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主管招聘的人力資源部門工作人員,在做招聘這項工作的時候,會有一種詭異的優越感,就好像代替老師考試的學生一樣——盡管大家都是打工的,但是是我把你招進來的。


    所以一般來說,麵試的時候,基本上他們最不喜歡見到的一種求職者,就是那種一問三不知,連公司是做什麽的沒弄明白,一看就知道是海投簡曆,逮住哪家麵哪家的。


    比如葉子璐。


    她從麵試辦公室出來以後就知道自己沒戲了,感覺最後麵試官臉都綠了。


    葉子璐穿著局促的職業裝走在大街上,心情低落得渾身發冷。當她仔細思考的時候,就發現這件事很奇怪,她好像無法對自己做出一個客觀準確的評價。


    葉子璐發現她很難描述自己——她到底漂亮不漂亮?聰明不聰明?擅長什麽?不擅長什麽?


    什麽事都沒有開始做的時候,葉子璐就總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好像任何事情,一旦她真正下定決心開始做了,就會一往無前,隻有成功沒有失敗似的,然而她就這樣拖著拖著,拖到了不能再拖的時候,麵對自己毫無努力的結果,葉子璐對自己的評價又會急速下落。


    好像她是個什麽都不行、什麽都辦不成的廢物。


    等地鐵的時候,葉子璐耳朵裏插著耳機,裏麵傳來混合著周遭嘈雜人聲的音樂,她貼著黃線,站在站台上。昏暗的地下和年代久遠的地鐵,仿佛有種異常陰沉的感覺,葉子璐看著黃線,有那麽一瞬間,走火入魔地想:“如果車來的時候從這裏跳下去,會不會死得很快呢?”


    也許顏珂是對的,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話,神大概也會犯錯誤,把那些應該屬於某些有用的人的位置留給了那些庸庸碌碌一事無成的人。


    葉子璐的腦子裏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頭天晚上看了整整一宿的小說,然而隨著一個又一個大同小異的結局,那些幻想開始慢慢地離她遠去,她無法再把自己代入到其中的角色裏,一個聲音在她腦子裏響起來——人是不能回到過去的。


    所有發生過的事,都無法再修複。


    她快二十五歲了,仍然沒辦法養活自己,在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城市裏無法立足,買不起房子,買不起車子,沒有存款,也沒有一技之長。


    如果她不幸掉到了地鐵腳下,除了她的父母之外,沒有人會傷心。


    也沒有人愛她。


    誰會愛她呢?她連自己都不愛自己。


    即使程績不提出分手,葉子璐也不認為他們能走多遠,當年剛剛高中畢業,不再有家長耳提麵命著不讓早戀,他們隻是出於對成人世界的好奇和一點懵懂,而草草湊在一起的姻緣,怎麽能長久呢?


    又怎麽能一輩子呢?他們壓根不相配。


    葉子璐從巨大的廣告櫥窗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她是個看起來有些瘦小的姑娘,穿上鞋才勉強到一米六,體重至今也沒超過九十斤,如果不是那身顯得有些厚重的職業裝,她依然看起來像一個沒長大的小姑娘。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她自己總數得清那些逝去的年華,她看著它們,萬分焦慮,卻始終是追不上的。


    有人說,當你想明白了自己真的想要做什麽的時候,說明最艱難的部分已經過去了。


    從她上了那個自己不喜歡的大學開始,葉子璐就一直卡在這個最困難的環節裏,她一直沒有方向,一直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握著雖然看似大把大把、卻每天都在貶值的青春,葉子璐隻能一邊站在原地安慰自己還有時間,還不著急,一邊焦慮得如同一隻困獸,拚命地折磨著自己的心。


    這大概隻是最近幾十年人們才會有的病,放在幾千幾百年前,人一輩子接觸到的信息總量也沒有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一個月接觸到得多,他們父母之命媒妁之約,每天男耕女織,過得簡單而平靜,心無旁騖,活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好像一隻坐在井底的青蛙,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卻平靜而幸福。


    那時候生活節奏還沒有那麽的快,人們的腳步還沒從地麵上浮起來,胸口的那顆心,也還不是躁動的。


    她為此看過很多人寫的人生感悟,有一篇別人寫的文章說:你要坐在那裏,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拿出一張紙,想到什麽就寫什麽,寫那些你想要的東西,直到寫到自己哭出來為止,那就是你生命的意義了。這一兩個小時,可以改變你的整個一生。


    葉子璐嚴格地按照作者說的話做了,可是腦漿都想幹了,人都想得麻木了,也沒寫出個所以然來。


    可見再多的人生感悟,都是別人的,想偷個懶找人生秘籍,那是白日做夢。


    就在葉子璐的心情越來越低落,整個人也越來越烏雲罩頂的時候,突然,一個人從身後狠狠地撞了她一下,仿佛有人拽了一把她的耳機線,一瞬間,一隻掉了,另一隻還卡在她的耳朵上,葉子璐的耳機線是插在手機上的,她幾乎立刻就意識到,遇到小偷了,掏走了她的手機!


    她猛地轉過身,隻見一個穿得灰不溜秋的中年男子正拿著她的手機,也看見那不幸地連著的耳機線和猛地轉過身來麵色不善的年輕女孩,小偷大概也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倒黴透了,他不再遲疑,一把把手機上的耳機線拉掉,轉身就跑。


    葉子璐簡直氣炸了,她都看見了,這死小偷竟然還敢跑!光天化日之下,這跟明搶有什麽區別?


    她明明正在那裏專心致誌地自怨自艾自憐,滿腔傷春悲秋的迷茫情緒,心裏就像汪著一汪酸溜溜的水,怎麽也吐不出來,正把她的五髒六腑都泡得怪難受的,結果被這根導火索一點,腎上腺素頓時井噴了。


    那一刻,葉子璐的腦子裏絕對沒有想到什麽“這些小偷都是有團夥的”,“他們勢力很大,警察抓不著,連小販看見了都不敢管”,“有的小偷身上有刀,一旦被發現了就從偷變搶,聽說有退伍軍人抓住了小偷,失主竟然都不敢出來認領自己的財務”之類的事。


    她整個小宇宙發生了連環大爆炸——我都這麽倒黴了、我都這麽傷心了,你個死小偷竟然偷我手機!


    弄死!沒商量,必須弄死!


    旁邊昏昏欲睡的群眾們就聽見一聲歇斯底裏地尖叫:“操/你大爺的!給老娘站住!”


    然後那個小小的、看起來頗有些弱不禁風的姑娘竟然就像個炮仗一樣,殺氣騰騰地衝了出去。小偷好像也沒想到她竟然還敢追上來,在前麵撒丫子跑了起來。


    葉子璐本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知道怎麽的,突然被滿腔憤懣激發了生命的潛能似的,踩著一雙細細的高跟鞋,竟然跑得飛快,一臉肅殺,分明是要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再加上這個時間地鐵裏人流量比較大,前麵總是有人擋路,小偷反而不如人小會鑽縫的葉子璐有優勢。


    眼看著就要被追上,小偷一著急,把葉子璐的手機給扔了出去,大喊一聲:“還給你!不要你這破玩意了,行了吧?”


    可是葉子璐一路追殺,早已經殺紅了眼了,壓根也沒顧上她那平時用得非常精心的手機,彎下腰脫下高跟鞋,流星錘似的一下砸了過去。


    多年宅在床上,遠程往垃圾箱裏扔果皮鍛煉出來的準頭終於沒掉鏈子,那尖細的高跟正中小偷的後腦勺。


    葉子璐周圍的群眾們全體閃開,爭相圍觀這個憤怒到彪悍的姑娘。


    小偷頓時給這巨大的暗器砸傻了,一個沒留神,從樓梯上踩空,摔了個大馬趴,臉撞在了台階上,臉上頓時血淚齊下,好像牙還掉了一顆。


    這軒然大波終於驚動了地鐵保安和乘警,小偷就這樣被救……咳,不,抓住了。


    乘警先生歎為觀止地撿起了那隻高跟鞋:“這誰的鞋?啊?哪位英雄的鞋啊?”


    然後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壯著膽子撿起了葉子璐的手機,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頭戳了戳她,輕聲細語、近乎戰戰兢兢地說:“姑、姑娘……你的手、手機……”


    葉子璐拿回了鞋和手機,例行公事地去做了筆錄,在廣大公安同誌們歡送打虎壯士一般的目光中,挺胸抬頭地走了。


    結果,她心裏的鬱結竟然就這樣被神奇地橫掃一空了。


    甚至她連自己正跟顏珂生氣的事都給忘了,回家揪住了小熊,連氣都不喘一聲的,一股腦地把這段傳奇的經曆給描述了一遍,把顏珂聽得一愣一愣的。


    說完以後,葉子璐這才一屁股往旁邊一坐,倒了一大杯水,一飲而盡,這才想起來,眨巴眨巴眼睛,直眉楞眼地來了一句:“哎,我好像正跟你冷戰呢,怎麽說話了?”


    顏珂:“……”


    這事竟然就這麽給揭過去了。


    顏珂看見她披頭散發的模樣,忍不住問:“他要是萬一有刀呢?”


    葉子璐給了他一個淩厲的眼神:“捅死丫的。”


    顏珂打了個寒戰,顫顫巍巍地問:“那……他要是萬一有同夥呢?”


    葉子璐陰惻惻、一字一頓地說:“一起捅死。”


    顏珂往床頭櫃上縮了縮,生怕她也給自己來個開膛破肚,頗不放心地說:“那……咱倆算和好了麽?”


    葉子璐:“哼!”


    顏珂立刻就坡下驢:“我錯了,我童言無忌,我口無遮攔,我承認,我道歉。”


    葉子璐擺擺手,不知道從哪裏弄出一個本來,擼胳膊挽袖子地往桌子上一摔,大馬金刀地坐下來:“其實你說得也對,我是有點萎,不行,從現在開始,我要振作,我要重新製定計劃……奶奶的,老娘連小偷都給砸暈了,還有什麽玩意能嚇著我!”


    顏珂默默地挪到了牆角,跟她保持一米以上的距離。


    隻見葉子璐雙手叉腰,對天大吼一聲:“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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