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蓉算算時間,得嘞,沒希望了,就死豬不怕開水燙,也不嫌晚了,跟著一群人被趙洪帶進了辦公室。其中有一個小姑娘特別活潑,沒一會功夫就把前邊的人都認識全了,又跑過來蹭到柳蓉旁邊:“哎同學,你是不是就是那個全班第一呀?”


    柳蓉抬眼一看,心裏就想,這同學長得可真好看,皮膚白,瓜子臉,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


    大概是因為自己不夠好看,也或者是對小學班花那個趾高氣揚的公主樣子印象太深刻,柳蓉在漂亮姑娘麵前,總有那麽一點很微妙的心態,同她們說話的時候,她那渙散的精神就比較容易集中,同時心裏飛快地給對方的五官細細打分——然後想著,其實她也就是哪裏哪裏好看,哪裏哪裏也不怎麽樣的。


    而當對方忽然以一種訝然的、豔羨的口氣打招呼的時候,柳蓉心裏忽然就對“全班第一”這個虛無飄渺的稱號產生了一種無法言語的虛榮感。


    就好像小學生計算期末分數時候那種,我語文雖然比你少兩分,但是數學比你高出二十分的那種默不作聲的虛榮。


    於是柳蓉欣欣然地點點頭,跟她攀談起來。


    小美人就劈裏啪啦地說起來:“我叫胡蝶,就是蝴蝶的那個蝶——你怎麽考那麽好的?我就不行,原來小學學習還挺好的,這回沒考好,要不然我拜你為師吧?哎你以前當過什麽?”


    柳蓉說:“我以前是我們班文藝委員。”


    胡蝶問:“那你是不是會什麽呀?”


    柳蓉想了想,按時間順序說:“我一二年級的時候參加舞蹈隊,後來老師嫌我跳舞的時候張牙舞爪的,老說我,我就不去了,三年級開始又參加合唱隊,後來也不去了,還學過電子琴,考了一回級,覺得沒意思不愛練,就退了。”


    胡蝶睜大了杏核眼,崇拜地說:“你可真多才多藝,不行,我一定要拜你為師。”


    柳蓉沐浴在小美人崇拜的目光裏,得意洋洋地差點讓樓道裏的一道檻給絆個五體投地。


    不過她一會就發現,這叫胡蝶的小美人話有點多。


    從教室到老師辦公室,不過上兩層樓,短短五六分鍾的路程,柳蓉已經知道了胡蝶同學的所有直係旁係家族成員們,各自的年齡、籍貫、婚否、以及吃飯是否吧唧嘴,睡覺是否打呼嚕等個人癖好。


    雖然她說話聲音清脆好聽,但鑒於大家都安安靜靜地跟在老師後邊稀稀散散地走,因為不熟悉,也就沒有太多交談,就聽見胡蝶一個人嘰嘰喳喳,不時有人回過頭來往這邊看一眼,眼神裏分明傳達著一個信息——這妞兒別是缺心眼吧?


    胡蝶身材纖細,神經卻不大纖細,好像全無所查。


    柳蓉覺得,再這麽下去,恐怕自己也要被未來的班委會同學們物以類聚到“缺心眼”的範疇裏,於是腳下微妙地頓了一下,落後了蝴蝶半步,然後跟一直跟在她們身後的常露韻說:“常露韻,你認識胡蝶麽?”


    胡蝶好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眼睛一亮,調轉槍口:“你以前是二小的吧?我也是,我上回去老師辦公室的時候看見過你!”


    柳蓉毫無負罪感地把空間留給這兩位老鄉見老鄉,埋著頭緊走兩步,追上了大部隊。


    很久之後,她看閑書的時候學到了一個詞——死貧道不如死道友。


    柳蓉叫她的名字的時候,常露韻其實正在走神,她走在她們身後,好像她一直習慣走在別人身後,理由很簡單——她覺得這樣就不會有人在自己後邊偷偷摸摸地笑話自己的腿有多粗。


    常露韻覺得自己好像有種毛病,看一個人的時候,總不是從人家的臉打量起,而是第一眼先看腿——她固執得覺得,腿細,就是一個人瘦的標誌。


    當然她是錯的,因為事實上鴕鳥的腿也很細,但是仍然笨重。


    有時候她會偷偷地在桌子底下,把兩隻手攏起來,去比量自己的大腿,越比越靠近膝蓋,越比掐著自己肉的手勁就越大,以造成一種自己好像比上一次量的時候瘦了一點似的錯覺——上一次量大概是三分鍾以前。


    除此以外,她還有時不常地用手指頭去量自己的手腕,裝作思考的樣子、把手托在下巴上量自己臉的寬度,裝作肩膀酸痛的樣子、用手去捏肩膀最沒肉的地方、以碰到到骨頭作為心理安慰等一係列的毛病。


    當然,常露韻自信做得很隱蔽,因為至今,沒有人發現她這些小動作代表什麽意思。


    剛剛她就在打量走在前邊的兩個女孩的腿,她心理暗暗把她們歸成一類——穿牛仔褲的女孩子。盡管牛仔褲這玩意十分爛大街,但她還是忍不住羨慕,因為常露韻不容易買到能穿進去的牛仔褲,即便能塞進去,她也會覺得,讓緊繃的褲子分毫不差地勾勒出她的肥肉,是件很難為情的事。


    她自己喜歡研究別人的腿,於是很自然地推己及人了,並且不知怎麽的得出一個結論,就是如果穿得寬大不貼肉,別人看不見她的肉了,就不會覺得她胖了。


    顯然,她不能理解,即使過節的時候月餅隻有兩塊,人們還是會因為月餅外麵的包裝盒,而覺得這裏麵肯定內容豐富,想象和錯覺,永遠比視覺要強大。


    她一路觀察著前邊兩個女孩的腿,恨不得把自己的肉往下削一削,猝不及防地,就被柳蓉賣給胡蝶了。


    胡蝶便熱情地湊過來,並自認為“熟人”地跨起常露韻的胳膊——女孩子們都愛這麽走路,跟連體嬰似的,常露韻覺得她身上有種甜蜜的香味,就越發覺得自己身上永遠也幹不了的汗的味道刺鼻起來,隱隱地想把手臂從她那抽回來,卻被胡蝶抱得死緊,隻能這樣一邊聽著她說話,一邊半身不遂地被她拖著往前走。


    班委會的第一回小聚會一會兒就開完了,指派也很簡單——你以前是什麽?班長?哦,那接著班長,以前是生活委員?你也是生活委員?行了,生活委員讓女同學當吧,聽你嗓門也挺大,去當體育委員。


    那個話癆一樣的胡蝶當了班長,常露韻接著當她的生活委員,柳蓉的文藝委員是個閑職,以至於趙洪第一回分配完以後,喝口水的功夫又給忘了,還問了她一句:“我剛才說讓你當什麽來著?”


    柳蓉:“文藝委員。”


    “哦,對對,咱們學校每年過年的時候有聯歡會,到時候還得你多用點心。”


    柳蓉心裏就冒出一個詞——未雨綢繆。班主任您可真夠未雨綢繆的。


    還有個男班長叫郭帥,不是小說裏那種白衣飄飄、有最優秀的成績和最溫柔的笑容的男主角,而是個三根筋頂著個腦袋的瘦高男生,老師一邊訓話,他還一邊用意韻不明的眼神瞟了柳蓉好幾眼,感覺頗為不友好,很久以後,柳蓉才知道,郭帥同學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全班第二,入學考試的時候比她低十分,開學第一天就把她當成了假想敵。


    臨走的時候,趙洪忽然想到了什麽,跟胡蝶說:“女班長,留一下。”


    胡蝶相當有親和力地拍拍常露韻和柳蓉,非常有姐妹愛地說:“等我一會,一起走。”


    就把反應不及的倆人留在了辦公室門外,柳蓉和常露韻麵麵相覷。


    柳蓉認真地反省了一下自己,她覺得自己以前和小夥伴們玩不到一塊去,很可能就是因為沒有胡蝶這種自來熟的性格,媽媽從小跟她說,要和同學們學習他們身上的優點,於是柳蓉覺得,自己剛才覺得胡蝶煩,可能是不對的,她應該學習班長的親和力。


    然後她看了看常露韻,決定要在這位同學身上實踐一下,就主動問:“哎,你們家住哪?”


    常露韻說:“鐵路幼兒園那邊。”


    柳蓉立刻調整表情,學著胡蝶的樣子,露出了一個誇張的笑容:“我們家原來也住那邊,後來搬了,哎,你認識誰誰誰麽?”


    孩子之間攀交情的方式,有時候就從“你認識誰誰誰”“哎呀是嗎,他以前跟我一班”開始的,即使柳蓉說的那個人,一共就和自己說過兩句話,一句說“借我一塊橡皮行麽”一句是“謝謝”。即使常露韻隻勉強知道有這麽個人,連是男是女都對不上號,但照樣能讓她們升起一種“世界真小”的階級友誼。


    老師的辦公室門沒關,裏麵的話清清楚楚地傳出來,門外的柳蓉和常露韻就聽見趙洪和胡蝶說:“咱們班這回有幾個家庭情況比較特殊的同學,剛開學,其他的情況我還在收集,現在就我知道的,就有一個梁雪。”


    “家庭情況特殊”這幾個字一出口,裏麵的胡蝶立刻覺得自己作為班長任務重大,門外的柳蓉和常露韻也情不自禁地停止了交談,豎著耳朵聽著。


    趙洪喝了口水,接著說:“她爸今天又住院了,她奶奶給請了假,明天她來學校,我讓她跟你一桌,她家不容易,你作為班長,多照顧照顧。”


    說完還歎了口氣,柳蓉聽見那聲相比趙洪那五大三粗的身材而顯得特別文藝的歎息,恍然覺得,班主任老師的形象好像高大了起來,不像小學第一個班主任,那個特別喜歡收禮,收完還喜歡到班裏說,以期待更多人“上道”的女人,也不像小學第二個班主任,那個選家長委員會的時候一開口就直白地說“誰家長是當官的”的那個粗俗女人。


    趙洪簡單交代了幾句,就讓胡蝶走了,三個人一起默無聲息地從老師辦公室退出來,彼此對視一眼,就覺得好像有了個共同的秘密似的,默契地誰也沒多提起這位第一天來上學就缺席的同學,話題不著邊際地被胡蝶帶著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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