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還要穿著一身汗濕的衣褲?


    她一念剛起,就聽到有人輕叩門。打開來,是林叔,也沒有過多的話,隻說送來少爺常備的幹淨衣服。時宜放下心,越發感歎他的嚴謹,任何事情都準備穩妥,做的滴水不漏。她把衣服放到幹淨的藤編籃子裏,推開房間門,放了進去。


    這個公寓設計的非常好,不論主臥還是客房,都有自己的洗手間和浴室。


    她想,不用自己提醒,周生辰醒來也肯定會去洗澡。


    整個上午,因為周生辰在客房裏睡著,她的心就像是飄著,始終落不下來,索性就拿了一盒影碟,看起電視劇。她的工作時忙時緊,不可能像母親那些,每日準時坐在電視前追電視劇集,隻有休息了,找些感興趣的片子,從頭看到底,也免得惦記。


    因為日光太烈,隻能拉攏了窗簾,讓房間暗下來。


    怕吵到他休息,就戴上耳機,仔仔細細盯著字幕,看得入神。


    一集集連下來,渾然忘了時間。


    忽然身邊的沙發沉了沉,她猛地回頭,看到他坐下來。頭發還濕著,顯然已經在睡醒後洗了澡。淺藍色的絨料長褲,白色襯衫,幹淨的像是個尚未離校的學生。


    “怎麽醒了?”時宜摘下耳機。


    “不習慣睡很長時間,”他看電視裏的無聲畫麵,“你一直在看電視?”


    她點點頭,去試他額頭溫度。


    幸好,燒退了。


    “你沒有家庭醫生?為什麽發燒了,都不吃藥?”


    “有,不過這種低燒,我通常都自己會痊愈。”


    她噢了聲,耳機掛在脖頸上,看他還微濕的頭發:“如果不急著出門,就多坐一會兒。”


    “沒有急事,我這一個星期,都會空出來陪你,”他鬆了周身力氣,靠在沙發上,“可能之前已經很忙,訂婚之後會更加忙。”


    她嗯了聲,看著他。


    “有話想說?”他了然一笑,聲音疲倦,略有柔軟。


    “沒有正經話,”她也側身靠在沙發上,和他麵對著麵,“隻是忽然好奇,為什麽你會做科研,真是因為想還能做什麽,才隨便選擇的嗎?”。


    “做一些事情,可以對別人有益處,”他倒是認真考慮著,如何回答時宜的問題,“而科研這種東西,可能幫到的人會更多一些。”


    她嗯了聲。


    “我家裏這樣的人,不多,但還是有幾個。比如我妹妹,”他說,“她生下來,心髒就是天生性的供血不足,身體不好,卻一直讀醫科,也就是想做一些事,多救幾個人。”


    他說起妹妹的聲音,有種溫暖的感覺。


    她在家裏看東西時,總習慣戴著眼鏡。而現在,坐在麵前的周生辰,也戴著眼鏡。


    兩個人眼睛,隔著薄薄的鏡片,時不時對視一眼。


    她靠在沙發上,和他慢慢地閑聊。隻是如此,就已覺得享受。


    從這裏,能看到的客廳和餐廳之間的玻璃牆。玻璃上,映著她和周生辰。


    輪廓清晰,麵容卻是模糊。


    她想起,前世的初見。她在城樓上,扶著城牆,有些費力才能借著黎明的日光,看到遠處的他,也是如此麵容模糊,隻見背影。那時身邊有人說,十一,他就是你未來的師父。她輕輕頷首,早被眼前所見震懾。在偷偷來見他之前,就已聽過無數次的名字:周生辰。聽起來儒雅清貴,仿佛飽讀詩書。


    可所見,卻完全不同。


    她所想的,是手持書卷的先生。


    而她所見的,卻是金戈鐵馬的小南辰王。


    那一日。


    長夜破曉,三軍齊出。狼煙為景,黃沙襲天。


    他立於高台,俯瞰大軍,素手一揮,七十萬將士就已跪於身前。這才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千人,擁軍七十萬的小南辰王。


    是色授魂與?還是情迷心竅?


    六七歲的她,並不懂得這些,隻是緊緊扣住城牆青磚,心跳若擂。


    第十五年陳年的舊曲(3)


    曾經的她和他,隔著師徒的名份,隔著她早有的指腹婚約。自七歲至十七歲,琴棋書畫,為人處世,甚至每一卷書,每一句詩詞,都是他所教授。從懵懂無知,到深入骨血。


    色授魂與。


    情迷心竅。


    她用十年,懂得這八個字。


    “累了?”周生辰忽然問她。


    時宜搖頭:“想到一些事,”她怕他追問,很快說,“工作的事。”


    她自知道他沒有工作和家事的安排後,就刻意說,自己前一夜工作太晚,有些累。兩個人在家裏呆了整天,消磨時間的東西很多,而他,偏偏就選了圍棋。他執棋的手勢,非常漂亮,也非常熟悉。


    時宜有時候會借著斟酌棋局,去悄悄瞄他下棋的樣子。


    她想,他會有所察覺,隻是任由她這麽做而已。。


    他帶她去他們的房子。


    不大的庭院,還有幢三層小樓。室內裝飾的如同一紙素箋,色彩並不濃烈,卻有著讓人沉靜下來的氛圍,她走進來,就不自覺會壓低聲音說話。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是其它的人做他的未婚妻,會不會每件事都覺得十分違和?一種年代的違和感。


    可惟獨是她,從不覺得有什麽不舒服。


    作為即將和他訂婚的人,她理所應當要參與所有的事。周生辰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裁決一切,甚至連請柬所需的套色木刻水印,也要親自給她看,問詢她可有偏好的字體。他們說這些的時候,是在他與幕僚談話的間歇。


    深褐色的桌麵上,排開了木刻水印,每個版刻旁,還有張裁成長條的宣紙。


    是他讓人刻了她的名字,複又印在紙上,其實,她認得這其中的每個字體,甚至是背後的每個故事。她問他:“通常,你喜歡用什麽?”“老輩人崇尚唐風,喜歡周正的楷書,具體哪家的字,隻看個人喜好。”


    她頷首,楷書四家,惟有趙孟頫是元代人。她理所當然,排除了那張字。


    然後,非常準確地把另外三家的字挑出來,擺在兩人眼前。


    卻沒留意到,周生辰眼底的稍許驚訝。他沒想到,時宜能認的這麽準。


    “我很喜歡顏真卿的字跡,可他算枉死,會不會不太吉利,”她莫名的迷信,“柳公權的字,太過嚴謹,會不會不適宜訂婚的請柬?”她輕聲喃喃的,有些猶豫,轉而又覺得自己過分。不過是請柬的字體,何必如此較真。


    周生辰倒不覺如何,抽走唯一沒被她否決的字條,“骨氣勁峭,卻不失風流,歐陽詢的字很不錯。”說完,便喚來人,拿走了這張宣紙。


    他抬起手腕看時間,然後告訴她,接下來會有很多安排,不適合他參與。


    她起初還有些奇怪,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書房內後,發現門外已有個熟悉的臉,歪著頭笑著,是那晚給她量身材的姑娘。


    時宜恍然,何為“不適合他參與”。


    那晚在姑娘的老宅裏選料子和量身材,隻有他們祖孫四個人,還有位端茶倒水的婆婆。她隻覺得除了深宅大院的環境,並沒什麽特別的。但此時,她看到那個女孩子走進來,身後跟著十幾個衣著精致的中年女人,就已經覺得,周生辰所說的“世家”是什麽意思。


    那些中年女人手裏,有人提著暗紅色布所罩的衣裳,還有人卻抱著長型木匣子。


    她看過去,猜不透匣子裏會裝什麽。


    女孩子和她招呼後,示意人拆開匣子,不多會兒,就有了懸掛衣物的暗紅色架子。


    原來,來送衣服,竟要連懸掛的木架也要帶來。


    她恍然。


    女孩子卻看出她的神情,也覺此舉甚為麻煩:“婆婆說,凡是周生家大少爺的事情,都要做足樣子,”女孩子看她的詫異,也忍不住歎氣,“沒辦法,誰讓時宜小姐你,嫁的是周生,每一輩隻出一個人的周生。”


    有人撤去罩著的布,把十幾件長裙掛上。


    時宜看得籲出一口氣:“好漂亮。”


    “喜歡嗎?真的喜歡嗎?”女孩子笑起來,“那我再告訴你,現在隻是訂婚,我外婆最近身子不好,所以都是我們三兄妹打的衣樣。倘若是大婚,婆婆一定會親自出手,就不隻是好看了。”她說的時候,也甚為憧憬。


    時宜感歎著說謝謝。


    有人掛好布幔。


    時宜配合她,一件件試著禮服,終是記起自己始終沒問女孩子的名字。


    “我叫王曼,”王曼細細看她身上這件衣裳,努努嘴巴,示意她看鏡子,“難怪婆婆說過,大少爺待你是好到不能再好。你是他們家唯一一個,不必在公開場合穿旗袍的女孩子。”


    “一定要穿旗袍嗎?”她奇怪。


    但仔細想想,初次見他母親,還有後來在金山寺邊吃飯,見到他的堂妹和一個兄嫂,似乎真的都是旗袍。無論何種衣料,何種式樣,都跳不出老式旗袍的桎梏。


    “我也隻是聽婆婆說起過,鍾鼎世家,規矩繁多,所以給他們家人做衣服也很悶。”


    王曼看禮服的袖口,似乎在思考減去那些裝飾。


    美人不必過多裝飾,極簡才是上上之選。


    到最後,時宜終於挑了件禮服,難得露出小半截的小腿,衣袖卻已經長及小臂。


    最關鍵的是,這個樣子非常像旗袍……


    王曼看出她的意思,忍俊不禁,讓人撤去屏風,剛才想要周生辰來看,她就聽到自己的手機在響。時宜從桌上拿起手機,走到玻璃邊去接電話,就在接通後,聽到有男人的聲音,輕輕地咳嗽了聲。


    她回頭,門口立著一對男女。


    陌生的麵孔。


    這並不奇怪,和他在一起後她見到的,始終都是陌生的麵孔。真正令人奇怪的,反倒是王曼一瞬愣住的神情,視線落在年輕男人身上。時宜也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這個男人穿著淺色長褲,綠色的格子襯衫和黑色西服。


    因為身高的優勢,壓住了綠色的輕浮。


    反倒是風流隨意。


    年輕男人對王曼很輕地點了點頭,視線移到時宜身上:“我猜,這位漂亮的讓人吃驚的小姐,一定是我哥哥的未婚妻,對不對?”


    時宜有些意外,但還是頷首,答:“你好,我是時宜。”


    “你好,”年輕的男人走過來,伸出手臂,在她剛才伸出手準備握手招呼時,給了她一個十分熱情的擁抱,“我是周文川,周生辰是我哥哥。”


    這個男人,竟然中文說的生疏。


    完全不像周生辰。


    不過時宜還是認出來,他有雙他們母親的眼睛,斜挑起來的眼睛。


    原來這就是他口中提過的,雙生子之一。周文川。


    兩個人分開時,周文川才對自己的女伴招手,告訴她:“這是我的妻子,佟佳人。”佟佳人向著她走過來,反倒不及周文川的熱情,隻是簡單和她握手後,鬆開來。


    有些冷淡的人,甚至還有細微敵意。


    時宜並不明白,房間裏的氣氛為何如此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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