想到這種事呢?”


    最近為了這件事,了澤反而對了然和尚有些不滿起來。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


    了澤在住持房間裏喊著。


    “來了,來了,準備好了嗎?”


    金田一耕助走出書院,來到住持房間,看到了澤已經穿上紅法衣,披上外黃內黑的袈裟;而了然和尚卻還穿著白色行衣,正在套襪穿鞋。


    “金田一先生,能麻煩你幫我跑一趟嗎?”


    了然和尚雖是語帶請求,卻容不得人推辭地說。


    “好啊!去哪裏?”


    “麻煩你去通知鬼頭分家,請他們也來參加今晚的守靈吧,隻要禮貌上通知過他們,以後就會少些麻煩……對了,聽說儀兵衛痛風躺在床上起不來,所以你跟誌保說也行。”


    “沒問題。”


    “然後你就去本家,說我跟了澤馬上一起過去。了澤,把燈籠拿過來。”


    和尚仔細吩咐著,同時,又威嚴地使喚了澤。


    “師父,現在還不到六點半,不需要打燈籠。”


    金田一耕助覺得和尚此舉有些多餘。


    “不行!你從分家回來的時候,天色早已經變黑了。夜裏走山路多危險呀!”


    和尚不由分說,把燈籠交到金田一耕助的手中。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金田一耕助已有好幾年沒提燈籠走夜路了,雖然覺得有點不太習慣,但和尚的好意又不好拂逆,因此,他隻好提著燈籠走出千光寺。這時,天色也確實漸漸暗了下來。


    今天是十月五日,也是鬼頭本家收到千萬太死亡正式通知的第三天。


    千光寺的了然和尚、荒木村長及村瀨幸庵醫生三個人商量後,決定了喪禮的日期和守靈的儀式。


    他們三人在獄門島上可以說是“三者”,對鬼頭本家來講,更等於是三奉行(武家時代擔任行政事務的官名)。嘉右衛門去世後,本家的大事全由這三個人共同商量決定,因此,金田一耕助到現在才明白,為什麽千萬太的信封上要寫這三個人的名字了。


    金田一耕助出了山門,下了石階,突然遇到一個從山下走上來的男人。


    “啊!寺裏的客人,你好,和尚呢?”


    這是個四十五六歲,身材瘦小,肌肉卻結實的人,金田一耕助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他,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不過看樣子對方應該是鬼頭家派來迎接和尚的人,所以他試著問道:


    “你是來接師父的嗎?師父應該馬上就會來了!”


    “你呢?”


    “我去那邊的鬼頭家。”


    “去分家?”


    這人有點驚疑地瞪大了眼睛問。


    “是啊!師父要我去通知他們今晚守靈的事。”


    “哦,是和尚要你去?”


    這人皺了皺眉,但馬上堆出一副“我明白了”似的笑容說:


    “辛苦您了,待會兒見。”


    金田一耕助目送著他的背影,才想起來他就是竹藏。


    “啊!早知道是他,就該跟他多聊一會。他的樣子變得真快,都認不出了,真是……”


    金田一耕助邊走邊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他到島上已經兩個禮拜了,雖然常去鬼頭本家,到分家去可是第一次。金田一耕助想起昨天派出所巡警清水說的話,心裏不禁感到一陣不安。


    清水曾對他說:


    “在這種島上,跟漁夫說話要特別小心。當然,其他地方的漁村也一樣,如果有兩家船東,漁夫就分兩派,有三家就分三派,互不相讓;在這座島上,由於兩家船東彼此敵對,因此漁夫也互相仇視;除非保持中立,否則不管站在哪一邊,都沒好處。”


    清水還說:


    “村長和醫生太依賴嘉右衛門,但現在本家的千萬太死了,因此他們成天唉聲歎氣的,萬一阿一又出什麽事情的話,這裏就成了分家的天下了。據說,儀兵衛正在幕後活動,要把村長趕走,而且還打算從縣裏請個醫學院畢業的醫生來。”


    金田一耕助不解地問:


    “那和尚呢?”


    清水用堅定的語氣說:


    “和尚地位高於船東,不管有多少家船東,或發生任何糾紛,都動搖不了和尚的地位。今天,村長、醫生的頭之所以還在脖子上,是因為和尚還信任他們。所以和尚可以說是這座島上的皇帝,其他的人以後恐怕必須在儀兵衛、誌保的手掌心上過日子了。”


    金田一耕助此刻覺得到分家去拜訪,仿佛是闖敵營一般令人恐懼。


    “敵營?”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搖搖頭,似乎是想甩掉這個可笑的想法。畢竟,金田一耕助跟任何一邊的鬼頭家都沒有什麽關係。隻是,千萬太臨終時的話,卻時常在腦海中響起,如浪潮、如驚雷、如鬆濤般攪得他心神不寧。


    “我們主人已經休息了,您是哪位?”


    “我是寄居在千光寺的金田一耕助,和尚派我來……”


    請稍候,我進去通報太太一聲。”


    金田一耕助剛到達獄門島的那天,在本家看到早苗十分恭謹地在玄關前麵迎接的樣子,心裏雖有點吃驚,卻毫無不自然的感覺。但眼前這位少女,即使是跪地迎接,卻讓人感到虛假,那口滑稽怠慢的腔調,聽起來也相當刺耳。


    “歡迎光臨。”


    一聲清脆的招呼,使金田一耕助嚇了一跳。


    一位風姿綽約的女人站在屏風邊,她不僅臉長得美、體態輕盈,就連姿態也非常端莊。


    金田一耕助猜想,這女人絕不是南方人,她應該是像秋田或越後那樣的好山好水、鍾靈毓秀的地方才能培育得出來的人。


    事實上,金田一耕助在千光寺和她初次見麵的時候,就被她的美震懾住了,此刻看到她站在古典屏風旁,那種妖豔氣息更加濃鬱。


    誌保身上穿的和服、腰間係的帶子、頭上的發型、發釵等等,無一不講究,這身裝扮,簡直就像《時裝》雜誌上的封麵照似的。


    美女從屏風後麵輕盈地走出來,嘴裏又說了一聲“歡迎”,並彎腰額手為禮,之後才再度客氣地又說了一聲“歡迎”。


    “聽說是和尚派你來的?”


    誌保嬌媚地略偏著頭,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


    金田一耕助吞了下口水,既緊張又結巴地轉述了和尚的後。但他越緊張就越結巴,越結巴就越慌亂地抓著頭,那樣子看起來真是手足無措、無地自容。


    “喔!”


    誌保以一副輕鬆自若的神態,盯了金田一耕助一眼,接著嫣然一笑說:


    “昨天本家已經派人來通知過了,可惜我家主人臥病在床,我實在是走不開,真是對不起……”


    誌保頓了一下,接著又說:


    “不過,昨天我已經對本家的人說了,如果主人下得了床,一定會去的。咦?這件事,他們沒告訴和尚嗎?”


    “是嗎?那也許是……是和尚忘記了。失……失禮了。”


    金田一耕助又結巴起來。


    “哪裏哪裏!我才失禮呢!不過這和尚也真過分。”


    誌保半帶挑釁地說。


    “啊?”


    金田一耕助不解地瞪著誌保問。


    “他竟然叫你來跑腿。”


    誌保狡黠地笑著說。


    “這有什麽關係嘛……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金田一耕助仍有些結結巴巴。


    “金田一先生……”


    誌保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嗯?”


    金田一耕助望著這個美女,內心盼望著她繼續說下去。


    “等一下你要到本家那兒去嗎?”


    誌保沒話找話說。


    “是的。有事嗎?”


    “沒事,那我就不留你了,改天有空再來玩吧!對了,聽說你常常去本家?”


    “我常去借千萬太的書來看。”


    “我這裏除了沒有書,其他的不輸給本家,有空就過來坐坐吧!分家沒有吃人的鬼怪!”


    誌保這番話,不但尖酸刻薄地諷刺了本家,還連帶挖苦了金田一耕助。她說完這句話後,不無得意地瞟了一眼金田一耕助,讓他窘得不得了。


    “你太客氣了,那……我告退了。”


    金田一耕助像被火燒到屁股一般,一心隻想快快離開這裏。


    “啊,那我應當送您了,請代我向和尚問好。”


    誌保得體地應對著。


    金田一耕助一穿過分家的長屋門,頓時發覺自己腋下濕了一片。


    快要走出玄關的時候,他聽見屋裏傳出男人帶著醉意的笑聲。不管這笑聲是否有意,但多多少少都有點傷他的自尊心。


    在回千光寺的路上,金田一耕助突然遇到提著燈籠的了澤,了然和尚與竹藏則在後麵邊走邊談話。


    “啊!金田一先生!對不起,聽說本家已經通知過分家了。”


    和尚帶著歉意說。


    “是啊!可惜那邊的主人生病沒辦法去。”


    “這樣也好,這件事就這樣算了。”


    和尚點點頭,不再說什麽。


    還沒有到本家,他們老遠就看見阿勝站在門前東張西望。


    “阿勝!你在等誰?”。


    “竹藏啊!你看到花子了嗎?”


    “花子剛才不是還在這附近嗎?”


    “對啊!可是一轉眼就不見了。師父!歡迎!歡迎!請進。”


    “阿勝!花子不見了嗎?”


    “是啊!唉!剛才還在這附近的……請上來。”


    阿勝讓了讓來人,然後和竹藏留在門口等花子,其他三個人則進了玄關,隻聽見屋裏麵傳來收音機的聲音,那是早苗在收聽複員船航班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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