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媽媽早晨起得早,基本上每天不到六點就會出去做一些不大劇烈的鍛煉,然後順便帶早飯回來,直到葉子璐聽見了門響,知道她媽媽已經出去了,才偷偷地從房間裏溜出來,鑽進衛生間整理自己遺容一樣的儀容。


    她洗漱完畢後,用最快的速度給自己畫了個妝,照著鏡子,直到把黑眼圈和隔夜的排泄物一樣的臉色都遮掉了,這才人模狗樣裝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戰鬥機狀,故作鎮定地從衛生間裏頭重腳輕地走了出來。


    葉子璐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禮盒,外麵珠光寶氣,裏麵是亂七八糟的一坨漿糊——不打開不知道,一打開得嚇一跳。


    她媽拎著豆漿油條回來的時候,葉子璐正坐在沙發上發呆,聽見門響,幾乎是條件反射一樣地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該露的八顆牙一顆不少,好像第一夫人接受媒體采訪一樣無懈可擊。


    ……可惜她媽一眼也沒看。


    吃完早飯,葉子璐裝模作樣地穿外衣拿包,假裝行色匆匆地要去上班,葉媽媽卻突然說話了。


    “等等,”她一邊慢吞吞地喝著剩下的半碗豆漿,一邊同樣慢吞吞地說,“你幹嘛去?”


    葉子璐心裏一跳,幹巴巴地說:“我?我上班去啊。”


    “上班?”葉媽媽拖長了音調,疑惑地看著她,“你上什麽班?今天星期天。”


    葉子璐:“……”


    她先是停頓了一兩秒,可惜那一宿沒睡的腦殼裏除了一顆死機的豬腦之外,基本什麽都不剩了,不知空白了多久,她才生鏽似的嘎嘣嘎嘣地回過頭來:“我……我加班啊。”


    葉媽媽把空碗放下,女王似的用下巴尖點著自己對麵的小的凳子:“過來,給我坐下。”


    葉子璐就二話也不敢說,灰溜溜地把包扔在一邊,點頭哈腰地坐下了。


    “你啊,從小就不怎麽機靈。”葉媽媽長歎了口氣,不過話音沒落,就看見她的寶貝女兒用力翻了個白眼,“翻什麽翻,不服啊——編瞎話你就沒編圓夠,說你笨你還不承認——加班,你那班有什麽好加的?以為我不知道,按點上班都沒事幹呢,整天刷你的微薄玩。”


    葉子璐立刻反問:“你怎麽知道?”


    葉媽媽:“我關注你了,一天到晚你能發個百八十條,都沒別人說話的份,所以前兩天我又把你屏蔽了。”


    葉子璐立刻被一道大雷當場給劈成了隻糊家雀,目瞪口呆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女王陛下眼皮底下裸奔多長時間了……更重要的是,人家後來連看也不願意看了!


    “辭職了吧?還不打算讓我知道?”葉媽媽問。


    葉子璐仍然淩亂著,沒來得及反應。


    葉媽媽“哼”了一聲,繼續神棍一樣地說:“我就看你那微薄一直嚷嚷著要辭職,祥林嫂似的,早中晚一天嚷嚷三遍,比吃飯都勤,可嚷了半天也沒真辭職,怎麽現在就忽然忍不住了呢?我再一猜啊,就知道,肯定是昨天出去,誰給你委屈受了吧?”


    “媽。”葉子璐突兀地打斷她,“你早晨出門讓車棚裏的黃鼠狼附身了吧?”


    “滾蛋,你媽早看透你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幾顆屎。”


    葉子璐:“不是吧,這也能數清!您太有道行了!”


    “閉嘴,你哪那麽多廢話,嘴碎成這樣,怪不得老也嫁不出去呢。”葉媽媽好不容易醞釀好知心媽咪的談心情緒,三言兩語已經讓這熊孩子給攪合得差不多了,她平靜了一下,問,“辭職了,錢夠花不?”


    葉子璐點點頭。


    “夠花到什麽時候?”


    葉子璐老老實實地說:“到明年這時候沒問題。”


    葉媽媽的臉色稍微好了一點,她想了想:“你小時候,天天放學從進門到睡覺,能跟我說一宿,弄得你們班同學祖宗八輩我都神交過了,怎麽現在反而都憋在心裏,什麽都不說了呢?”


    葉子璐低頭摳著自己的手指,聲音悶悶的:“有什麽好說的?”


    葉媽媽不言聲,等著她自己抖出來。她總覺得自己的女兒略微有點缺心眼,心裏藏不住話,一根腸子通到底,能憋這麽長時間已經相當不錯了,一會一定會倒豆子一樣劈裏啪啦地全都交代出來。


    可是她等了很久,葉子璐依然一聲不吭地摳著自己的手指甲。


    有什麽好說的呢?葉子璐冷靜下來,就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如果她實際是一個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人,甚至哪怕她受天資所限,並不十分了不起,但有一技之長,從來都踏踏實實,對自己坦坦蕩蕩,沒有一絲愧疚,那麽她就絕對不會把一個陌生姑娘的話當回事。


    她再一次在別人的目光中茫然失措的同時,也失去了衡量自己價值的能力。


    葉子璐一方麵心裏焦慮茫然、一方麵卻又無法踏下心來去改變什麽,她的心飄在空中,就好像是那些失重的太空人,用盡全身的力氣也踩不到地上。


    這成了一個死循環,她急於擺脫這種狀態,卻找不到門路,從而也變得更加焦躁不安,如同被困在了籠子裏。


    過了不知多久,她才低聲說:“媽,您還是別問了。”


    葉媽媽哼了一聲,心說幾年不注意,她還長道行了,學會藏著掖著、報喜不報憂了。


    葉子璐扯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臉:“我都二十六快二十七,奔三張的人了,幹嘛呀您,還天天檢查作業聯係老師等著揪我的小辮子啊?”


    葉媽媽看了看她:“真不說?”


    葉子璐一瞪眼:“竹簽子老虎凳麵前也絕對不屈服!”


    葉媽媽涼颼颼地說:“哎喲,戰士。”


    葉子璐站起來:“不跟你說了啊,我要出門一趟。”


    葉媽媽問:“幹嘛去啊?”


    葉子璐丟下一句:“無業遊民有四處亂逛的權力!”


    然後就“砰”一聲關上門,往外走去。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隻是沿著街邊漫無目的地走,心裏亂哄哄的,始終也靜不下來,周末的龍城似乎沒有那麽的擁擠,人們的腳步也明顯慢了下來,這個生她養她的城市讓她覺得有些陌生。


    那些平時行色匆匆的人心裏都是怎麽想的?他們會不會也像她一樣沒有安全感,年輕又愚蠢,看起來一個個都充滿大城市的優越感,光鮮而時尚,其實心裏會不會也在抓狂地咆哮著自己活得像一條狗?


    不知不覺中,葉子璐就走到了她當年的高中母校,似乎十年過去了,圍欄與教學樓都看不出一點折舊的痕跡,隻有門口的保安換了一批又一批。


    正是周末,學校裏比較蕭條,幾個男孩在操場上打籃球,觀眾台上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觀眾,葉子璐站在學校的圍欄外麵,呆呆地看著他們比自己還要年輕、還要愚蠢的表情。


    她想起自己像他們一樣大——或者更小一點的時候,曾經是多麽的胸懷壯誌。


    那時候每個人都胸懷壯誌,他們瞧不起庸庸碌碌的大人們,對成人的世界半懂不懂,卻有一種自以為已經了解透徹的自視甚高。


    他們的夢想在天南海北,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也毫無畏懼,他們敢大言不慚地重複偉人的話,宣布自己也是“為中華崛起而讀書”,或者是在“為往聖繼絕學”,理科班的男生有一半想當下一個比爾蓋茨或者下一個霍金,再不濟的……也會夢想自己將來能賺大錢,娶美女。


    葉子璐忽然用手抓住冰冷的鐵欄杆,往前湊了一步,仔細地往學校裏張望。


    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這其中是什麽在折磨她——學校給他們的永遠是正統的教育,他們的兒童時代乃至整個青春期,都在仰望著古今中外偉人的背影。那些勵誌的故事,像是另一種精神毒品,十幾年下來,甚至讓他們生出一種自己也屬於那些了不起的人的錯覺。


    可漫長的時間與無邊的空間叫這些人鳳毛麟角,那些胸懷大誌、登高望遠的少年終於在長大成人之後還是變成了普通人,回想起來,卻沒有學會應該如何做一個普通人,即使有人教過,在那個年紀裏,又有誰聽得進去呢?


    普通人聽起來那麽的卑微、那麽的可憐,年輕的靈魂怎麽會接受自己的生活隻有這樣黑白灰的顏色呢?


    他們都和葉子璐一樣,一方麵痛苦地不肯接受一個現實——我特別了那麽多年,怎麽會是個普通人?


    一方麵又為這種不堪一擊的驕傲心虛,自己一無所長,哪裏……就不是普通人了呢?


    當他們一無所有的時候,尚且能勉強自己沉下心來,而如果他們不幸,很快小有成就,就會再一次飄飄然、再一次回到那自我意識過剩的少年輕狂時代,而後隻要一點點的挫折,就能讓人彌足深陷。


    這大概……就是那總是去而複返的拖延症吧,葉子璐心裏忽然這樣想著。


    拖延症不像腳氣、不像慢性病——那些雖然也很難根治,但是一旦治好了,那就是治好了。


    拖延症是一個被按下水麵的葫蘆,與自我意識如影隨行,終身陪伴,隨時好轉,也能隨時複發。


    葉子璐心裏忽然自嘲似的湧現出一句話——貓改不了撓牆,狗改不了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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