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檔想了一下後,搖了搖頭。


    老人閉上眼睛:“總有一天,我的生命將抵達終點,而我卻無處安魂。”


    搭檔:“嗯……是這樣……”


    老人:“也就是這幾年,我才明白沒有信仰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我曾經什麽都不信,我隻相信手中的柳葉刀和止血鉗。當我看著那些血、皮膚、肌肉、被剝離出來的眼球、跳動著的心髒時,從未意識到那代表著什麽。雖然有那麽一陣兒,每次站在手術台旁邊我都會刻意地去找,去找那些被我們稱作‘靈魂’或者有靈性的東西。可是我沒找到過,也沒有找到一絲它們曾存在的跡象。大腦很神秘嗎?在我看來,它一點兒也不神秘,隻是一大團灰色和白色的東西,被血管構建的網絡所包裹著,它看上去甚至不好吃。”


    搭檔:“是的,這我知道。”


    老人:“所以,我不相信靈魂,對信仰沒有一絲敬畏,反而有點兒鄙視——那隻不過是一些人編造出來的東西,並且用它騙了另一些人罷了。神啊,惡魔啊,都不存在,或者說,它們隻存在於字裏行間,隻存在於屏幕和想象中。”


    搭檔:“直到您在某個早上親眼看到。”


    老人:“雖然我不喜歡你的口氣,但是你說的沒錯。不過,我想說,年輕人,那不是最讓我震驚的。”


    搭檔:“那,是什麽?”


    老人直起彎曲的脊背,深深吸了一口氣,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又恢複到原本扶著手杖的姿勢:“當我看到自己身邊常常聚集著惡魔的時候,我沒有驚訝。當我看到原來的同事身邊聚集著更多惡魔的時候,我還是沒有驚訝,因為我曾經做過的事情,他們也做過,我們都是活該。但是,當我看到我兒子身邊居然也有那些醜惡的生物時,我惶恐不安。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教的。我告訴他要從醫,因為這行收入高而且還會被人尊重;我還告訴他,生命隻是血壓、神經弱電,隻是條件反射、記憶,根本沒有什麽靈魂,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我告訴他,更好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問心無愧和高尚隻是愚蠢的表現;我告訴他,信仰是一種無聊的自我約束,它隻能束縛我們,而我們不會因此得到財富。我說了這麽多年,說了這麽多遍,他已經對此堅信不疑了。可是,這時候我卻發現,我是錯的。你有孩子嗎?如果沒有,你就不能明白那有多可怕。我看著我的兒子,一個年紀比你還大的中年人,看著他坦然地描述著那些我親手教會他的下流手段,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除了歎息,我什麽也做不了。”


    搭檔:“你沒嚐試著推翻自己曾經告訴他的那些嗎?”


    老人發出嘲諷的笑聲:“你認為可能嗎?你要我去推翻那些曾經被我奉為生存之道的東西?這麽多年來,我把一切都顛倒過來給我的兒子看,讓他看了幾十年,你認為現在我重新告訴他自己的感受,他能明白嗎?不,他已經沒辦法聽進去了,他和當年的我已經沒有區別。我看著他,就那麽看著他,像是看著當年的自己……有時候我就想,如果我的手不會顫抖的話,我會用自己所信賴的柳葉刀輕輕劃過他脖子上的動脈,就這樣。”說著,他抬手做了個割喉的動作,“隻一下,他就解脫了。這樣,我的兒子就不會走到我現在這種地步;這樣,我的兒子就會沒有任何愧疚地死了。”


    搭檔:“您最好打消這種念頭,這是犯罪!”


    老人麵容扭曲地笑了:“說對了,這就是我要的,是我殺的他,那麽就由我來背負他曾經的罪。假如我真的能做到的話。”


    搭檔:“您……還要水嗎?”搭檔看出眼前這位老人的情緒很不穩定,似乎在崩潰的邊緣,所以故意岔開一下話題。


    老人搖了搖頭:“不,不需要。”他慢慢地鎮定了下來,“最開始的時候,我隻能見到惡魔。有時候我甚至會想:這個世上也許隻有惡魔,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那我反而安心了。”


    搭檔:“您是說,您希望大家都下地獄吧?”


    老人抬起一根手指,眯起眼睛看著搭檔:“假如,假如這世上隻有地獄呢?”


    搭檔笑了笑:“所以,就因此而屈服於惡魔?”


    老人愣了一下:“呃……這個我的確沒想過……嗯,你說的有道理。可是,麵對誘惑時,有多少人能堅持住?你能做到嗎?”


    搭檔用拇指在嘴唇上來回劃動著:“我不知道,因為我沒試過。”


    老人:“所以你可以輕鬆地說著大話,對嗎,年輕人?”


    搭檔想了想:“也許您說的對,但是您得承認,神或者惡魔就算法力無邊,也是沒法直接操縱人的,因為人擁有自由意誌。神對人施以告誡,惡魔對人施以誘惑。至於怎麽做,人可以選擇。我不知道您有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選擇權,您有選擇權。”


    老人:“你在責怪我?”


    搭檔:“不,我沒有權力責怪您,那是您的選擇。”


    老人:“所以?”


    搭檔:“所以您就得承擔您選擇的後果。每個人都一樣。”


    老人點點頭:“嗯,我聽懂了,你心裏在說:‘老家夥,活該!’對不對?”


    搭檔保持著平靜和鎮定:“我沒那麽想過,雖然意思一樣,但是我對您的確沒有這麽極端的情緒。”


    老人仰起頭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恢複到鎮定的表情:“好吧,也許你是對的,我不想跟你再就這件事抬杠了,我還是繼續說下去吧。我想說的是我見過天使。”


    搭檔:“您是指某個人嗎?”


    老人困惑地看了一會兒搭檔,然後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啊!你不相信我所說的,你到現在都不相信我看到惡魔是和我們混居在一起的,對嗎?所以你認為這其實是我誇張的表達方式,對不對?不不,我並沒有,相信我並沒有用誇張的表達方式,我說的都是真的。當然,在你看來,我是瘋瘋癲癲的糟老頭,有嚴重的幻覺和幻聽,唯一可靠的就是付錢了,至於我說什麽,你甚至都沒認真聽過,你在想這個老東西什麽時候滾蛋?他給的錢是不是真的?告訴你吧,我真的見到過天使,她會飛,她飛過人群,飛過每一個人的頭頂。你知道當天使飛過自己頭頂時是什麽感覺嗎?你有沒有過那種時候:莫名其妙突然覺得溫暖,充滿勇氣和力量?你知道那是為什麽嗎?因為天使飛過的時候,你能聽到她所唱出的安魂曲——那就是為什麽你會突然無端有了希望和勇氣,還體會到寧靜和安詳,就像是天國的光芒在籠罩著你。”他把雙手放在胸口,一臉陶醉的樣子。


    搭檔並沒搭腔,而是看了我一眼。從他臉上,我看不到任何情緒。


    老人沉醉了一會兒後睜開雙眼:“你知道當惡魔在你周圍徘徊時,你會有什麽感覺嗎?平白無故的,你會不寒而栗,頭皮發麻,仿佛有什麽恐怖的東西在盯著你看,你渾身的汗毛都會因此而豎起來。”他停頓了一下,神經質地四下看看,然後慢慢從驚恐中回過神,“那種時候,就是惡魔在你身邊徘徊的時候。當然,也許它隻是路過,並且打量著你,如果你身上有足夠吸引它的東西,它就再也不會離開,一直跟著你,如影隨形。它時常會在你耳邊喃喃低語,即便你看不到,你依舊能聽到不知從哪兒傳來的、尖利牙齒摩擦的聲音。那就是它。”


    搭檔:“您,常能聽到嗎?”


    老人看著搭檔點點頭:“每一天。”


    搭檔:“那聽到安魂曲的時候呢?”


    老人深深地歎息了一聲:“隻有一次。”


    搭檔:“您剛剛所說的‘無處安魂’就是指這個吧?”


    老人:“是的,你說對了。自從見過一次之後,我幾乎每天都仰著頭看著天空,希望能再見到天使飛過。我想讓她停下,想跟她說點兒什麽。而且我認為,曾經的我是看不到天使的,現在我之所以能看到,是因為我的誠心悔過。我也許還有救。”


    搭檔:“我想問您一個問題,可以嗎?”


    老人好半天才回過神:“問題?好吧,你問吧。”


    搭檔:“從醫這麽多年來,您有過見死不救的時候嗎?”


    很顯然,這句話對老人來說是個極大的打擊,有那麽幾秒鍾,簡直可以用驚慌失措來形容:“呃……你是什麽意思?也許有過。”


    搭檔:“因為錢不夠?或者對您不夠尊敬?要不就是其他什麽原因?”


    老人:“但是,我還救過人呢!”


    搭檔:“那是您當初所選擇的職業,這個職業就是這樣的。但假如真的是您說的這樣,為什麽您會不安呢?我想,之所以不安,是因為您很清楚自己違背了什麽吧?”


    老人用怨恨的眼神盯著搭檔:“這就是你的問題?”


    搭檔點點頭。


    老人:“有過又怎麽樣?難道你會大公無私地不收費也做診療嗎?”


    搭檔:“但我不會因此而要挾。”


    老人:“你確定你有權利責問我嗎?別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說大話了!在我看來,你不過是個乳臭味幹的毛孩子!”


    搭檔的語氣平靜而冷淡:“如果我這麽說的目的是想讓您懺悔呢?”


    老人怒目而視:“憑你?你沒有這個資格!”


    搭檔聳了聳肩:“問題就在這裏了。如果您願意的話,您可以對每一個人懺悔,不管他是誰,但是您無數次放過這個機會,對嗎?包括現在。”


    老人一言不發,隻是死死地盯著搭檔。


    搭檔並沒有避開他的目光:“您看,您這麽大歲數跑到這裏來傾訴,並且還為此付費,但到目前為止,我所聽到的隻有兩個字:恐懼。並沒有一絲懺悔,也沒有哪怕一點點內疚。您為自己曾經所做過的感到不安,但那隻是您明白了什麽是代價,您的恐懼也因此而來。”說到這兒,他歎了口氣,“就目前來說,我沒法明確地告訴您,是幻覺,或者不是幻覺。但我認為有一點兒您總結得非常好——夢和現實混淆在一起了,這個時候,是無路可逃的。至於天堂或者地獄,我不知道它們是否存在,但我寧願它們真的存在。”


    老人站起身:“你不怕我用我的人脈讓你滾出這行嗎?”


    搭檔笑了:“窮凶極惡和殘暴是我最鄙視的行為,因為在它們之下一定是軟弱。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會從職業角度出發,給您一個我個人對這件事兒的看法。”


    老人冷冷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搭檔:“我認為,您是不會下地獄的。”


    老人愣住了,抬起頭看著搭檔:“為什麽?”


    搭檔:“您為什麽要擔心自己會下地獄呢?您已經在那裏了啊。”


    老人走後,我們倆誰都沒說話,各自在做自己的事兒。


    快到傍晚的時候,我問搭檔:“如果被迫不做這一行了,你會選擇做什麽?”


    搭檔頭也沒抬:“和這行有關的。”


    我:“為什麽?”


    搭檔:“因為它收入高。”


    我忍不住笑了:“就是這個原因?因為錢?你不怕墮落?”


    搭檔放下書,抬起頭:“不,因為我的確聽到過天使的安魂曲。”


    17 無罪的歎息


    “那麽,你從事律師這個行業多久了?”搭檔停下筆,抬起頭。


    她歪著頭略微想了想:“15年。”


    搭檔顯得有些意外,因為她看上去很年輕,不到30歲的樣子:“也就是說,從學校出來之後?”


    她:“對,最開始是打雜,做助理,慢慢到自己接案子。”


    搭檔:“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那為什麽你最近會突然覺得做不下去了呢?”


    她:“不知道,從去年起我就開始有那種想法。我覺得自己所從事的行業根本就不應該存在……嗯……就是說我對自己的職業突然沒有了認同感。”


    搭檔:“不該存在?”


    她點點頭:“我為什麽要替罪行辯護?”


    搭檔:“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個問題吧?從古羅馬時期起就有律師這個行業,它存在的意義在於為那些無罪,卻被人誤解的人辯護……”


    她打斷搭檔:“我指的是,為什麽要替罪行辯護?”


    搭檔:“你能夠在法律做出裁決之前判斷出你的當事人是否有罪。”


    她:“實際上,你所說的就是一個邏輯極限。”


    搭檔:“嗯?我沒聽懂。”


    她:“的確是應該依照律法來判斷有罪與否,但律法本身是人製定出來的,它並不完善,所以假如有人鑽了法律的漏洞,那麽實際上有罪的人往往不會被懲罰。哪怕當事人真的觸犯了法律,你也拿他沒辦法。而我所從事的職業,就負責找漏洞。我職業的意義已經偏離了初衷。”


    搭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道理。”


    她:“也許你會勸我轉行,但是除了精通律法外,別的我什麽也不會。可是,這半年來由於心理上的問題,我一個案子也沒接過,不是沒有,而是我不想接。”


    搭檔:“所以你來找我們,看看有沒有什麽辦法?”


    她:“正是這樣。”


    搭檔:“好吧,不過在開始找問題前,我想知道你當初為什麽要選擇這行?”他狡猾地拖延著話題,以避免心理上的本能抵觸,但實際上已經開始了。


    她略微停了一下,想了想後反問搭檔:“你對法律了解多少?指廣義的。”


    搭檔:“廣義的?我認為那是遊戲規則。”


    她:“你說的沒錯,所以法律基本涉及了各個領域。它是一切社會行為的框架和標尺。”


    搭檔:“so?”


    她微微一笑:“我的家庭環境是比較古板、嚴肅那種,父母在我麵前不苟言笑,一板一眼。你很聰明,所以你一定聽懂了。”


    搭檔:“呃……過獎了,你是想說因此你才會對法律感興趣,因為你想看到框架之外。”


    她:“是這樣。我非常渴望了解到框架之外的一切,所以我當初在選擇專業時,幾乎是毫不猶豫選擇了法律——因為那是整個社會的框架——隻有站在邊界,才能看到外麵。”


    搭檔:“嗯,很奇妙的感覺,既不會跨出去,又能看到外麵……不過,我想知道你真的沒跨出過框架嗎?”


    她:“如果我說沒有,你會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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