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的電話她不得不接,因為打電話的人是霍小薇。三年來,她從沒有聯係國自己。


    霍小薇和楊玄壓根半毛錢的關係也沒有,但很不幸的是,她們之間有一個共同的聯係人,叫蔣鶴生。


    “喂,你好。”


    對方沉默了片刻,然後問:“請問……你是楊玄麽?”


    “是我,霍姐。”楊玄在百興門口招了一輛出租車,坐在後排。楊玄其實是化妝的——這也是對別人的禮貌,隻不過比較淡,平時不是很明顯,李伯庸這樣的糙老爺們兒反正是看不出來。今天她難得地多上了一點遮瑕膏,遮住了自己厚重的黑眼圈,她在出租車的反光鏡裏看了一眼,感覺自己出來得匆忙,粉底上得有些重了,臉頰蒼白得就像個女鬼一樣。


    霍小薇笑了一聲:“霍姐?我們還沒那麽熟吧?”


    楊玄仰頭靠在靠背上,感覺脖子有點僵硬——這個事實提醒她,她已經不年輕了,不再是跟同學通宵唱歌,第二天連覺都不補,直接拍上一點化妝水就能精神百倍地去上課的小姑娘了。


    霍小薇慢地說:“我聽說你最近在打聽我這邊的事?”


    楊玄和她確實談不上有什麽私人關係,也沒什麽話好說,於是間接地把康金凱帶來地消息說了幾句:“霍……女士,老實說,當年王洪生入獄,你有沒有渾水摸魚?”


    霍小薇尖銳地冷笑了一聲:“笑話,我霍小薇要幹什麽,用得著你來指導麽?”


    楊玄不說話了,她的表情卻出奇的平靜,就好像完全習慣了對方的冷淡和敵意一樣,一言不發地聽著她說。


    電話那頭傳來打火機打火的聲音,霍小薇停頓了片刻,聲音放低了一點:“姑娘,要我說,你也太自作多情了一點,蔣鶴生死了八百年,我不過一個未亡人,早就半老徐娘了,孤兒寡母的,還有什麽值當你跑到我麵前來顯示優越感呢?”


    楊玄望向窗外,一些路燈已經亮起來了,打在她的眼珠上,讓它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對顏色淺淡的琉璃,楊玄說:“霍姐,你誤會了。”


    “我誤會?”霍小薇冷笑一聲,“楊玄,我知道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但是也沒見過你這麽有特色的狐狸精,人都死得不能再死,剩下一堆骨頭渣子拿到墓園的長期居留證了,你還不放過我?你想怎麽樣?”


    楊玄閉了閉眼,臉上竟然露出一個不知所謂的微笑,片刻,她說:“我不是狐狸精,我和蔣鶴生也沒關係,他臨死前囑咐我照看你們母子……”


    “哈!照看我們母子!”霍小薇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起來,“請問楊玄小姐,我霍小薇是沒有手,沒有腳,還是沒長腦子弱智一個?我是生活不能自理麽?非要靠你那點微末的同情心給我一條生路?!”


    楊玄歎了口氣,輕輕地說:“我沒那個意思。”


    “你要是有好心,早幹什麽去了?國債期貨的時候為什麽不提醒他退出?那時候你在哪?數錢數得手都抽筋了吧?”霍小薇的聲音像是一根線,尖而細地穿透了楊玄的耳膜,她說,“現在倒是裝起仗義來了,誰要你可憐?我要做的事,誰要你管?你姓楊的,管得著我姓霍的麽?我告訴你楊玄,以後少自作聰明,少攙和我的事,別出現在我麵前!”


    電話裏一片忙音,楊玄愣了片刻,把電話收起來,插上耳機,把音樂音量調得很大,大到幾乎聽不見車子裏的轟鳴。


    我提醒過他了……楊玄望著窗外熟悉地往後退去的街道想,我真的提醒過了。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我認為這句話是不對的,每個人人生的路看似是自己走出來的,其實總帶著那麽一點天生,有人天生是兔,隻要一個溫飽窩過冬躲險,就能兢兢業業,低聲下氣地過這一生,有的人天生是狼,生來比別人多幾分悍氣,你按著他的頭,哪怕把他的脖子按斷了,他也不會就此低下。


    我們不能選擇這種天生,就像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性別和種族一樣,這就是命運。至於我,我覺得我是一顆火種,有一天開始燃燒,燒完我周圍所有的東西,義無反顧,萬般灼痛加身也無怨無悔,我生來不會回頭,不能回頭,隻能燒一次,滅了,我就化成灰,一如此時。


    生死有命,本來別無交代,隻是到底不能免俗,留下寡妻幼子,死難瞑目。蔣路程不小了,應該是個男子漢了,我不擔心他,隻是霍小薇……她跟了我許多年,我知道她,誌大才疏,是個不安分的女人,但她有母狼的心,卻沒有母狼的爪子。


    我對她評價不高,但畢竟,她是我的妻子,替我養育了一個兒子,事到如今,別無所求,隻希望你看在素日交情的份上,照拂一二。我一生好像王熙鳳,多食惡果,少種善因,委屈你替我做一次劉姥姥。


    感激不盡,無以為報。


    不為永別,他日或來生,山水有相逢。”


    楊玄接了鬧鬧回家,從抽屜裏掏出這封手寫的信——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這麽做了,大家都越來越習慣於打字——上麵的鋼筆字跡有些褪色,紙頁也泛了黃。


    她記得那時已經是夏天了,天氣熱了起來,她飛快地看完了這封信,開著車闖了一路紅燈,結果隻看見警察和救護車包圍了整個樓,片刻,他們抬著一個臉上蓋著白布的……人,出來。


    她就知道,蔣鶴生已經把自己當風箏放了。


    楊玄從來不喜歡霍小薇,至於霍小薇的兒子蔣路程,更是連見都沒見過一麵,可是她不能拒絕一個死人的要求。


    她初出茅廬搞砸了一個大單子的時候,一個人偷偷躲進辦公室哭,正好讓蔣鶴生撞見,男人沉默了一會,看著她哭得貓一樣的花臉,忽然笑了起來:“至於麽,哭什麽?”


    那麽舉重若輕,從容淡定。


    蔣鶴生為什麽要幫她?楊玄困惑了很長時間,是人情投資?是別有所圖……或者說,是他一時的心血來潮更靠譜一點。


    那時候對著傻乎乎不大懂人情世故規則、千挑萬選不知道該怎麽送禮、最後傻乎乎地買了一堆水果和補品的小女孩,蔣鶴生好像被娛樂了一樣,扒在門框上笑了半天才想起讓她進門:“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有人給我買蜂王漿——你太有創意了,怎麽沒給再給我弄點蟲草人參什麽的呢?”


    那個時候,他好像漫不經心地說:“你啊,下回也別弄這幺蛾子送我什麽禮了,這玩意衝廁所都得把下水道黏住,記得承我一人情就行了,以後有用得著你的地方,別給我支支吾吾忘恩負義,我就感激不盡了。”


    楊玄至今記得。


    她雖然隻是個庸庸碌碌的小人物,沒有流芳百世或者遺臭萬年的本事,但是也知道,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一諾下了,必然千金不換。


    一個人,如果連起碼的道義都不知道怎麽寫了,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的。


    夜幕一點一點地降臨在戶州城上方,李伯庸突然之間不知道要去哪。回家麽?家裏隻有他一個人,老姨和老姨夫在見過楊玄以後,認為他已經找到了人生的目標,也就不再操心他的終身大事,安心回老家了,趙軒最近忙得很,一下班就沒了影子,本來……是想和楊玄出去的。


    我該怎麽辦呢?他想著,幹脆放棄,還是……


    他這麽想的時候,好像有一根巨大的針在他的胸口狠狠地捅了一下似的,捅得他整個人都恨不得要縮成一團。


    鬼使神差地,李伯庸從兜裏摸出一個一塊錢的硬幣,放在手心裏顛了顛,他小時候同桌是個小笨孩,考試一不會,就自己抓鬮決定選哪個,就這麽一路混下來,正確率居然出奇得高,靠著狗屎運大神保佑,居然一次都沒有留級過。


    於是他決定扔一個硬幣,讓老天決定——李伯庸知道自己不應該這麽懦弱,可是感情不是市場,不是努力就有收獲的,強扭的瓜不甜,他不希望自己好多年來第一次這麽投入地付出感情,就血本無歸。


    那讓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傻帽。


    正麵就放棄,反麵就是有希望,繼續努力。李伯庸對自己說。


    然後他手指一彈,硬幣高高地飛向屋頂……最後掉進了辦公桌後麵貼著牆的那個縫裏。


    麵對這個操蛋的小概率結果,李伯庸呆呆地麵壁了片刻,然後突然猝不及防地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一轉身抓起外套就往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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