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中有個規矩,就是初一新生第一學期到學校,要經曆一次月考,內容隻有語文數學英語三門課,以檢驗廣大人民群眾是否適應初中生活,沒適應好能在一個學期才過四分之一的時候,做出及時的調整。


    對於柳蓉來說,好像一睜眼一閉眼,就到了月考的時候,一個月的時間像是流淌在指縫裏的水,悄無聲息的就沒了。


    趙洪擔心大家緊張——因為了解到美好的小學生活是沒這麽多幺蛾子的,特意騰出了二十分鍾班會的時間,來討論如何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


    “大家不用太緊張,咱們這回考試隻考三門主科,出題也不太難,主要是考察大家進入學校一個月的時間的學習情況,年級裏不排名,考得不好呢,也不代表什麽,但是——”


    趙洪深吸了一口氣,底下靜默的一個班學生也跟著深吸了一口氣,他說:“咱們自己班裏還是要排的,大家還是得用心對待。”


    結果就是第二天政治、曆史、地理、生物等課的時候,半個班的人在背英語單詞,半個班的人在做數學題,老師們知道每年都有這麽一出,也都淡定了。


    自習課的時候,柳蓉覺得於曉麗已經緊張得快把書頁給抓穿了,一張臉繃得緊緊的。


    發現柳蓉的目光停在她的手指上,於曉麗又神經質地擠出一個笑容:“哎呀怎麽辦,我還啥都沒來得及看呢,這個月淨玩了……你都看完了麽?”


    你一個上午已經把那幾個單詞來來回回抄了有好幾十遍了吧,柳蓉心想。


    那個年代,大部分孩子的英語還都是從初中開始學的,剛開學一個月,不過把abc還有一些極簡單詞語對話教完,柳蓉八歲那年,她媽買了一套上麵有好多畫的兒童英語教材,沒事的時候教著她玩,早把一套都教完了,所以這一個月的英語對她來說等於什麽都沒學。


    那還有什麽好看的呢?她於是茫然地搖搖頭:“我還沒看呢。”


    於曉麗微微睜大了眼睛,過了一會,撇撇嘴:“你狠,不跟你比。”就不理會她這不著調的同桌了。


    柳蓉隻能入鄉隨俗似的翻開英語課本在桌子上攤著,攤著攤著就又走神了,一節課也沒翻過一頁去,於曉麗偷偷打量了她好幾回,暗地裏翻了個白眼,心說就這位這樣兒,還班幹呢,還臨時英語課代表呢,一看就不是學習的料子,月考必然也必須悲劇。


    柳蓉心裏一直不受控製地去重複播放那天在那條逼仄的小路盡頭目睹的鬥毆,那過後第二天,梁雪來學校的時候,嘴角帶著一塊淤青,胡蝶一顆“關心同學”的紅心終於找到了照耀的地方,先是大呼小叫地代表組織表達關懷,然後又雞飛狗跳地給她找手絹敷臉。


    搞得梁雪尷尬不已,對著別人的詢問,隻說是頭天在家裏滑倒,磕在桌子角上弄的。


    柳蓉一個人默默地知道著真相,默默地如鯁在喉著。


    她打心眼裏覺得自己好像欠了梁雪點什麽,特別扭——盡管梁雪不知道。


    然而不管她如何別扭,月考還是如期舉行了。於曉麗抱著十六開的英語書一直到考場之前都在念念有詞地背,在教室外麵,柳蓉還碰見了郭帥。


    郭帥臉色嚴肅極了,看見她,臉上的肌肉扭曲了一下,好像想把凶狠的眼神壓抑在嚴肅的表情裏,對著她輕輕地點點頭,也不知道先讓一讓女生,就躊躇滿誌地進考場去了。


    月考過後,整個校園都是對答案的人。


    於曉麗唾沫橫飛地和前桌的常露韻和高星對著得答案,一聽見高星苦大仇深地說起“哪題哪題不會做”,她就顯得特別亢奮,先義正言辭地說“老師太變態了,還說出題不難,這麽惡心的東西也考”,再猶抱琵琶半遮麵地羞澀地說出自己的答案,末了再輕描淡地總結“其實我也不會做,瞎蒙的”。


    柳蓉不知道為什麽,就突然想笑。


    然後她不經意地和常露韻對視一眼,在對方臉上看見了同樣的表情,頓時對這常年侵占她領空領土的前桌姑娘產生了某種微妙的階級友誼。


    兩天過去以後,班裏隱隱地壓抑了一股什麽東西似的,有些孩子這個時候不由自主地老實了,自習課上也不跟別的同學說小話了,人五人六裝模作樣地開始好好學習,不知道是不是沒考好,認為這種狀態能多少彌補一下人品,好讓成績比想象得好看一點。


    當然,也有沒心沒肺的,比如胡蝶。


    這位班長同學十分不著調,廢話多的得拿火車拉,每天下課的時候班裏爆發出的第一聲大笑一準是從她那出來的,她長得好看,遊手好閑的男孩們沒事都愛跟她逗,胡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這個詞是於曉麗說的,她十分看不上胡蝶這人。


    也虧得她同桌是梁雪,下課的時候要麽默默地看自己的課本,要麽趴在桌子上睡覺,不怎麽被影響。


    這天自習還沒開始上課,有個男生跑過去,十分手賤地伸手撩了一下胡蝶的小辮,胡蝶伸手去打,沒夠著,也“咯咯”地笑起來,看上去對這樣的騷擾一點都不生氣,然後趙洪從門口進來了,表情嚴肅地說:“胡蝶,你跟我出來。”


    全班都靜了一下,趙洪那胖子長得十分有特色,幾年後柳蓉跟著加菲的漫畫練習口語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位可敬的趙老師——他笑起來還好,一嚴肅下來,表情總被肥肉擠得有些猙獰,跟加菲那隻胖貓非常異曲同工。


    於曉麗目送著胡蝶的背影,好像要表示自己很乖一樣,低下頭攤開數學筆記本,正襟危坐。然後,就在大家從這場小事故裏恢複過來,又開始嘰嘰喳喳的時候,於曉麗忽然猛地抬起頭,蒼白著臉一把抓住柳蓉的胳膊:“你說……老師找她會不會是因為月考成績下來了?”


    柳蓉眨巴眨巴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門口隔壁班英語課代表懷裏抱著一打白花花、看起來十分不吉利的卷子,對她喊了一聲:“柳蓉,劉老師讓你拿你們班卷子去。”


    晴天霹靂——這回徹底沒人說話了。


    於曉麗站起來給她讓地方的時候,膝蓋磕在了桌子腿上,她看得清清楚楚的。


    柳蓉就在全班同學各種複雜的眼神的歡送下出了教室,本來沒啥感覺來著,竟然也開始緊張了,居然情不自禁地延續了於曉麗的思維模式——最後那道填空題,到底寫的是is還是are來著?不會沒看清單複數吧?


    這天自習課,三門課代表各自被找了出去,然後每個人表情嚴肅地捧著一摞卷子回來,全班比班主任親自看自習還安靜,等著卷子一張一張地發下來。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


    柳蓉最早回來,所以英語卷子發得是最快的,發完了以後,就回到座位上,等著另外兩門的成績——外語是滿分,她稍微鬆了口氣,腦子裏終於停止糾結了。


    她記憶力好,發卷子的時候一眼掃過,基本上誰得多少分,心裏也就有數了,除了她自己之外,班裏上九十的都寥寥無幾,柳蓉心裏默默地算計著,總共就三門課的成績,英語這一門她就已經和其他同學拉開距離了,其他的應該問題也不大。


    從小第一天上學開始,她從沒有計較過分數問題,然後在這一天,第一回體會到了這揪心的加減法——她入學考試的時候是第一名,即使自己覺得沒什麽,可老師們一個個明裏暗裏地找她談話,柳蓉也不是完全沒壓力的。


    後來她想,其實這是她第一次明白競爭是什麽意思,競爭,就是知道了自己的結果以後,情不自禁地會去關心別人的,比別人好,就悄悄地躲到一邊去得意,比別人差,就要裝成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自己心裏默默地嘔著。


    她回到座位上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卷子正在於曉麗那裏,於曉麗尷尬地對她笑了一下:“我對對答案。”


    鑒於柳蓉知道自己的分數不錯,便當即大度地點點頭,表示毫不在意,於曉麗眼神閃了閃,過了一會,把她的卷子還回來,輕輕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學過英語?”


    見柳蓉點頭,她這才好像明白了什麽似的,臉色輕鬆了一些:“怪不得呢,早知道我也應該提前學點,不過其實也沒什麽,以後學得多了,就一樣了,是吧?”


    柳蓉就笑了笑,然後就聽見前邊高星低低地叫了一聲:“你怎麽考的呀?”提起了常露韻的卷子,回頭指著她說,“她考了九十多分!”


    於曉麗麵不改色地輕輕地把自己的卷子寫著分數的那個角折起來,看了常露韻一眼,就笑著說:“那有啥的,我同桌得了一百。”


    高星看柳蓉的眼神立刻像是看外星人了,莫名地滿足了小姑娘的虛榮心。


    接著,語文試卷,數學試卷陸續下來,教室裏慢慢地充斥起了“嗡嗡嗡”的交談聲。柳蓉長了個心眼,卷子發下來的時候她自己先伸手去接,省的讓於曉麗先檢閱一番,於曉麗窺視未果,便在一邊默默地加減起自己的分數。


    趙洪走進來,身後跟著眼圈紅紅蔫頭巴腦的胡蝶。


    於曉麗看見趙洪手裏的八開紙的單子,脊背挺了一下,又低下頭去。


    五中競爭氣氛向來濃重,並且那時候不大懂得什麽叫尊重學生隱私,趙洪一進來,所有人就都安靜了,胡蝶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就聽見趙洪開始說:“月考成績出來了,我剛才把排名也排出來了,你們自己考成什麽樣,也看見卷子了,心裏清楚。”


    “我念念成績。”


    這句話就像是塊千斤重的時候,立刻把所有小苗支著的腦袋都給壓下去了。


    “咱們班最高分二百九十二,柳蓉。”他停頓了一下,看了柳蓉一眼,後者正用自動鉛筆戳著筆記本玩,“希望繼續努力,期中考試的時候還能把這成績保持住。”


    於曉麗飛快地掃了柳蓉一眼,還沒等人看清她的表情,就又低下頭去。


    趙洪按著名次挨個把排名念了一遍——第二名郭帥,第三名常露韻……胡蝶被叫出去的原因也很明顯了,全班四十二個人,她考了三十九,倒數第四,是光榮的後五名裏唯一一位女英雄。


    還是班長的女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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