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勞拉在走出考場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考試砸了。


    這種感覺沒法對別人形容,如果非要叫她說出有什麽根據,她也說不出來,可她就是知道——沒戲了。


    每次在進入考場之前,她的腦海裏都會浮現出一個光輝萬丈的前途,幻想她通過考試以後走上另一種人生的快意,這樣的幻想真實度實在太高,有時候都好像真的似的,讓她飄飄然地膨脹起來——好像她王小花已經成為了一個眾人羨慕的名校研究生,無數名企排著隊地等她簽約。


    她將來會變成一個趾高氣昂……呃,不,神采飛揚的姑娘。


    然而這些個幻想就像一個肥皂泡,被考試這討厭的玩意,一戳就爛。


    走出考場的時候,王勞拉比平時更明白了一件事——她就是個學曆不高沒有戶口的城市底層人民,甚至自暴自棄起來,所有的希望都在被戳破的幻想麵前變得疲軟起來,她回過頭來望向被設為考點的高校,在一片寒風凜冽裏,認為自己一輩子再怎樣奮鬥,也就是這步田地了。


    她沒戲。


    這時,王勞拉看見了宋成梁,正開著他那部小車,在學校門口對麵的馬路上,衝她玩兒命地揮著手,他個子矮,生怕別人看不見,就竄上了馬路牙子,那傻樣簡直讓人不敢直視。


    王勞拉本想裝作沒看見他,匆匆離開的,結果宋成梁大概還是認為她沒看見自己,於是一個箭步,跨上了路邊的石頭雕塑上,擺了一個仿佛馬上要吹衝鋒號的造型,以俯瞰整個街道的架勢大開大闔地叫喚說:“勞拉!勞拉!”


    王勞拉假裝不下去了。


    她心情沉悶,覺得自己沒了上進的希望,此時正在自暴自棄中,這股子自暴自棄,已經混成這樣了,也就沒什麽好矜持的了。王勞拉的自暴自棄促使她穿過了馬路,坐上了宋成梁的車。


    宋成梁沒想到,自己居然這樣就被佛祖眷顧了,興高采烈地開著車揚言要帶王勞拉吃頓好的——王勞拉聽了興趣缺缺,宋成梁所謂的“好的”,充其量也就是到海鮮大酒樓那邊,吃一肚子水貨跟肉,實在是叫人反胃都來不及。


    宋成梁從她反常的態度上,推斷出王勞拉的研究生計劃一定是又泡湯了。


    他自我解嘲地歎了口氣,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沒考好吧?我就知道,考好了你就是‘上等人’了,哪屑於上我的車呢?”


    王勞拉沒想到連宋成梁這種她平時最看不起的人也來看她的笑話,眼圈都紅了,倔強地把目光挪動到了車窗外。


    宋成梁憂鬱地從鏡子裏瞧了瞧自己,認為自己的長相……可能是有點夠嗆,可那有什麽辦法呢?就跟大家生來有男女似的,有些人生來就比別人醜一點,女的還能自己捯飭捯飭,但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橫不能每天早晨起來也描眉畫眼、對著鏡子沒完沒了吧?


    他一直覺得,男人,醜一點沒什麽大不了的。他有錢有事業,公司裏那麽多女的上趕著想嫁給他,他都看不上,好不容易屈尊降貴地看上了一個王勞拉,還讓她瞧不上了。


    宋成梁忽然歎了口氣:“小花啊,你說說看,你到底是看不上我哪呢?”


    關於這個話題,王勞拉有一肚子的話要控訴,還沒等她組織好語言,想好從哪開始,宋成梁就繼續開了腔:“對,我承認,我是醜了點,可我又不靠臉吃飯,有什麽義務比別人好看呢?你看,咱倆出身也差不多,都是外地人,條件也差不多,我醜,可我有錢,你呢,你倒是長得俊,你有錢麽?沒有吧?這多般配啊。”


    王勞拉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因為這個又挫又傻的土大款在自己跟他之間畫了個等號,她感覺自己像是一隻無辜的白天鵝,被潑了一碗泥水。


    憋了半天,她終於開了口:“咱倆人生觀不一樣,過不到一塊去。”


    “人生觀怎麽不一樣了?”宋成梁納悶地說,“哎,你別這麽抽象,舉個例子。”


    “比如我要是有錢了,肯定會拿錢幹一些有價值的事,就算不提升自己的品味,好歹也把餘錢拿去投資,”王勞拉別了宋成梁一眼,坦白地說,“反正不會給你似的,把自己鄉下的那個破小二樓裏麵哪哪都弄上還白玉,把死人的墳頭修得跟清東陵似的,你還真當你自己成了土皇帝啦?”


    宋成梁聽了,卻並沒有動怒,他隻是思考了片刻,就問:“所以你覺得,有錢以後,拿去買字畫比給爹媽修墳更高貴、更有品味是吧,通過這一件事,就能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了。”


    王勞拉啞然。


    宋成梁嗤笑一聲,輕輕地搖了搖頭:“得了吧,你也就這點思想深度了。我聽人說過,你暗戀那個叫什麽梁驍的小白臉,你拿他當標杆,看不上這個也看不上那個,王小花我問你啊,你怎麽不反省一下,為啥人家品味高的都看不上你,隻有我這個‘品味低’的能看上你呢?”


    王勞拉的臉“騰”一下就紅了,暴躁地拉著車門,衝他大聲嚷嚷:“我要下車!停車!”


    宋成梁不緊不慢地把車慢慢地往路邊靠去,嘴裏卻沒閑著,他繼續說:“我坦白,我看得上你,一方麵覺得你長得不錯,一方麵剛才我也說了,咱倆門當戶對,我沒打算娶個龍城丫頭,那是給自己找媽,一個個都那麽難伺候。你呢,也別太不識好歹,我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們這些女的的優越感都是從哪來的,有點自知之明有那麽難……”


    他沒來得及把這個感慨說完,因為王勞拉沒等車挺穩,就摔上了車門,大步跑了。


    顏珂再一次在小熊身體裏醒過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在光線暗淡的衛生間中,被人泡在了水裏。


    他望著陰森森白慘慘的衛生間牆壁,身邊矗立的巨大馬桶,以及高高懸掛的淋浴噴頭,終於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濺起了臉盆裏洗衣粉泡沫無數。


    他就弄明白了,這是讓葉子璐給“洗了”。


    顏珂怒不可遏,心說這見鬼的死丫頭不洗衣服不洗床罩,連內褲都一買買十四個,兩個禮拜集中處理一次,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他個洗了!


    這不是閑得蛋疼是什麽?!


    他於是氣運丹田,大吼一聲:“葉子璐,你給我滾出來!”


    十分鍾以後,濕淋淋的顏珂被葉子璐從水盆裏撈了出來,她習慣性地伸手就要擰幹,被顏珂堅決地製止了:“走開走開,別隨便給我卷成麻花,我又不是練瑜伽的阿三!”


    葉子璐沒辦法,也不能任憑他滴湯,隻能找來一層一層的餐巾紙,裏裏外外地把顏珂包了幾層紙吸水,又找來吹風機,一通狂吹,這才把半濕不幹的顏珂掛起來,用夾子夾在了衣架上。


    顏珂本意是想抗議一下來著,結果一看見葉子璐的臥室,就愣住了。


    半晌,他嘴裏才蹦出一句:“那個……小姐,我是不是走錯房間了?”


    窗明幾淨——除了窗明幾淨這個詞,顏珂簡直想不出要怎麽形容,床單被罩煥然一新,總是充當雜物擺放地的寫字台也被收拾幹淨了,書本紙小擺設整整齊齊,床單被換過了,堆積在椅子背上的衣服都洗了,顏珂忍不住說:“你居然連玻璃也擦了?地板還打過蠟了?”


    “怎麽可能?”葉子璐頭也沒抬,“叫了個鍾點工,床單拿出去洗的,不過衣服和東西是自己收拾的。”


    顏珂眼尖,看見她竟然又把先頭放棄的職業資格考試課本拿出來了,在一邊寫寫畫畫,好像個高中生按照思路做複習筆記一樣。他竟然有些難以相信起來,昨天還那樣死豬不怕開水燙、準備破罐子破摔的人,今天竟然就浪子回頭了?


    “呃……今天是幾幾年幾號?你你你還是葉子璐麽?這是地球?還是某個表世界的裏世界?”


    葉子璐淡定地喝了口水:“等我看完這章跟你說。”


    她側對著顏珂,半長不短的頭發攏到了身後,屋裏隻有翻頁、寫字以及顏珂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地砸進下麵接著的盆子裏的聲音。


    一室靜謐。


    傍晚的陽光斜斜地穿過她的窗子,照射到床單上,她那懶人床桌不知道被收到了什麽地方去,筆記本電腦也被擦過了,放在寫字台上。


    甚至連原來那些滿屋子亂貼的標語、亂塗亂改的計劃便簽,以及都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狗屁不通的各種勵誌宣言也全都不見了。


    隻有桌子角上,剩下了一個三十二開的帶日曆的記事本。


    顏珂幾乎有些錯覺,仿佛他一眨眼的功夫,這個姑娘變成了另一個人。


    這個小小的臥室就像是一個人的心,那些粘附的、沒有多大意義的東西全部都被處理幹淨,準備放進新的東西,就像人體新陳代謝,要替換掉那些變老的細胞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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