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聲問:“你知道我?”


    “是啊,”她輕輕笑著,“上輩子,我認識你。”


    她看著他。


    我認識你,也會遺憾你不再記得我。


    但沒關係,我一直記得你。


    周生辰仍舊俯身看著她,直到她閉上眼睛,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吻。


    他漸漸進入了不帶任何感情的,客觀的思考模式。


    他記憶力很好,仍舊記得自己是怎麽走下二樓,走出文幸住的院子。林叔以最簡潔的方式,告訴他時宜的突發情況,毒性不大,古舊成分,長久侵蝕。


    是什麽誘發?一盞茶,或者是一炷香,或者是精致茶點,皆有可能。


    “你覺得,我們的家庭,如果想要一個女孩子消失,需要用這麽溫和的手段嗎?”


    這也是他懷疑的原因所在。


    既然目的明確,如果是母親,又何須如此點滴滲透?


    或者是自己太容易信任了?能自由接近時宜的人,很少,除了心腹,也有梅行……最怕的事情終究會發生。身邊的每個人都是多年跟隨,每個人都牽扯了太多背後的關係。人的行為,最終都是為了某種目的,是什麽,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的命?


    他在清算著,所有人背後的關係,以及各種目的的可能性。


    時宜再入睡,顯得踏實了很多。


    很快就呼吸均勻。


    周生辰不經意地抬起手,輕輕彎曲起食指,碰了碰她的臉。


    靜養的日子裏,周生辰都在家裏陪著她,到最後時宜都開始了,讓他去做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有些話,她沒好意思說,像他這樣二十四小時在自己身邊,她也基本做不了任何事情,總是分神去留意他。


    倒是周生辰,該看書看書,該工作工作。


    她怕他長久住在這裏不習慣,提出要去他為新婚準備的獨幢小樓。他拒絕了,隻是稍許對這裏的格局和擺設做了些變動,讓環境更適合她修養。


    處處舒適,細節用心。


    這場病,她真是元氣大傷。


    父母來時,真是被她的憔悴模樣嚇到了。


    時宜怕父母怪周生辰沒有好好照顧自己,連連說是自己最近半年很少去健身房,身體太差了,以至於闌尾炎就搞成了這個樣子。


    對於治療,周生辰說當時他選擇了保守治療,沒有手術,她也覺得如果能藥物消炎,最好不要進手術室。“我怕疼,”她用手指輕輕地,在他手背和胳膊上敲打著,“這麽想,我其實很嬌氣……不僅怕疼,還怕黑,”她開玩笑,看他,“你會覺得我嬌氣嗎?”


    在烏鎮時,因為一些若有似無的聲音,會讓他陪自己說話到天亮。


    周生辰一絲不苟地,用濕熱的毛巾擦幹淨她每根手指:“不會。”


    “認真的?”


    “很認真。”


    “我除了會讀書,會畫畫,會做飯,會收拾房間,會配音……”


    他笑了一聲:“很全才了。”


    其實最讓人驕傲的那些,都是他曾經教給她的。


    他給她擦幹淨手,隨手替她把羊絨毯拉上去一些,給拿來糕點。她看他剛才洗完澡,還微濕的頭發,隨手摸了摸:“都秋天了,總這樣,你會感冒的。”


    “不怕,有你的秘方。”他笑笑,聲音略有柔軟。


    她知道他說的是,曾經給他泡的紫蘇葉。


    兩個人眼睛,隔著薄薄的鏡片,對視一眼。


    某種感覺,悄然滋生。


    他輕咳了聲,從沙發上站起來,去翻影碟櫃裏的碟片:“看個電影?”


    時宜覺得好笑,想了想:“看尋秦記吧,可以看好幾天,打發時間。”


    “好。”他倒是無所謂,彎下腰去插影碟機開關。


    從她這裏,能看到未開啟的電視屏幕上,有他的影子。


    很清晰的輪廓。


    他看影碟機,她看他。


    淺藍色的絨料長褲,白襯衫,和上次住在自己家裏穿著相同。幹淨簡單,時宜看得意亂情迷,順著沙發側躺下來,臉埋在毯子裏,看得都快癡了。


    周生辰終於弄好碟片,從電視旁拿起黑色遙控器,回頭想和她說什麽。


    但一看她這種姿態,立刻識破了她的小心思:“你有時候看我的感覺,真能讓我覺得,我是什麽明星。”


    “我有那麽膚淺嗎?”時宜用毯子蒙著半張臉,悶著聲音說,“周生辰,我愛你。”


    他應了聲,繃不住就笑了。


    44番外 心頭血


    太子五歲才懂得,自己降生那年,宮外諸王懷疑宮中內亂,皇帝死的不明不白,他這太子也得的不明不白。可他也冤枉,皇後沒有子嗣,便撿了個年紀最小的,做了太子。


    這是他,撿來的便宜。


    五歲時,他便懂得這道理。


    不爭,不搶,不奪,不想。


    太後讓他行,他便行,讓他停,他便停。


    太子病弱,自幼吃藥比進食還要多。太後訓斥,他捧著藥碗,站在宮門前一晝夜,不敢動不能動,那時的他也不過七歲。愛鳥,鳥便死,貪戀魚遊水中,便自七歲到十六歲,都未曾再見過魚。生殺大權,連同他這個小人兒的性命,都在那個自稱太後的女人手中。


    他漸不再貪戀,任何有生命的物事。


    直到見到她的畫像。


    清河崔氏之女,時宜。


    眉目清秀,也隻得清秀而已。身邊兩個太監,躬身低聲說著:“殿下,這便是您未來的太子妃。”他看那畫中不過十歲的少女,執筆作畫。


    她,是他唯一被賞賜的東西。


    他欣喜若狂,卻不敢表露。


    自那日起,便每月都拿到她的畫像,她的起居筆錄。她不會言語,隻喜讀書作畫,讀得書是千奇百怪,也有趣的很。作畫,隻肯畫蓮荷,蓮荷?蓮荷有何好?許是小女子的情趣,他不懂,也無需懂。


    不過,那蓮荷卻真是畫得好。


    他每每臨摹,總不得精髓。


    時宜,十一。


    她在小南辰王府的徒兒裏,不過排行十一。七歲那年,入府被欺負,不能言語,處處忍讓。後常常隱身在藏書樓中,整日不見蹤跡。可如自己一般,不喜與人交心?無妨,你日後便是這宮中最尊貴的女子,你不喜與人交心,便隻有你我。我斷然不會欺負你。


    過了幾年功夫,年歲漸長,她已被一眾師兄師姐嗬護備至,得南辰王獨寵。


    收集天下名茶,搜羅前朝遺落曲譜。


    小南辰王與命定的太子妃間,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太後生辰那日,有人遞上小南辰王謀反的奏折。


    這奏折,年年有,年年壓下來,這一年倒是多了一條與太子妃的傳聞。太後朝堂橫眉,扔了折子,厲聲質問:哪個奏了,哪個站出來,若能將南辰王拉下馬來,那數十萬家臣便是你的。


    無人敢應,皆是寒蟬若噤。


    笑話,南辰王少年領兵,從未有敗績。


    太子在東宮得知,也未曾開口。


    這傀儡,在此位十年,素來是個啞巴太子,誰人不知?


    太後何嚐不怕,當日諸王叛亂,便是這小南辰王的一句話所致:


    “疑宮中有變。”


    他若想要這天下,便隻得拱手相送,區區一個太子妃又有何妨。太後如此對身邊內宦說著,這世人角色都是互相給個薄麵。她讓那西北江山,不管不顧,隻求一生太平,能讓小南辰王留了這皇宮皇朝,能自己這半老之人安享富貴。


    然世事無常,太後暴斃內宮。


    太子封禁皇城,不得昭告天下,以太後之筆,寫的第一道懿旨,便是太子妃入宮完婚。同日,密詔清河崔氏入宮。


    那日,清河崔氏行過重重宮門,跪在東宮外,足足兩個時辰。雪積有半尺,衣衫盡濕,膝蓋早已凍得麻木。跪到半夜,才有宦官引入。


    東宮太子,宮外從未有人見過,清河崔氏父子,可當得無上榮寵。


    臥榻上麵色蒼白,卻眼如點墨的男人,裹著厚重的狐裘看他們,足足看了一個時辰。


    不言不語,偶爾喝水潤喉。


    近天明時,有人捧來藥,蒸騰的白霧中,他麵容模糊,始才咳嗽起來。


    偌大的東宮,悄無聲息,唯有他陣陣低咳。


    清河崔氏父子,忙不迭叩頭,將來時商議的如何以十一為餌,謀陷小南辰王的話說出。太子靜聽著,卻有些不快:“小南辰王終究是朕的叔父,你等的計策……太過陰毒了。若讓皇後得知,要朕如何交代?”


    未曾有繼位大典,卻自稱朕。


    “陛下……”清河崔氏父子忙叩頭,“周生辰乃大患,不除,則難定江山!”


    他繼續低頭喝藥,眉目被霧氣浸染的,不甚分明。


    這場謀算,終是困住了那個小南辰王。


    他自為太子來,初與這王相見,卻是在燈火昏暗的地牢內。他是君,他為臣,他立於他麵前,他卻不跪他。


    彼時太子,此時天子。


    能得天下,卻得不到他一跪。


    也怪不得他,他已死了。


    他披著厚重的袍帔,仍舊受不住牢內陰冷濕氣,宮中十年,他拜太後賞賜,日日飲毒,如今隻得日日以藥懸命。


    他所想要的,不過是他唯一被賞賜,所擁有的人。


    “當日聖旨,朕要你認她做義女,便是要將這江山換美人,”他冷冷清清地笑著,略有自嘲地對著已死的人說著,“朕最多十年陽壽,十年後,天下誰還敢與你搶?”


    “朕對得起你,你的身世之謎,這天下隻有太後與朕知道,太後已死,朕也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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