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蓉上了大學,家裏不再按月給零用錢,每年父母把一個學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一起打到她的銀行卡上,叫她自己去統籌,她偶爾也會做一些小兼職,賺點外快,現在對錢的自由還是有一些的。她悄悄地從卡上取了一千塊錢,給了胡蝶,商定了什麽時候去醫院。


    頭天晚上,柳蓉一宿沒睡著覺。她一個小姑娘,有生以來去醫院最大的事,是六歲的時候生過一場水痘,除此以外頂多了也就是感冒發燒,或者偶爾去校醫院開點腸胃藥。


    進醫院以後怎麽掛號?怎麽去找醫生?是不是還要做手術?手術多長時間?要不要拿藥?拿藥的時候……如果別人聽見了,會怎麽看她?


    她心說這也不算事啊,禍又不是胡蝶一個人闖的,憑什麽就要她戰戰兢兢地誰也不敢告訴,讓那男人一無所知,做一個快樂的二傻子?他要真是個人,就應該承擔責任,他要不是人,是騾子是馬,也該拉到胡蝶麵前溜溜。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把該想到的不該想的事全想了一遍,躺得渾身發酸,也沒睡著,第二天打著哈欠,頂著兩個黑眼圈,勉強爬起來,收拾好了自己,搖搖晃晃地往外走,被柳蓉媽叫住,疑惑地問了一句:“你又幹什麽去?”


    “去胡蝶家玩。”柳蓉說。


    柳蓉媽說:“你不要三天兩頭地去找胡蝶,她還要訓練的,不要老打擾人家。”


    “哦……”柳蓉敷衍地答應一聲,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飄走了。


    她出門猶豫了一下,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主意,先跑到門口的便利店,買了一張本地的手機卡,把手機裏的通訊錄複製到了原來的sim卡上,把原卡塞進錢包的暗袋裏,換上新卡。


    走了兩步,她又站住,為了以防萬一,把手機上存的通訊錄給刪幹淨了,這才去胡蝶家門口等她。


    胡蝶出門的時候,就看見柳蓉已經不知道在門口等了多長時間了,坐在草坪小路邊上的石頭椅子上,無聊地用腳尖夾著荒草玩。胡蝶就一愣:“你怎麽來了也不叫我一聲?”


    柳蓉一邊往手心嗬熱氣一邊哆嗦:“我怕你家有人……”


    胡蝶眨眨眼:“你傻啦?給我發短信啊。”


    柳蓉說:“咳,這事說來話長,我昨天新買一張本地的手機卡,今天早晨沒睡醒,迷迷糊糊地給忘了,帶著新卡就來了,我原來那些號碼都是存在sim卡的,回去拿來不及了,現在手機就一光板,號都沒了。趕緊把手機給我,我把我新號給你存上,你給我打過來。”


    她說的跟真的似的,反正胡蝶這輩子就懂得跳舞和臭美兩樣,好糊弄極了。


    胡蝶本來腦子裏就一團漿糊,今天去醫院,心情一緊張,漿糊更濃稠了,於是信了,老老實實地掏出自己的手機遞過去,然後自然而然地低下頭,小聲說:“柳蓉,我害怕,我不想去了。”


    柳蓉翻出她的通訊錄,一邊裝作在鍵盤上點、發揮最快的瀏覽速度,查看她的通訊錄,一邊一心二用地分出精力應答胡蝶:“你能不去麽?別說廢話。”


    胡蝶站住了,踢踢踏踏地踢著馬路牙子,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臉:“我真害怕……”


    柳蓉眼神一閃,找到了目標,她看見一個電話號碼的名稱那裏記得是“他”,沒姓沒名,連個昵稱外號都沒有。柳蓉當年連著頁碼一起背整本政治書的好記憶力再次發揮它的功能,掃了一眼立刻記下來,然後一邊把自己的新號碼輸入進去,一邊伸手在胡蝶肩膀上拍打了一下:“起來,趁著清早沒人趕緊去,不然一會醫院人就多了,萬一遇見認識的,你以後做人不做人?”


    胡蝶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含了眼淚看著她,看著就更水了,我見猶憐的,她說:“我覺著我本來就不是人。”


    柳蓉把自己的號碼存好,撥過來,然後掛斷,一把拉起胡蝶,把她的手機塞回她兜裏:“你不是人是什麽?狗啊?你有那麽靈的鼻子麽?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趕緊起來——自己都不拿自己當人,誰還能把你當回事?你剛多大,以後怎麽辦?不活啦?”


    胡蝶拉著她的手站起來,抽抽噎噎地說:“我……我是不想活著了,我想轉世投胎重新做人……”


    柳蓉說:“你別胡說八道,世界上有轉世投胎麽?有也輪不上你,人家信佛的才能轉世投胎呢,你這樣半路出家臨時抱佛腳的算什麽事,當佛祖是你啊,那麽好糊弄。”


    胡蝶說:“那我就剃頭當尼姑去。”


    柳蓉攔了一輛出租車,一把把她推進去:“竟扯沒煙兒的事。”


    市三醫院並不遠,一大清早起來,交通也不算堵塞,沒多長時間,出租車就停在了醫院門口,柳蓉付了車費,拉著怎麽也不肯出來的胡蝶下車。


    她看著胡蝶那半死不活的模樣,忽然有種自己變成了她媽的錯覺,歎了口氣,讓她一個人站在大廳裏呆呆地等著,自己給她掛號,谘詢,帶她去檢查……


    凡事親力親為,別人看她,她就裝瞎,反正柳蓉特意穿了一身平時不穿的破破爛爛的運動服,還把頭發亂糟糟的放下來,鼻梁上架了一副巨大的眼鏡,幾乎遮了她半邊臉去,活像個大蜻蜓,走路來去匆匆還低著頭,估計就算是熟人看了也得認半天——胡蝶就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一雙手扯著自己的小包,惴惴地跟著她,柳蓉指東她就往東走,柳蓉指西她就往西走,迷茫極了。


    進手術室之前,胡蝶拉著柳蓉的袖子不撒手,柳蓉胳膊上替她挎著包,懷裏抱著她的外衣,費力地蹲下來,低低地說:“打了麻藥就不疼了,你放心。”


    胡蝶的眼淚一串一串地落下來,一個醫生有些不耐煩了,低聲嘀咕了一句:“現在知道哭了,早幹什麽去了。”


    柳蓉看了她一眼,假裝沒聽見——人家是醫生,手裏握著你的小命呢,柳蓉覺著沒給人家塞紅包,心裏已經很膽戰心驚了。


    她於是歎了口氣,蹲下來,伸出手指把胡蝶的眼淚擦幹淨,心裏想進去吧,早死早超生——可又覺著這話說出口,就太冷漠無情了,於是輕輕地把胡蝶的手從自己袖子上拉下來,歎了口氣:“一會就過去了,過去了,你就自由了。”


    胡蝶睜著大眼睛看著她,柳蓉忽然福至心靈,低聲說:“不會有不該知道的人知道的,過了這一關,你就重新開始了。”


    胡蝶閉上眼睛,柳蓉趁機把她的手塞進被子裏,看著她被推進手術室。


    柳蓉的影子被長長地拖在地上,顯得更細更長了,她回過頭去,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影子,輕輕地鬆了口氣,坐在一邊的椅子上。


    她從胡蝶的外衣兜裏把她的手機拿出來,再次翻查她的通訊錄——果然,那個“他”,這麽一會功夫就被刪了,胡蝶就像個初戀的小姑娘那樣,患得患失,有什麽苦都自己扛著,好像她就是那個聖母,她甚至覺得出了這種意外是自己的過錯。


    當她長大的時候,年幼時曾勇敢地說出來的“夢想”就成了個笑話,被她壓到潛意識裏,如履薄冰地活著,她怕著那個自己,怕著自己走上那樣一條路,又不自覺地真的被禁忌的戀情吸引。


    扭曲的生活其實早就扭曲了她,她越是不承認、越是想要埋葬那些說不得的心思,人就越是扭曲。


    柳蓉慶幸留了個心眼,下手非常及時,於是掏出自己的手機,給胡蝶通訊錄裏的那個的“他”,發了一條短信:“胡蝶出事了,在市三醫院,速來。”


    過了一會,短信提示來了,對方說:“你是誰?她怎麽了?”


    “我是她一個同學,她家裏沒人,我送她來醫院,現在既不知道該怎麽辦,也不知道該聯係誰,胡蝶剛進手術室。”


    對方立刻回過來:“我就到。”


    柳蓉看完,順手刪除了記錄,合上手機的蓋子,拇指在上麵撚了撚,眼神平靜,那一瞬間,她的表情不像是個小姑娘,倒想是個深謀遠慮的陰謀家。


    胡蝶是個傻姑娘——柳蓉想,即使她當了讓人不齒的小三,她也是個傻姑娘。


    十幾分鍾以後,那個男人來了,眼睛裏還有血絲,看起來比照片上還要老一些,表情很疲憊,他急匆匆地走進來,不時攔住醫護人員詢問一下,柳蓉老遠地看見,就站了起來,她把鼻梁上的可笑的大眼鏡摘了下來,別在領口,垂了一下眼睛,鎮定自若地把手伸過去,好像國家領導人會晤一樣,非常正式地說:“你好,就是我給你發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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