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璐“砰”一聲合上門,腦子裏嗡嗡作響,胸口裏像是著了一把無名火似的,燒得她頭疼腦熱。


    理智上,她當然知道王勞拉隻是隨口開了句玩笑,葉子璐分得清正經的惡意和玩笑話,顏珂損過她那麽多句,也沒見得她幾回當真,可她此時明明知道自己像個神經病一樣,就是控製不了自己發火。


    她那一聲連顏珂在臥室都聽見了,他從當天的報紙裏抬起頭,愕然地看著她。


    葉子璐的臉色非常難看,顏珂隻看了一眼,就知道她腦子裏什麽都沒在想,整個人已經快給燒得快宇宙大爆炸了。


    葉子璐就在一片沉默裏,靠著自己的臥室門足足站了三分鍾,鬧哄哄不知道飛到了哪裏的理智才終於緩慢回籠。她終於深吸一口氣,後悔起方才的行為。


    在顏珂察言觀色地發現她理智回籠,打算說些什麽的時候,就隻見葉子璐遲疑了一下之後,果斷打開了屋門,跑到廚房裏拿出了她這一天剛從超市裏買的兩盒大果粒,磨磨蹭蹭地敲開了王勞拉的門,探頭探腦地說:“這個是新出的口味,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那個……咱倆一起勇敢地試個毒唄?”


    王勞拉出來,拿走了酸奶,在她後背上打了一巴掌,兩個人就這樣,算是重新和好了。


    看起來,這似乎隻是一場小小的口角,兩個人在一起住,總會偶爾因為這種雞毛蒜皮的摩擦,一時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它簡直連拌嘴級別的吵架都算不上。


    然而卻在葉子璐心裏埋下了一顆地雷,她從此,才開始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恐懼。


    贏了的人,反而會更害怕輸。


    葉子璐無法不怕拖延症,任何人都無法不怕那些生活中困擾著我們的頑症,她接受了自己,卻始終無法原諒。


    她覺得自己的內心並不堅韌,也並不強大——如果她足夠堅韌,就不會有拖延症的困擾。她覺得自己虛弱得可憐,所有故事裏主角應該有的好品質她都沒有,她不勇敢、不聰明、不美,甚至連善良都算不上。


    葉子璐覺得自己很可悲,簡直一無是處。


    有的時候,人是無法抵擋身體裏激素水平的變化對自己情緒的影響的,高興的日子過去了,總會有那麽幾天心情陰鬱的時候。


    “盛極必衰”是一種自然規律,即使星辰日月,也無法時刻高懸在頭頂。


    有時候,“巔峰”其實並不是一個褒義詞,因為“巔峰”過後,意味著下坡路。


    世界上沒有人能不走下坡路,除非願意在“巔峰”的那一刻死去。


    葉子璐在經曆了連續幾個月的“好運”之後,開始恐懼起這種“下坡路”來,她心裏隱隱約約地生出一種焦慮,特別是在她在新公司裏工作了幾個月之後——天上突然掉了個餡餅開始。


    那天老板突然找到她,問她說:“小葉,有男朋友了麽?”


    葉子璐不明所以地搖搖頭。


    老板想了想,又問:“那你是……本地戶口?”


    葉子璐點點頭。


    老板看了看她,笑了笑:“別緊張,本地戶口很好,會讓你少很多顧慮。你的學曆跟經曆我都看過,學曆呢,也算能拿得出手,人也年輕,知道上進,這幾個月大家對你評價都很高,現在有這麽個事,你看看願意不願意……”


    葉子璐用了半分鍾才消化完老板的話——外地的分公司那頭需要從總部調一個人,基本相當於外放,還有一點管理培訓生的意思,輪崗一年,在那邊管事一年,兩年以後會調回來,基本就可以直接進入中層管理人員圈子了。


    而且這個“外地”也沒有外到很遠,距離龍城,火車其實隻要一個多小時,周末完全可以回家,家裏萬一有些急事,也不會太耽誤事——隨著城市越來越大,人們的生活半徑也會越來越大,住在四環開外到城市中心上班,每天其實也都要在路上浪費個一兩個小時。


    老板讓她準備準備,交接一下手頭的工作,月底就過去。


    葉子璐被這個巨大的餡餅砸暈了。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也都趕在一起了。


    就在她被這餡餅砸得迷迷瞪瞪地回了家,還沒回過神來,王勞拉就跑來跟她說:“葉子,我跟你說件事。”


    葉子璐一愣。


    “我前一段時間打算換個工作,今天那邊正式來通知了……”


    “啊!你上回說的那家培訓機構麽?”葉子璐一時忘了自己的事,尖叫起來,“真的嗎?王小花你太牛逼了!”


    王勞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不是當講師,我還沒有那個水平,隻是過去先當助理,這樣我可以免費聽聽課,我想好了,等我以後學好了外語,就去申請當講師,當了講師,還要繼續學,去考教育部的口譯資格,然後再去參加同傳培訓,我想當個同傳。”


    王勞拉說著說著,眼睛就亮了起來,她的人生道路似乎一下子清晰明了了起來,每一步都有路標,每一步都有方向。


    那些可笑的、跟她的生活隔著十萬八千裏的不知所謂的古董鑒賞書,以及書畫拓本,都被她卷了卷賣破爛了,換來幾塊錢給自己跟葉子路一人買了個門口超市裏廉價的冰激淩。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王勞拉開始過上了“踏踏實實”的生活,她從一隻喜歡自卑地四處亂撞、憤世嫉俗的沒頭蒼蠅,變成了一個有目標的人,每天的生活都像是一場升級遊戲,叫人痛並快樂著。


    葉子璐知道,王勞拉這朵蒲公英似的四處亂飛的小花,終於在這個大得離譜的城市裏紮下了根,就此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和一席之地。


    以後再有人侮辱她的自尊,貶低她的人生價值,她就可以不用氣得半夜磨刀卻無處發泄,她可以名正言順地驕傲地抬起頭來,告訴對方“道不同不相為謀,咱倆的精神境界明顯不是一個層次上的”。


    將來她的孩子,可以自豪地對別的小朋友說:“我媽媽是個很厲害的同傳,是高級知識分子,她可以賺很多錢,給我買很多漂亮的衣服,可以給我很好的生活,送我去很好的學校。”


    王勞拉激動了一會,然後想起了正事:“哦,對了,我跟你說,葉子,那邊雖然挺好,但是唯一的問題就是離咱這實在太遠了,從咱們家過去要轉兩回公交車,天天打車我可打不起,所以我想……可能過幾天,就搬家了。”


    葉子璐怔了怔,她突然想起來,如果自己去了外地工作,隻有周末能回龍城的話,租這個房子也就沒意義了,她也要回她媽媽那裏住了。


    她們兩個人,從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姑娘,到一起租房子互相磨合、互不幹擾的室友,到最後一起努力、一起經曆過很多很多的倒黴事,為對方哭過也高興過的好朋友,是多麽奇妙的緣分……可是現在就快要散了。


    葉子璐一方麵為王勞拉高興,一方麵又有些舍不得的傷感,更多的卻是對前路的迷茫。


    她回顧自己這二十多年的人生,好像從未成功過,已經不記得成功的滋味,老板說的事,一開始讓她高興得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可這股高興勁過了,她又擔心起來——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等著看她如何得意忘形,然後一巴掌呼下來,再把她直接打回原形。


    這件事一定會砸的,隱約地,葉子璐心裏有了這樣一種悲觀的預期,她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心神不寧地爬到了床上,抱住枕頭翻了個身,隨口對床頭櫃上的顏珂說:“熊珂,我跟你說件事……”


    顏珂沒出聲。


    “熊珂,我……”葉子璐的話音頓住,因為她看到了小熊無神的眼睛,歎了口氣——顏珂不在。


    隨著龍城進入了夏天,天氣越來越熱,顏珂在小熊身體裏的時間就基本和回到自己身體裏的時間對半分了,葉子璐也慢慢地習慣了顏珂這種三天兩頭不由自主地消失。


    她隨手拿起床頭櫃上的小熊,跟那東西呆呆的眼神大眼瞪小眼了一會,順手從旁邊拿起一隻黑色的簽字筆,露出一個壞笑,打算要給這歪眼睛小熊整個容,把它變成隻熊貓!


    然而就在她興致勃勃地畫到一半的時候,大概是胳膊被自己壓麻了,突然不知怎麽的,葉子璐手一抖,簽字筆就從床頭掉在了地上,葉子璐的心也隨著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重重地一跳,那麽一瞬間,她有了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顏珂再也不會回來了。


    葉子璐臉上的壞笑突然潮水一樣地褪去,她恐慌起來。


    就好像她還是個很小的女孩的時候,在公園裏鬆開了大人的手,一個人站在人來人往中茫然不知所措那樣。


    就好像她小時候學遊泳,學會了基本動作和呼吸換氣後,老師第一天拿掉了她背上輔助用的“海綿飄”,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扔進水裏時那樣。


    和王勞拉要分開了,現在,顏珂也要走了。


    葉子璐打了個激靈,她發現自己隻剩下一個人了。


    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顏珂依然沒有回來,王勞拉在一個禮拜以後就搬走了,趁著周末,葉子璐和房東退了房,整理了自己行李,也準備踏上她惴惴不安的新的行程。


    就在她在媽媽再三叮囑下坐上火車離開,並且承諾到了那邊換好外地電話卡後,就立刻群發通知的時候,一個昏迷了大半年的男人,在親人和朋友們緊張地注視下,奇跡一樣地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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