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一來信


    y先生:


    近來一切可好?在先前的來信中,你提到你的健康情況有點不好,但是不久之後,我又看到“獄門島”仍然繼續在雜誌上連載,就知道你的健康又恢複正常了。


    我每個月都期待能閱讀“獄門島”,雖然故事中有些地方我覺得不太滿意,但我也知道這是小說創作無法避免的狀況,今後仍希望你繼續努力(不過請筆下留情)。


    記得有一次拜訪你時,你曾經提起“本陣殺人事件”的檔案資料讓你感到有些混亂,但終於還是完成了“密室殺人”的故事;還說你下次想寫“無麵屍”的題材,如果我遇上類似的事件時,希望能提供資料給你。


    y先生,你知道我回到東京時最先遇上的是什麽案件嗎?事實上,正是你所說的“無麵屍事件”。雖然這個案子和你所提的“無麵屍”的格局有些差異,不過還是讓我感到震驚不已。


    y先生,在“本陣殺人事件”的第一章中,你曾對計劃這個案件的嫌犯表示感謝,這麽說,對計劃出這個恐怖的無麵屍凶案的嫌犯,你更應該向他表達至誠的謝意了。


    在這個案件中,或許沒有“本陣殺人事件”或“獄門島”中那種連續殺人的詭異情節,然而,凶手製訂計劃時的陰沉,以及因被追得走投無路而反擊的凶暴個性,實在是另外兩個案件無法相比的。


    以上是我個人的淺見,不再多說了。我已經把跟這個案件有關的資料寄出去,資料或許有些混亂,請多包涵。萬事拜托了。


    金田一耕助敬上


    我收到金田一耕助的來信,是在昭和二十二年春天,當時我正在岡山縣的農村避難。


    讀到這封信時,我覺得很興奮,因為金田一耕助這麽慎重地推薦這個案子,由此可見它一定是個怪異的案件。


    至於金田一耕助另外寄的資料,則比信晚三天才到。我現在正在整理那些資料,但是在進入故事正題之前,我想先說明一下金田一耕助和我的關係。


    初識金田一


    昭和二十二年的秋天,在我避難的農村中,突然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訪客。


    當時我的身體狀況很差,大部份的時間都躺在床上休息。由於家人都到山裏去挖地瓜,所以隻剩下我一個人看家。


    我家是間農舍,沒有正式的玄關,隻有一個類似玄關的空間,用一扇高度及腰的門隔開。這扇門十分沉重,開關不便,所以在白天時都是打開著。


    玄關進來便是一個兩坪多的空間,再進去是個三坪大的房間,我就住在那個房間裏,為胸部的長期舊疾休養生息。


    我一直過著開放式的生活,所以隻要有人進到玄關來,一眼就可以看到我的睡姿。


    那天,大約是黃昏時分,我還有點發燒,意識並不很清楚,突然發現有人進入玄關,就慌慌張張地坐了起來。


    隻見玄關那兒站著一個個子不高、約三十五、六歲的人,在大島和服上麵套著罩衫,下穿長褲,頭上隨意地戴著帽子,前麵的帽沿向上翹起,左手拿著外套,右手支著藤拐杖。他的和服與罩衫都很陳舊,看起來十分貧窮。


    我們默默地對望了幾秒鍾之後,我終於開口問他是誰。聽到我的問話,他竟然笑了起來,然後將拐杖及外套放下來,脫掉帽子,緩緩擦著汗,同時問我是不是這個家的主人。


    他的態度讓我覺得不高興。我回答他我是這裏的主人,也很不客氣地反問他是誰。沒想到對方竟露出笑臉,然後以結巴的語調說:


    “我、我是……金田一耕助。”


    當時我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才穩定住自己尷尬的情緒。


    以前我從村民那兒聽說這個農村裏有一間舊本陣(注:旅館),曾經發生可怕的殺人事件,便把那件凶案改編成小說,目前正在雜誌上連載。而那件凶案的核心人物正是金田一耕助。


    我不認識這個人,當然寫這個故事也沒有征得他的同意。我隻是根據村民的描述,再加上自己的想像來描寫,所以當他拜訪我,並自稱是金田一耕助時,我當然覺得狼狽不堪。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背上流著冷汗,當我坐起來和他麵對麵重新打招呼時,我發現自己比他還要結巴。


    金田一耕助又笑了笑,似乎覺得我結巴的語調十分有趣,但他仍把來訪的目的很快說明一下。


    “我剛從瀨戶內海的小島‘獄門島’回來,在前往那座島之前,我曾經到過我的讚助者——久保銀造那裏。那時,我一聽到自己的事被寫成小說,當場嚇了一跳。於是在前往小島之前,我寫信給雜誌社詢問作者的住址,等我從小島回來後,雜誌社已經回信了,所以今天才會來和你認識一下。”


    說完,金田一耕助又露出笑容。


    聽到他的笑聲,我才稍微放心一點。從他的態度來看,我覺得他一點惡意也沒有,相反的,還給我一種親切感。隨後我又感到有點不安,因為我不知道他對我寫的小說究竟有何看法。


    沒想到他竟笑著說很好、很好,因為他發現自己在小說裏是一個很受重視的人,所以覺得很光榮,隻是他也希望自己“能被寫成一個更好的男人”。


    “嗬嗬嗬!”


    他爽朗的笑聲使得屋頂上的麻雀巢內一陣騷動,我們之間的隔閡也完全消除了。


    當時,金田一耕助在我那裏住了三晚。在這段期間內,他對我述說最近的經驗,也就是“獄門島”事件,他也允許我將這件事寫成小說。


    探討偵探小說


    在他逗留的那三天內,我們曾經針對偵探小說的內容進行討論,就在那個時候我提到了“無麵屍”。


    二十年前,我曾經將某雜誌的偵探小說加以分類,我認為,“一人兩角”型、“密室殺人”型、“無麵屍”型是偵探小說最主要的三種形態。二十年來,偵探小說已經有相當大的變動,但前麵提的三種形態,仍然是偵探小說的主流。


    仔細分析這三種類型,我們可以發現它們之間有很大的差異。“密室殺人”及“無麵屍”這兩種類型,當讀者還沒開始閱讀之前,就已經可以了解到它的類別,但“一人兩角”並不一樣,它的類別往往要到最後才會浮現出來,而且作者要使讀者能明確感覺到這是“一人兩角”型的小說才行。(有些偵探小說會讓犯人表現得十分善良,這也是一種一人兩角的類型,但和這裏所說的“一人兩角”不同。)


    從這個角度來看“一人兩角”型及“密室殺人”型或“無麵屍”型有很大的差異。“密室殺人”型的小說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密室殺人”,但它的情節卻是千變萬化。雖然這類小說全都是以“密室殺人”型為主題,但如何安排故事發展,就要看作者的功力了。


    然而“無麵屍”的情形則完全不同。在偵探小說中,無麵屍通常是臉被砍得無法辨認,或是無頭屍體、被焚燒過的屍體,甚至屍體失蹤等等,當類似案件發生時,十個人之中大約有九個人可以猜測到誰是被害者及誰是加害者。因為在“無麵屍”中通常會有一種現象:某甲一直被當成被害者,但他並不是真正的被害者,而是犯人;而一直被認定是犯人的某乙(乙的形蹤當然不明)卻是屍體本人,也就是被害者。到目前為止的偵探小說,都是采用這種公式來處理,讀者自然一猜就知道凶手是誰。


    當我意氣風發地討論這些事情時,金田一耕助也搔著頭問:


    “這不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嗎?”


    “是啊!偵探小說要寫得吸引人,就必須強調結尾要出人意料之外。但隻有‘無麵屍’這類型,不論是任何人寫,都是犯人和被害人對調,事實上也隻有在‘無麵屍’的型態下,才會在剛發生事件之時,讀者就知道犯人是誰了。這一點對作者而言十分不利,但就是因為作者意識到這種不利之處,反而更加誘使作者去嚐試寫這種體裁。”


    金田一耕助帶著好奇的口吻問道:


    “在偵探小說中出現‘無麵屍’時,一定是犯人和被害人對調嗎?”


    “是的。雖然也有少數例外,但犯人和被害人對調的公式其實也挺有趣的。”


    金田一耕助想了一下,又說:


    “公式化不一定會比例外更令人覺得有趣,隻不過到目前為止的偵探小說,大部分都是這套公式。以後說不定會出現犯人和被害人並沒有對調,而且趣味性更高的偵探小說。”


    我一聽,精神立即大振,不由得向前靠了過去:


    “沒錯!我的想法和你一樣。金田一先生,到目前為止,你接觸過的案件中,是否有事實比小說情節更奇怪的事?我勉強算是偵探小說作家,如果你碰上犯人和被害人對調這種公式化的案件,請讓我也嚐試創作這種體裁的小說吧!”


    我口沫橫飛地說著,金田一耕助看我這麽興奮,忍不住笑了起來: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遇到過類似的案子。但不要失望,世界上有各式各樣不可思議的事,也有各式各樣的人會做出奇奇怪怪的事,說不定你也會遇上一些離奇的事呢!我現在和你約定,如果遇上那種事件,一定會立即通知你。”


    後來,金田一耕助果然遵守了他的約定。


    當我收到包裹時,心中有股說不出的興奮。我立刻仔細閱讀那些資料,可是那些資料正如金田一耕助的信中所說,是一大疊繁雜淩亂的記錄。


    我真的不知如何整理那些資料才好。剛開始我也曾經考慮想學外國小說的做法,依照順序將這些資料全部列出來,但這樣卻會使讀者覺得很亂,所以我還是決定把它寫成小說的形態,至於寫得好不好,就要看讀者的判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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