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相逢一笑泯恩仇”,大概就是這樣的。


    柳蓉覺得這個世界實在有些奇幻,比如梁肅和這位蔡寶光,明明是拎著砍刀追殺好幾條街的仇恨,居然一轉臉,誤會解除,就稱兄道弟起來。蔡寶光雖然是個耍狠鬥勇的壞胚,卻居然還知道講道理,一知道他那小兄弟刀片兒其實是個專門沒事找事的倒黴孩子,就親自過去把他捶了一通,拎到梁肅這來。


    比如黃磊和常露韻,他們兩個人明明無冤無仇,因為屁大的那麽一點事,就能時時刻刻劍拔弩張。黃磊同學多半政治曆史不錯,對“論持久戰”十分有研究,常年虎視眈眈地逡巡在附近,等到常露韻露出一點破綻,便毫不猶豫地撲上前去狠狠踩上一萬隻腳。


    柳蓉始終不明白,他究竟是哪想不開了,何必呢?


    蔡寶光帶著他那把“金絲大環刀”向來所向無敵,沒想到那天一個不留神,叫一個小丫頭給開了,現在看著柳蓉,心理活動有點複雜,一方麵他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麽折在這個看起來就乖乖小小的女孩子手上的,一方麵一旦柳蓉突然站起來或者動作大一點,他居然還會心驚膽戰一下,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往那邊飄。


    額頭上可是縫了六針哪!


    正值周末,梁肅這邊的顧客打包的比較多,在店裏坐著的人並沒有幾個。


    他這小店十分別出心裁,桌子做得像大木樁一樣,帶著一點古舊的顏色,一個小木樁桌子旁邊圍著四個座位,兩個是稍微矮一點的木樁一樣的小凳子,另外兩個弄得像個秋千一樣,用粗粗的麻繩吊在天花板上,很多小姑娘都喜歡坐在上麵。


    梁雪調侃他哥這是盜版精靈森林,柳蓉卻一眼就愛上了那秋千似的椅子,爬上去就不肯下來了。


    常露韻和柳蓉有一陣子沒見過梁雪了,三個小姑娘湊在一起嘰嘰咕咕,也不知道哪來那麽多要說的話,聊聊你們學校,聊聊我們學校,聲討一下那位男版於曉麗,柳蓉放鬆下來,腳尖點著地板,在空中小幅度地晃來晃去,一邊咬著奶茶的吸管,一邊學黃磊說話。


    “陳嘉,我跟你說,以後別老亂拿我的筆用,東西是混用的麽?多不衛生啊!再說我還得拿這根筆考試呢,我媽昨天去武夷山拜佛,好不容易給我拜來一點仙氣,都讓你沾走了……哎喲,你看呀,你這地方明明寫的是‘e’,老師給看成‘a’,給你判對了,要不然你比我低一分,我得給你告老師。”


    她夾著嗓子拿腔拿調地,表演地十分到位,該高音的地方絕對不低音,該尖銳的地方絕對不圓潤,梁雪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柳蓉一翻眼皮恢複正常,撇撇嘴:“我跟你們說,別人還成,我就是可憐他媽,還得在激素的作用下喜歡他,身不由己,整個一出悲慘世界。”


    梁肅剛給一個顧客裝好奶茶,一邊聽見,也忍不住一樂,心想這小丫頭真是蔫壞。


    常露韻斜著眼睛逗她:“柳蓉同學,你這麽能說會道,怎麽期中考試語文差點不及格?成績單發下來,還讓老白特意把你的語文成績給圈起來了。”


    柳蓉立刻炸毛:“誰說我差點不及格?誰說的?我比及格線高了五分呢!老師非說我作文跑題,我有什麽辦法?他們這些凡人不能理解偉人的想法,我原諒他們。”


    ——事實是,之後這位偉人的作文跑題了三年,語文成績始終徘徊在及格線的邊緣,讓她那位凡胎肉體的語文老師十分絕望。


    梁肅靠在櫃台上跟著拾樂,一回頭看見蔡寶光一雙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著柳蓉,還以為他心有餘悸,於是小聲安慰說:“沒事,那小丫頭也就嘴上不是東西一點,有點小蔫壞,沒人拿著刀追殺她,她一般也不拿大石頭砸人。”


    蔡寶光愣頭愣腦地點點頭,忽然也小聲問:“梁老大,那個……是你的妞兒麽?”


    梁肅一愣:“你說什麽?”


    蔡寶光抿抿嘴唇,又重複了一遍:“那個姑娘,是你女朋友麽?”


    梁肅皺皺眉:“胡說八道,那是我妹她同學。”


    蔡寶光眼睛一亮,“嘿嘿”笑了兩聲:“是嗎……嘿嘿,我剛才看她半天了,這姑娘挺好的,要不是你……那啥,我……”


    梁肅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也不知道那幾個丫頭又說到了什麽,一起大笑起來,融融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灑在那古舊的木樁一樣的小桌子上,還有坐在秋千上的柳蓉身上,她手裏晃蕩著半杯奶茶,眉目彎彎,笑眼靈動,不怎麽引人注目的五官,就透出一股子奇異的平和美好來。


    像是整個人都是透明的,像是個在森林裏飲食風露長大的精靈,那麽幹淨清透。


    梁肅心裏有什麽東西輕輕地動了一下,莫名地就因為蔡寶光的話有些不悅,白了他一眼:“你做什麽夢呢,人家那是好孩子,不是盧曉梅那種,將來怎麽也是個重點大學的苗子,你別耽誤人家前程。”


    他的聲音壓得低低的,收回目光,拿出計算器,戳戳點點地算著賬,一抬頭看見蔡寶光還戀戀不舍地往那邊張望,就抬手給他腦袋上來了一下:“看什麽看,還不快幹活去,專門待見一個給你開過瓢的,你m啊?”


    蔡寶光伸手蹭蹭自己的腦袋,摸著腦門上的縫針,還是覺得有點疼,於是呲牙咧嘴地走了,心裏琢磨著自己可能是稍微有那麽點受虐傾向。


    期中考試常露韻考了全班二十六名,後邊的那次月考,考了第二十二名,然後到期末考試的時候,這個名次就變成了十九——她用了一個學期的時間,穩穩當當地進了前二十名。


    期末考試以後的家長會,常露韻被特別點出來,白老師說,這是班裏唯一一個每次考試都比上次強一點的同學,她十分欣賞這個女生身上那種堅韌和不懈。


    常露韻同學也就變成了整個高一七班唯一一個被他們嚴厲的白老師說出“欣賞”兩個字的女生,剩下的被點名的,無一例外都有得到了幾句批評。


    包括他們班那位能力一流的班長顧清陽同學,白老師說他學生工作做得不錯,不過成績有待穩定,希望不要本末倒置;包括他們班的完美小姐趙彬彬,白玉老師說她可以再踏實一點,成績不如一入學的時候好了,希望她能認清自己將來要走什麽樣的路;包括期末考第一名柳蓉,白老師尖銳地指出,偏科的孩子,哪怕你現在成績排名再好聽,以後也絕對會後悔,別的話不多說,自己看著辦。


    柳蓉看過常露韻給自己製定的學習計劃,常露韻從來不像其他優等生那樣敝帚自珍,自己的東西不讓別人看什麽的,別人說借鑒,她就每次都大大方方地拿出來,還願意給人講解那些符號都是什麽意思,哪些是必須完成的,哪些是次一等的,為什麽這麽定。


    常露韻也從來不在乎別人不懷好意地帶著某種說不出的語氣“稱讚”她一句,“你學習可真用功啊”,她覺得學習就應該是用功的,難不成誰不用功,就能學習好了麽?


    誰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誰都知道自己不是天才,卻偏偏願意讓人把自己當天才,這不是可笑麽?再說了……真是天才,又能怎麽樣呢?從數值上說,柳蓉算個天才了吧,還不是被班主任目光嚴厲地說一句“你自己看著辦”。


    他們不明白這個道理,是他們自己蠢。


    這世上天分有很多種,有一點就透、觸類旁通的“天才”,也有能堅持不懈、矢誌不渝的“地才”,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個天分當個“地才”的,常露韻的計劃表大半個班都借鑒過,可沒有一個能像她那樣堅持下來,這就是差距。


    孩子們不懂,但白老師是明白的,“天才”是個危險的詞,承載了太多人們的過譽和臆想,容易讓人沾沾自喜,容易讓人失去方向,自方仲永以降,從來毀人不倦。而“地才”,其實是比“天才”更稀有的一種天分,才是真正能讓人成功的東西。


    高一寒假前的最後一天,在學校可以不用穿校服,大家領了成績、寒假作業以及假期注意事項就可以自由活動了。


    黃磊開始和陳嘉高談闊論起寒假要去海南過的計劃,他唾沫橫飛、指手畫腳,跟海南島是他們家的一樣,下巴抬得高高的,一邊說著海南的溫度和氣候,一邊把試卷寫著成績的一頁折過去不讓人看見。


    王碧瑤穿了一雙高跟鞋,麵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過去,鞋跟點著地麵“答答”作響,柳蓉無意抬頭,發現她還竟然化妝了。miss wang聽見黃磊的話,輕笑一聲,中英文交雜地說了一堆話,大意是:“海南有什麽好玩的,我打算去澳大利亞流浪一個寒假,要禮物的可以提前預定。”


    柳蓉覺得王同學其實已經進化了,起碼有幾個詞會拿中國話說了。


    這時她手機響了,柳蓉一看,竟然是胡蝶,趕緊拉住就要走的常露韻,接起來。


    胡蝶在那邊大呼小叫地說:“放假了麽?你們放假了麽?快點找我玩來!奶奶的這破學校假期還要加訓,就放那麽幾天假,沒意思死了,老娘要無聊死了!快來慰藉我的小心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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