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桌上下一時悄無聲息,徐暨輕輕一笑:“賢侄,請吧。”


    康金凱眼角神經質地抽動了幾下,攤開了自己的牌。


    徐暨看了,卻意味不明地歎了口氣,不單如此,他還搖了搖頭,仿佛有多遺憾一樣。其他三個人六隻眼睛全都盯在他的一雙手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輕描淡寫地放下牌,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撚。


    楊玄一眼掃過,口氣略微平淡地說:“三條對兩對,康先生你輸了。”


    翻開的最後一張牌正好給徐暨湊了一個三條,不然康金凱兩對他一對,算起來還是徐暨輸了……不過說實話,總而言之,這兩個人手裏的牌都不算多大。


    按李伯庸的理解,還以為他們倆這樣有恃無恐地牛逼哄哄,是誰拿了最大的牌。


    “嘖。”徐暨一點心有餘悸的感覺也沒有,似乎還有些意外一樣,“我牌運向來不佳,沒想到今天竟然賭場得意,多謝賢侄手下留情啊。”


    康金凱一言不發——這是明智的,依照楊玄的揣測,他大概一張嘴就會問候徐暨祖宗十八代。


    徐暨披上大衣,從桌子上拿起自己的房卡,得了便宜就散,準備離場,然而,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到底還是忍不住回頭賣了個乖:“賢侄,我也覺得小賭怡情,不過呢,玩玩也就算了,這是個玩意,當不了真,我僥幸贏你一局,其實輸了又能怎麽樣呢?”


    他輕蔑一笑,好像老鷹嘲笑蹦躂著想跟它比比看誰才是年度跳高之王的麻雀似的,快活地捂著胸口咳嗽了幾聲,開門關門走人。


    楊玄拎起自己的衣服,掃了康金凱一眼,帶著李伯庸走了——她和康金凱確實也沒什麽話說。但是突然更深刻地理解了一句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未到的時候”如同弄人的“造化”,你知道他不是東西,知道他遲早有一天要還,滿滿地以為自己是那個正義的複仇使者,可是有時候,也許充當的角色隻是個炮灰而已,真正的複仇使者還在半路上。


    李伯庸一路沉默得嚇人,異乎尋常地把車在淩晨的街道上開得飛快,楊玄卻窩在車座上,閉著眼打盹。


    要和她談談,必須要談談,大腦裏一片空白的李伯庸反複重複著這句話,他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徐暨輕描淡寫的幾句玩笑話,以及一個晚上的經曆,讓他突然間發現,楊玄好像來自一個他不了解的星球似的,他們的思維方式、處事風格,都和他那麽的不一樣。


    雖然同在商場,可是有時候實業和金融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產業,中間隔著實體和虛擬的天塹鴻溝。


    他們彼此利用,彼此共生,彼此牽製,李伯庸卻第一次得以在這些人的生活空間裏窺視一眼,隻一眼,就震驚地一步不敢向前。


    用一句不知道哪裏流行起來的話說“我的生活你不習慣,你的生活我壓根沒聽說過”。


    我該怎麽辦呢?李伯庸痛苦地想。


    錢對於李伯庸來說,是一切奮鬥的終點,是他的目標,來之不易,一點一滴他都很珍惜,無論是私人生活還是公司運作,都盡可能地想把它們花在刀刃上,可是對於徐暨康金凱乃至……楊玄,它有更複雜的含義。


    他們斤斤計較,無利不起早,有的時候一毛不拔,卻又私下裏瘋狂得讓人咂舌,李伯庸第一次見徐暨的時候,那個男人一個人在公園裏亂晃,乍一看,氣質平常得近乎樸素,衣著中規中矩,卻直到今天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而他第一次見到楊玄,她正梳著馬尾,學生妹一樣帶著一群誌願者在兒童醫院做義工,禮貌周全,溫婉得好像水鄉裏長出來的姑娘。


    李伯庸感覺一夜之間,他的人生觀都被顛覆了。


    直到他把車開到了楊玄家樓下,才心情複雜地把楊玄推醒,小聲說:“到了。”


    楊玄看來是真睡著了,皺皺眉睜開眼,好像有點不知今夕何夕——淩晨的時候人是最疲憊的,一睡著了清醒過來就不容易。


    “等等,”李伯庸按住她去推車門的手,“外麵太冷,你醒一會再下去。”


    楊玄擺擺手:“沒事。”


    “有事,”李伯庸按住她手腕的手勁大了些,“另外我得跟你聊聊這件事。”


    楊玄一愣,這句話比什麽都有用——她立刻清醒了過來。


    她安安靜靜地坐在車裏,李伯庸卻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良久,他才輕聲說:“我跟你說句正經話,楊玄,這話我本來應該找個好時候說,不過今天晚上實在是忍不住了。”


    楊玄抬頭看著他。


    李伯庸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就在百興幹下去吧,工資我盡量給你往高裏開——你應得的,但是我們利潤有限,肯定沒有你以前的高,你要是覺得不夠花,我可以養著你……隻要你不一晚上輸一套房子,我還養得起。”


    楊玄打了個哈欠,口氣淡淡地說:“手拉手一個月工資給我一千八的時候我照樣活得下去,就是少給國家貢獻點稅金——在你眼裏我就是個敗家子是吧?”


    李伯庸的表情鬆動了一點:“我當然沒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楊玄轉過頭來看著他,“憋著跟我理論憋了多長時間了?一塊兜出來吧。”


    李伯庸於是不再拐彎抹角,痛痛快快地說:“我不希望你離開百興去單幹——我的意思不是說你非要留在百興,你隨便去做別的願意做的工作也一樣,哪怕你自己開一家食品加工廠,在戶州給我唱對台,我都沒意見,我就是不希望你回到你們那個圈子裏。”


    楊玄的眼睛裏一絲睡意也沒有地盯著他。


    她的上眼瞼弧度特別明顯,拖出長長的眼尾,眼線被睫毛渲染得非常清晰,總是難以分辨她究竟有沒有化妝,有點桃花,卻沒有顧盼間眼神亂飛的瀲灩,反而不大引人注目,隻有冷冷地看著別人的時候,才叫人注意到她那種特別的眼神。


    有幾分像徐暨的,或者……李伯庸沒見過的蔣鶴生的眼神。


    李伯庸心裏一冷,楊玄卻微微緩和下語氣:“嚇著你了麽?這個你倒是放心,確實有一部分交易員喜歡賭博,我年輕的時候參加過,不過也隻是入鄉隨俗,沒癮,打發時間而已,早不跟他們一起混了,而且徐暨和康金凱這兩個奇葩,也隻是……”


    “不是賭錢的問題。”李伯庸嚴肅地打斷她,“我當然知道你沒這個毛病,但是楊玄,你們幹的都是些什麽事?鑽體製的空子,欺上瞞下,違法亂紀,各種關係盤根錯雜,整個一張利益網,你就不怕有一天把自己網進去?”


    楊玄挑挑眉。


    “你不怕我怕!”李伯庸伸手敲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我就是個小老百姓,我膽小,行不行?我雖然是個商人,但是也喜歡踏踏實實地,幹多少事得多少錢,你們這種能長久麽?”


    楊玄反問:“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打算違法亂紀了?我做的是正當法律範圍內允許的事,不說對社會有多大貢獻,至少促進了流通……”


    李伯庸抬高聲音打斷她:“對,今天晚上那倆人還擴大內需了呢,你說政府怎麽沒給他們倆發個錦旗表彰呢?”


    “你別這麽陰陽怪氣好不好?”楊玄再好脾氣,也終於露出了一點不耐煩。


    “我是在關心你!”李伯庸這一嗓子幾乎是吼了出來,“路邊隨便拉個三姑六婆大妹子的,給我錢我都不說,他們是好是壞關我什麽事?!”


    楊玄深吸一口氣,試圖在清晨和睡眠不足的低血壓裏搜羅出一點理智來,心裏卻升起一把小火來——這麽多年了,哪個敢當著她的麵,對她的事指手畫腳過?


    “你先冷靜冷靜。”楊玄伸手去推車門,放緩了聲音,“我們明天再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


    敷衍——明目張膽的敷衍,當他混了這麽多年不懂看人臉色麽?


    李伯庸簡直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猛地一拍方向盤:“我在跟你很嚴肅地說這件事,沒看玩笑,也沒跟你找茬!楊玄,我是站在未來想和你共度下半輩子的男人的立場上說話,你能不能大發慈悲賞給我一點認真態度?我對你的人生是不是一點影響也不構成?你願意怎麽樣就怎麽樣,有沒有一點點地考慮過我?”


    楊玄也火了,她本質上就是那種說一不二的性格,可是總覺得成年人了,要有一點人際交往的能力,在外麵不要太顯露自己畫皮下麵的東西——照李伯庸這意思,是不是讓她一輩子他說東她不往西,除了“好”就是“是”啊?


    “你怎麽不要求我像日本婦女一樣給你拿拖鞋九十度鞠躬,天天守在門口說‘歡迎回來老公’呢?”楊玄輕輕地說,“李伯庸,你夠了吧?”


    她一轉身狠狠地推開車門,摔上後扭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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