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直到天亮才回來,我起床看到他胡子拉碴的模樣嚇了一跳,視線移到桌子上,看到那裏有一大遝各式各樣的邀請函。


    我湊過去翻了一下,都是高級場合:某店開業酒會,某公司答謝宴會,某人二十周年婚慶,某銀行財經論壇……要這些幹什麽,洗手間廁紙筒滿著的啊?


    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繼續專心翻看著各色或花或素的邀請卡,忽然臉上綻放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從中抽出一張,眯著眼睛看:“這個合適。”


    我伸手搶過來看了看——慧媛雅集慈善酒會。


    “約伯,你要是想變性的話,我倒是能幫你找找路子。”


    他對我的後知後覺很不滿:“醒醒吧,老子幹正事呢。”


    “願聞其詳。”


    “我們來這兒是為了什麽?”


    “哎呀,你終於想起這事兒了,我以為你都忘了。嗯,我們是來找大衛老婆麻煩的。”


    “那麽,像我們這種襪子不止破一個洞的貨色,上哪兒才能見到afk集團的第一夫人?”


    “地獄?末日審判?”


    我隨口答,然後就反應過來了,要自然而然地接近一個人,當然要去這個人自然而然就出現的那種場合。


    “這些邀請卡上麵都列出了酒會演講人的名字,一般受邀賓客人不見得去,但主演講人是絕對會到場的。”


    他彈彈那張卡,我目力很好,絕對不會錯過上麵演講人一欄裏的“瑪利亞·k·洛特萊斯”那個名字。


    “大衛太太的本名,她結婚後沒有跟夫姓。”


    “主要是因為夫姓有點難聽吧。”


    “說不定。”


    “那你現在要怎麽做?”


    他將那張卡放下,麵對我點點頭:“我要出去租一套踢死兔禮服!”


    我們出去找一家有踢死兔出租的店,在大門那裏剛好聽到有警察在查問門房最近有沒有陌生人的蹤跡,門房親親熱熱地跟我們打了個招呼,然後予以堅決否認。警察點點頭,通報道:“玫瑰淵和希爾頓大樓那邊昨晚出了一係列失竊案,東西丟得不多,但影響很惡劣,你們要把眼睛放亮點。”


    我看了約伯一眼——玫瑰淵是個耳熟的名字。


    七


    來紐約之前,我們結結實實地審了大衛三天,憑著“救你一命收留你吃喝順便還幫你查明謀殺案連定金都沒收半毛”這麽大義凜然的由頭,他被迫回答了大部分不管合適不合適的問題。


    所以我們知道玫瑰淵是他們家住的超豪華公寓的樓名。


    我算知道那些邀請卡是怎麽來的了。


    我真心佩服他:“你除了賣假酒,還會入室行竊?喂,那些闊佬住的地方很難闖啊。”


    他聳聳肩:“開信箱鎖而已,有什麽!”


    但這是一個酒保應該具備的基本功之一嗎?


    約伯不置可否。


    我們步行了五個街區,找到了一家門麵堂皇的禮服租賃店,店員聽了聽他的口音,拚命問他是不是生在新澤西古達鎮,約伯一麵用眼神問我古達鎮是個什麽鬼地方,一麵動作麻利地找到禮服,進了更衣室。


    他換好衣服走出來,我馬上起立倒抽一口涼氣,內心深處發出尖叫:哦,不如變成同性戀跟約伯結婚好了,我不在乎要睡在上麵還是下麵啊。


    他絕對的,絕對的,是我見過的穿黑禮服最帥的男人!回顧多年相識的過往,他每天穿著灰撲撲的便裝貓在吧台後麵,那形象和現在的全套禮服之間差距之大,令人懷疑自己是不是瞎了狗眼。


    他抖擻精神,端的是玉樹臨風,順便對我拋了一個飛眼。如果我是個女人,一定就地倒下,滾來滾去地要求:“來吧,對我幹什麽都可以,趕緊的……”


    我由衷感歎:“約伯,你直接用美男計就好了。”


    “不然你以為我要幹嗎?”


    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他具有比長得帥更可貴的品質,那就是毫不自滿、客觀冷靜、勇於改變,這會兒他一邊看鏡子一邊指點:“這兒,給我來一針肉毒杆菌,要飽滿點,皮不能皺,這兒,磨骨術會做嗎?稍微銼下點角度就行……”


    這才叫把身邊的資源用到了極致啊!我打電話給咪咪:“整容接不接?”


    咪咪毫不猶豫:“最近剛開發了一個全身器官回春係列,效果一級棒,誰有興趣?試用八折。”


    拿到邀請卡以及延請名醫打造一個能撐起踢死兔禮服的屁股並不是準備工作的全部,我們需要機會在宴會現場和afk第一夫人近距離接觸。要近到能在她喝的雞尾酒裏投毒——約伯是這樣強調的。


    咪咪那會兒剛剛從“醫學實驗”的工作中脫身回到家,坐在起居室裏大口吃三明治,聽完這個要求嘀咕了一句:“這個簡單。”


    他起身去翻他的通訊錄,然後撥了其中一個號碼。


    “我有個朋友需要認識afk的老板娘,弄點東西。”


    “對,很重要的東西。”


    “價錢?”


    “免費救你一命如何?”


    “成交。”


    以上這段話我們其實一句也沒聽懂,因為咪咪說的是希伯來文,和他交涉的是何方神聖,我真是想都不敢想。他稍後翻譯給我們聽,約伯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徹底把他征服的是咪咪說的另一句話:作為一個醫生,在大量治死人後不得不亡命天涯的漫長時間裏,你他媽不靠學點連鬼都聽不懂的語言,那日子怎麽熬過去呢?


    酒會當天我們準時出席,約伯冒充的是某慈善基金會的威廉羅比訊先生,我冒充的是他的同性伴侶。人家查看邀請卡的那一刻我心情很複雜,不知是希望人家放我們過去,還是希望人家質疑我們的身份,但那位女士看到約伯的神情就跟看到自己親爹一樣,點頭哈腰,恭敬送行。


    現場陸陸續續地來人,我們一麵緊盯門口,一麵躲在自助餐台裏大吃。為了這一頓,我們倆早午兩餐都沒吃,無論如何也要找補回來。過了半小時,約伯忽然把手一甩,說:“來了。”我循聲望去,我們要等的人剛好從貴賓通道出來,身邊簇擁著保鏢、仰慕者和一大群各路馬屁精,眾星捧月,無損她絲毫的光輝。她穿了一件純白色的絲質長袍,無腰無袖,沒有戴任何首飾,頭發盤起,濃密得猶如雷雨前的烏雲。這身打扮像雅典神廟的聖女一般素淨,但在場的所有男人都體會到了鼻子一熱,血液奔騰而來又呼嘯而去的錯覺。


    我們站在演講台前方,約伯神情泰然,開始活動手腕,踢腿,左右扭脖子,根本是在做跟人打架前的熱身。你是要把人家按在牆上強吻嗎?


    瑪利亞離我們越來越近,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大腦裏一片空白,感覺這女人豔得邪門,似乎能蠱惑人的神誌。


    幸好這時約伯冷冷地咳嗽了兩聲,我回過神來一看,好嘛,熱身效果不錯,身體姿態舒展優雅,天賦本錢之外,咪咪和我聯手特調的“肌肉先生”激素雞尾酒很給力,它讓約伯的皮膚和線條自然呈現出健美運動員塗油之後才有的狀態,絕對是一等一的雌性殺手。


    我承認約伯帥得神憎鬼厭,但周圍的人實在太多了,除非在他腦門上裝個警燈,否則我認為人家很難注意到他。就在瑪利亞要與我們失之交臂的瞬間,從我們身邊忽然擠出一位高大的男子,濃眉闊嘴,左臉頰一道刀疤十分顯眼。他一把拉住瑪利亞,爽朗大笑:“甜心,今晚你真是光彩照人。”


    瑪利亞轉頭隻一愣,隨即綻放出嬌美的笑容,和刀疤臉同學擁抱寒暄,極為熟稔。我正想這是何方神聖,他一轉身攬住約伯的肩膀:“給你介紹我最好的朋友,從洛杉磯過來的,好萊塢未來的第一號星探。”


    哇,這是咪咪兄安排的線人!咪咪兄你路子太野了啊!


    約伯上前一步,向瑪利亞靜靜點頭,不發一言,眼神深邃而寧靜,被整個世界矚目的女人在那一刻,竟然屏住了呼吸。


    那電光石火的工夫,我終於深深地明白過來,約伯在十號酒館是怎麽睡到一大把姑娘的。


    好比熾天使突然降臨,全身上下散發出無法言說的男性魅力,那種光芒能照亮瞎子的眼睛,撩動聖女的春情,讓沒到季節的玫瑰欣然怒放,比武則天還強。他到底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對我來說永遠是個謎,說句老實話,那一瞬間,連我都相信了他真他媽是好萊塢第一號星探啊!


    約伯就這樣跟瑪利亞勾搭上了。接下來一個月,他每天早出晚歸,順便花錢如流水,也不給個準信到底是在幹些什麽。考慮到他的實力以及帶路黨大衛在後方的第一手情報支持,我相信他遲早是瑪利亞的入幕之賓——這一點我們沒讓大衛知道,他於是一直很安心地在我家裏宅著,定時給自己換藥和吃外賣,期待著身體大好,大仇得報。


    至於我,為了掙出生活費和約伯的泡妞費,不得已加入了咪咪的行列,幫各種各樣的人治稀奇古怪的病,那真是一種冰火兩重天的奇特經驗,明明應該在絕對無菌的手術室,動員七八個人的大手術,到咪咪這兒經常就是起居室裏就地正法。他什麽設備都有,但都相當山寨,經常麻醉打到一半沒藥了,病人號得肺都要蹦出來幾片,縫完了一肚子是疤。本來的江湖名號是神龍太保,從咪咪這兒出去就變成了千足蟲,倒是有一樣值得稱讚——餘勇可賈。


    八


    現在,各忙各的我們偷得半日閑,在墨西哥餐廳吃吃辣食以緩解思鄉之苦。瑪利亞一小時後就會來接約伯,據說是去出席一個私家派對。


    我問他:“我看你最近跟那小妞打得火熱,怎麽樣,是要換主公嗎?”


    他白我一眼不出聲,幾口吃完手裏的辣卷餅,從外套裏麵翻出一張紙、一支筆,鋪在桌上就開始畫。我湊過去看,東一個框框西一條線,隨著時間的推移,紙張上漸漸呈現出的是一張相當複雜的人物關係圖。


    “幹嗎?改行寫劇本嗎?”


    他搖搖頭,手下不停,而且越來越快:“瑪利亞身邊的人際圈明細。”


    圖紙上至少有七八十個人名,互相之間用了好像無數根線連在一起,約伯正往每條線上寫具體關係備注。我大致看了一下,有現情人、舊情人、偶爾有一腿、同性曖昧、前老板的秘密財務顧問、老婆的牙醫……我得拿出看藥物分子結構的勁頭才能防止頭暈。


    “你是靠猜的嗎?”


    他很篤定:“板上釘釘,可能有漏,不會有錯。”


    “如果真是這樣,對比起當酒保,你更應該去幹雙麵間諜什麽的吧。”


    他埋頭研究那張圖,淡淡地說:“你怎麽知道我沒當過?”


    手指在圖上遊弋,約伯雙眼發亮,念念有詞,好像在玩迷宮遊戲,完全拉不出來,這說明他腦子裏正在進行著一係列非常複雜的推算和演繹——這不是我的臆測,每回十號酒館打烊算賬,約伯就是這個德行。


    最後他的手指落到相當邊緣的一個人名上,而後吐出一口氣:“這個人,有問題。”


    我肅然:“願聞其詳。”


    “瑪利亞身邊每個人都能跟他扯上關係,但唯獨她自己和他沒有任何直接的接觸。”


    “這不是也很正常嗎?你全家都是我的朋友,但你爸的前妻我可以完全不接觸啊。”


    “媽的,這是什麽比喻!”


    但約伯也承認我的比喻有道理,唯一能支撐他的論點就是那人是個醫生。


    我和咪咪兄討論過大衛的身體狀態,用他的話來說,那真是精妙絕倫,如同藝術品一般的投毒手法,瑪利亞再怎麽聰明,幹這事也絕對需要超深厚的專業知識。據約伯說,有錢人的生活真他媽的空虛,天天絞盡腦汁就是玩,他這段時間兢兢業業,化身一條純種牧羊狗,說坐就坐,說臥就臥,不但已經哄得瑪利亞說出“一旦恢複自由身就跑去拉斯維加斯跟他結婚”這種昏話,還進一步將她的朋友圈子混了一個遍,那種淩波微步的和稀泥功夫,絕對叫人歎為觀止。


    但連瑪利亞在內,那些人裏沒一個能正確拚對五個以上微量元素的單詞,更不可能用巴赫創作平衡律一般的技術和耐心去投毒。


    醫生界是我的地盤,打了幾個電話出去,兩分鍾之後就知道了那位仁兄的全盤身份信息:“確實是醫生,而且是紐約城頭一號私人醫生,旗下的客戶加起來跺個腳,能讓太平洋的海平麵下去兩厘米。”


    約伯對這個一點都不意外,他點點頭,手指移到人物關係圖的中心——瑪利亞的名字上:“但她卻不是他的客人。”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有什麽芥蒂,她卻寧願去圈子之外的醫生那裏看日常感冒,做身體檢查,護理牙齒和關節。


    我和約伯對望了一眼,在他這種人際關係的天才看來,如果兩人之間刻意回避建立正常的聯係,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們已經有了非常不正常的聯係。


    而我喜歡證據。


    這時候,瑪利亞的車在街角出現,約伯將人物關係圖迅速從桌麵上撤下,遞到我手裏。我起身將其衝進洗手間的馬桶——小心駛得萬年船。


    那女人真是漂亮,如夢如幻,開一輛粉紅色法拉利,車子已經沒話說了,她下車對窗戶裏的我們揮揮手,風采比車更吸引人。約伯望著她展露出超可愛的微笑,卻沒有立刻走出去。他對我說:“你記不記得,我跟咪咪說,我要一個接近瑪利亞的機會,要近得能在她的雞尾酒杯裏投毒?”


    “這麽精妙的言辭我是不會忘記的,那麽,你要投毒嗎?我技術協助啊。”


    他搖搖頭:“但不是投到她的杯子裏。”


    說完這句話,他就走出去,在門口擁抱瑪利亞,兩人你儂我儂,顯得熱情洋溢。


    我正看著,忽然手機響起,又是大衛!我看著那個號碼直肉痛,國際長途啊先生,三天兩頭的,將來能不能給報銷啊。


    嘀咕著接起電話,他聲音又期待又緊張:“怎麽樣了?”


    懷著對電話費的痛惜,我信口雌黃:“挺好,在調查中。她戒心很重,沒什麽進展,不過,喂,我們看到你老婆跟別人約會哦。”


    他反應很平淡:“是嗎?很平常的,她喜歡男人。”


    這位老兄對綠帽子的態度真是從容,值得激賞。我目送法拉利的最後一點餘影消失,順口問:“她有什麽特別不喜歡的沒?”


    “不喜歡?對查案有幫助嗎?她特別不喜歡去海邊。”


    不喜歡海邊?絕對是個仁者啊。


    我把電話掛斷,付了賬單,起身往咪咪兄家裏走,一邊走一邊想著約伯剛才說過的話。


    在忙碌而充實的工作中,時間總是流逝得特別快,咪咪最近也不知道怎麽了,什麽活都接,幹得我們倆氣都喘不過來。有一天我正幫一個客人帶來的大狼狗結紮——相信我,秘密神醫這份工作是沒什麽操守可言的,約伯突然回來了。我看看鍾,這會兒才下午三點:“你不是應該守著女神睡午覺什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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