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隻是在這兒,描繪看不見的東西的形體、吟唱聽不見的歌謠,用這隻手,捧著失去的東西。”


    ——d伯爵《恐怖寵物店》


    柳蓉小心翼翼地把手裏的《恐怖寵物店》塞進書桌裏,她手頭的這本漫畫不是正版,是那種中學生裏很流行的“四拚一”盜版,好處是便宜以及容易弄到,缺點就是太大了,不像正版的小本子那麽容易隱藏,需要更加小心,且一不小心容易蹭得滿手黑。


    她歎了口氣,回頭在王碧瑤空蕩蕩的座位上掃了一圈,又把目光投向了沈白兮同樣空蕩蕩的座位上。


    沈白兮堅持了沒幾天,臉色越來越差,終於請病假回家去了,前幾天她的家長特意來了學校一趟,辦了一年的休學手續,說是因病。


    因什麽病呢?原本隻是小女孩之間常見的爭風頭引起的摩擦,可沈白兮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小小的摩擦居然變成了一個催命符。


    她隻是個整人的手段還停留在“告老師”水平上的小姑娘,說是一張白紙也不過分,她不是罪大惡極、非要把人逼死的壞人。


    可說什麽都晚了,誰也不是d伯爵,誰也沒有一雙手,能捧起失去的東西。


    七班原本異常歡騰的氣氛已經沉寂了好幾天了,學校為了怕影響同學們的心情,封鎖了消息,仍然有好事者會向七班人打聽他們班王碧瑤的事,不過全都被顧清陽壓下去了。


    消息傳來的當天晚自習,顧清陽在大家還沒開始進入學習狀態的時候,站到講台上,揮手叫大家都安靜下來,目光在整個班掃了一圈,然後低低沉沉地說:“死者為大,人言可畏,她是我們的同學,是我們所有人兄弟姐妹中的一員,麻煩大家給她留點最後的尊嚴,也給自己積點德,不要掛在嘴邊上說了——請各位……我請求各位,摸著良心看著辦。”


    人言可畏——當年阮玲玉留下的這句遺言,就像一句詛咒。


    當它被顧清陽一字一頓地點出來的時候,就好像重新變成了一道灰沉沉的字符,壓在了每一個人身上,這件讓白玉擔心了很久的事情,於是並沒有引起很大的轟動,七班以一種異乎尋常的沉寂姿態,空前團結一致地對外三緘其口。


    那時候很多孩子會在本子上寫下很多憤世嫉俗的句子,好像文章不是“暗黑向”就沒有水平沒有內涵,好像美好的故事都必須要有一個悲傷的結局,語文老師每周收上去的周記,除了隨便湊合的,毫無創意的,就是這種既青春文藝,又讓人蛋疼的頹廢小心情,總讓他覺得壓力特別大。


    不止一個孩子偷偷給自己下一個“我本性就是黑暗又冷漠的”、“我就是個處於灰色地帶裏的生物”、“我總是覺得絕望,人類不值得我愛”之類帶著濃濃的日漫腔的定義。


    可事情不是這樣的,當真正的死亡和絕望來臨時,這些“黑暗中的生物們”的“為賦新詞強說愁”,便不得不啞然下來。


    你想對不理解自己的父母或者老師喊出一句“一個人是不能理解另一個人的痛苦”嗎?


    其實他們不理解沒關係,可是等一個人經過了更多的事情,經過了更大的痛苦,並且斬盡荊棘地爬過來的時候,自己也就理解自己了。


    這件事情總壓著也不是事,白玉和小張老師給班委會成員們開了個小會,看看怎麽樣讓大家從這個陰影裏擺脫出來,老師也不是很清楚孩子們中間私下裏究竟有什麽恩怨,她不希望班裏再出現第二個沈白兮。


    趙彬彬忽然說:“老師,我們全班集資捐款,買些東西祭品什麽的,派幾個人去沈白兮家裏看看吧,就算……是個心意。”


    她說這話的時候,顧清陽回頭看了她一眼,和趙彬彬的目光對上,趙彬彬並居然一改平日裏大大方方的模樣,倉皇地錯開目光,低下頭去,眼圈慢慢地紅了。白玉沒懷疑什麽,隻是以為這女孩多愁善感,就同意了。


    捐款全憑自願,由趙彬彬負責登記,不是按人頭收。她在黑板的角落裏寫了這麽一條通知,然後讓願意捐款的同學私下去她那裏登記報名,也省得不願意捐的人尷尬。


    即使這樣,絕大部分人還是都多多少少地拿了點錢出來,來表達對王碧瑤遲來的憐惜。


    趙彬彬細心地把每個人捐款都記錄下來,拿出個小袋子把一堆零錢裝好,然後用課後時間到教育超市裏換成整錢,在半路上,趁著大家都沒看見,把自己的錢夾打開。


    快到月底,她平時走讀,自己也沒剩下多少零用錢,裏麵孤零零地躺著一張一百的和一些散碎的零錢,趙彬彬猶豫也沒猶豫,就把自己的錢包倒空了,全部塞進了捐款裏。


    盡管捐款記錄上清楚地寫著——趙彬彬,二十元。


    因為她心裏有一個秘密。


    時間倒回到高二那年冬天——天氣已經很冷了,學校強製要求大家穿校服,沈白兮趁機要風度不要溫度,每天穿著長絲襪和絨絨裙子,腳下踩著靴子,一天到晚選美似的搖曳生姿地在班裏晃,尤其是下課的時候,在過道間走的簡直是貓步,趙彬彬在她身後瞥見,一邊保持著臉上完美的笑容,一邊心裏輕蔑地想著——腰都要扭到胯上了,上輩子是八大胡同裏接客的吧?


    可她的目光總是被這個自己不屑一顧的女生吸引走,看見沈白兮就有種危機意識——很快,她就發現了危機,沈白兮好像瞄上了顧清陽,下課的時候有事沒事往顧清陽那湊,班長長班長短,顧清陽……顧清陽對誰都來者不拒,對美女獻殷勤一邊裝糊塗,一邊絕對是甘之如飴。


    以一中的平均水平來說,顧清陽的確就是那種站在男生堆裏,一眼能被人看見的又出挑又優秀的男孩子,趙彬彬覺得他這人有時候有些不真實,太像那些小說裏臆造出來的完美男主了——她一邊覺得不屑那種在她看來弱智的青春言情劇,一邊又忍不住被他吸引,被那些五彩繽紛的夢幻吸引。


    隻是驕傲如趙彬彬,這種話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她看見了沈白兮,才發現,原來自己的驕傲和矜持,遠遠比不上一個嗲兮兮發騷式的撒嬌。


    再之後,她看見王碧瑤因為沈白兮勾引她男朋友,怒氣衝衝地甩門而去的時候,就知道機會來了,一邊笑眯眯地給旁邊不明真相、看上去傻乎乎的柳蓉解釋,一邊在心裏定了一個簡單而有效的計劃。


    那天是她揣著那份想好的腹稿,模仿王碧瑤又狂又不討人喜歡的口氣,在衛生間裏留下那些話。是她每次在沈白兮又湊上去和男生說話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用一些小動作或者言語暗示,提示給王碧瑤注意,不動聲色地讓王碧瑤老老實實地被憤怒衝暈,給她當槍使。


    趙彬彬——她永遠是識大體,在同學們鬧不愉快的時候站出來調節勸解的優等生,她又好看又聰明,學習勤奮人緣好。


    在七班所有的女孩子裏,論長得最美的,或許是沈白兮,可她隻是個陰險刻薄心機深沉、又不討同性朋友喜歡的小賤/人;論成績最好的,可能是常年第一的柳蓉,可她隻是個一天到晚沒睡醒一樣、隨時夢遊隨時搞不清狀況的沒長大的小姑娘。


    她趙彬彬才是最後的贏家。


    她一直這麽覺得,直到事情慢慢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趙彬彬以為自己會繼續幸災樂禍地坐山觀虎鬥,繼續看著這場戲在她蓄意謀劃又精心引導的情況下越來越熱鬧。


    可她錯了,她驚慌失措,她覺得自己快被這個秘密撐爆了。


    趙彬彬和顧清陽作為七班的代表去了王碧瑤家裏,一路來回,趙彬彬再也沒有能鼓足勇氣,看顧清陽一眼。那些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微不足道的補償,終於還是沒能讓她自欺欺人地補上她漏了一塊的良心。


    第一輪梳理似的複習過去,第二輪開始,題海鋪天蓋地地壓下來,三次模擬考試的時間開始排上日程,交高考報名費,被老師囑咐各種注意事項,課間掰手腕的遊戲被白玉以“傷筋動骨一百天,不能傷了手”為由,全麵禁止。


    高考倒計時牌子的百位數消失不見了,變成了一個冰冷的零。


    一輪複習以後,全班大排名又一次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趙彬彬一落千丈,摔出了前二十名,常露韻前期鍥而不舍的努力終於在她異常的堅持下,顯示出了成果,第一次模擬考試進了班級前五名。


    她樂得當天晚上就任柳蓉下黑手狠宰了一頓,掏錢的時候那爽快的模樣簡直讓店員覺得她身後的柳蓉其實是高利貸債主。


    然後那天晚自習的時候,白玉走進來,目光在全班掃視了一圈,特別在趙彬彬的身上停頓了半天,最後還是移開了,把顧清陽和柳蓉叫到了自己辦公室。


    柳蓉第一次遭到被老班請到辦公室喝茶的待遇,心裏腦補了各種亂七八糟的理由,又想起了自己一模考擦著及格線飛過的語文成績——這都已經快成了她的一塊心病了,於是戰戰兢兢地問顧清陽:“那個……班頭,你這次語文也又悲劇了?”


    顧清陽還沒來得及說,白玉倒是聽見了,有些哭笑不得地回頭看了她一眼,難得不那麽嚴肅地說:“是好事——你那語文也好好學學,跟語文老師多交流交流。”


    白玉到了辦公室,才把事情說出來——七班現在有一個保送名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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