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吃不下,水是可以喝的,江曉媛一口氣灌了一整瓶冰涼的礦泉水,恨不能身化漏鬥,吞吐江河。


    女司機覺得女鬼茹毛飲血,口味不會這麽清淡,於是微微放下心來,睜著她那雙占了麵部半壁江山的大眼燈問:“你怎麽一個人深更半夜地在這裏走?遇上壞人啦?”


    江曉媛胃裏汪了沉甸甸的一壺水,將她行將出世升天的魂魄壓了回來,麻木昏沉的神智漸漸清醒,她這才意識到這位司機大姐衛生情況堪憂,並且有口臭。


    狹小的駕駛艙中,司機一說話,口氣就全都呼在了江曉媛臉上,江曉媛的臉不易察覺地抽動了幾下,虛弱的消化係統也跟著造反,小範圍地翻騰起來。


    她因為饑寒交迫而奄奄一息的委屈眼看要卷土重來,眼眶又開始發燙,可惜江曉媛雖然嬌氣,卻不是那種能在外人麵前表現出弱勢的性格,她連忙往髒兮兮的車座靠椅上一靠,仰起頭,將眼淚憋了回去。


    “我手機沒電了,”她竭盡全力地保持著平穩的語速,低聲說,“找不到人,阿……”


    江曉媛脫口差點說出“阿姨”來,停頓了一下,下線了二十多年的情商臨危受命,終於勉為其難地出麵讓她改了口。


    江曉媛:“姐,您車上能充電嗎?”


    貨車司機:“我這車哪有那玩意……唉,你也真是可憐,準備去什麽地方?大姐送你一程。”


    江曉媛完全沒有頭緒。


    司機看起來脾氣挺溫和,耐心地問:“你從哪來的?”


    江曉媛連忙報出了她新身份證上的鄉鎮名,並且下意識的將身份證掏了出來,捧到司機眼前:“您看,這是我的身份證。”


    司機被她逗樂了:“我又不是警察,看什麽身份證?你和我侄女一樣大,不會是第一次出門吧?”


    江曉媛立刻醒過味來,也是,哪有別人問一句從哪來就要給人家遞身份證的?


    可方才那一瞬間仿佛是她的本能反應,那張陌生的身份證好像是她在這個陌生時空裏唯一的支點,沒了它,她就交代不清自己的來龍去脈。


    司機說:“哦,我知道了,我有個親戚就是你們那邊的,你們那邊這幾年好多年輕人都往外跑,去大城市打工嘛,去a市的都走這條路,我們家在那邊,正好順路,我捎帶腳把你一起帶回去吧……嘖,小姑娘嚇壞了,第一次出門就遇上這種事,可憐。”


    江曉媛被她連續說了兩遍的“可憐”,這輩子她什麽時候被人可憐過?


    她又窩心又不甘心,眼淚開始搖搖欲墜,隻好拚命眨了兩下眼:“謝謝大姐,怎麽稱呼?”


    女司機一翻自己的牌照,上麵“章秀芹”三個字排在她那張家養小精靈似的頭像下:“我姓這個,你叫我章大姐吧。”


    江曉媛就這樣被章大姐撿走了。


    貨車夜行窄路,司機的精力必須十分集中,車子開起來以後,章大姐就不再與江曉媛搭話,隻是囑咐她累了就先睡一會。


    車裏有油氣味、人味,還摻雜著一點食物發酵的味道,空氣汙濁,吸一口進去,就堵在喉嚨裏似的,不肯下去。


    江曉媛靠在冰冷的車窗上,從黑黢黢的車窗上注視著自己微末的側影,心亂如麻地琢磨起那幾條信息。


    思前想後,她發現自己還是不願意相信“明光要害她”這個說辭。


    江曉媛無法麵對自己鄉村打工妹的身份,也無力麵對這樣的生活,讓她頂著這個身份去人人光鮮亮麗的a市,她感覺自己還不如死一死舒坦,就算明光騙了她,江曉媛也寧願抱著一線希望。


    “就算被那什麽法則弄死,我也不在這鬼地方活。”她在深夜裏有誌氣地想。


    再者說,也許明光沒有騙她呢。


    江曉媛下意識地蜷縮成了一團,心裏想,如果她能回到自己的時空,她以後開車一定會規規矩矩的,把所有安全隱患都排除,她還要從混日子的公司裏辭職出來,要回去好好念點書,讀個正經八百的學曆出來,然後自己找一份合適的工作,鍛煉幾年,有能力了再回去幫家裏的忙。


    江曉媛意識到,如果不是這遭,她恐怕永遠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生活是多麽幸福,而她又虛度了多少光陰。


    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她窩著脖子,委委屈屈地睡著了,中途幾次三番被顛簸的車弄醒,江曉媛都迷迷糊糊的,感覺自己好像被一場噩夢魘住了,直到清晨的天光撕開晨霧灑在路上,江曉媛在偏遠的休息站裏接過章大姐給她的一瓶涼水,她才木然地想起來:“哦,噩夢還沒完呢。”


    車又開了三四個小時,才到了a市的市區。


    這座城市江曉媛並不陌生,它是江曉媛媽媽的故鄉,外公外婆都在這裏,她放假時常過來玩,哪裏有好吃的,哪裏有好玩的,她心裏都一清二楚,卻沒有走過清晨的高速公路。


    視角稍稍一顛倒,整個城市都好像陌生了起來。


    江曉媛不知道自己該去什麽地方,隻好默默的跟在章大姐身後,跟著她去卸貨、結算,所有事都辦完,江曉媛才主動說:“謝謝您,要不然中午我請您吃飯吧?”


    章大姐擺擺手:“請什麽?一個小姑娘出門在外無親無故的,你也沒多少錢,就算有錢,也要放好不能讓人知道,懂嗎?我們這有食堂,走吧,我帶你去。”


    江曉媛連忙跟上她的腳步,腳趾頭被劣質的人造皮革磨得生疼,她木然地低頭看了一眼,決定選擇相信明光,無視後麵後來給她發信息的人那些危言聳聽。


    她心想:“娘的,不就五十天嗎?忍了。”


    章大姐邊走邊隨口問:“來了以後怎麽辦,想好了嗎?”


    江曉媛想:“忍完我就海闊天空了,管它怎麽辦?”


    嘴裏卻敷衍說:“呃……先找個工作?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這裏哪有便宜的酒店?”


    “酒店”倆字把章大姐逗樂了,她被江曉媛愚蠢的念頭激起了說不出的同情心,感覺這丫頭雖說也算老大不小了,卻絲毫沒有見過世麵,不知從哪看了幾集電視劇,就打算出來“闖一闖”了。


    “你還要住酒店?要住幾星的?”章大姐揶揄著問。


    江曉媛窘迫得不行,這才想起來身上一張信用卡都沒有了,隻有五百塊現金,哪怕是最便宜的快捷酒店,恐怕也隻能湊合三四天。


    章大姐的猴臉上泛起一片慈眉善目,拍了拍她的後背:“算啦,你還是跟我走吧。”


    章大姐家住a市老城區的舊房子裏,是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建築,產自舊社會。


    因為此地盛產刁民,扯皮了很久,多方利益訴求依然難以協調,大概今生今世是拆遷無望了,周圍都已經是高樓大廈,隔一條小巷子就是車水馬龍,可是一走進小巷口,卻好像一下穿越了幾十年——裏麵逼仄、狹小、雜物與垃圾堆在一起,蚊蠅四下肆虐,廚房的油煙氣與下水道的臭味交相呼應……


    可謂是鬧市區的一塊狗皮膏藥。


    巷子裏多為二到三層的小樓,想必過去曾經是一片風光的小洋樓,現在一棟小洋樓裏要住五到八戶,風光就不必提了,隻有有傷風化的光/屁/股小孩子。女人的內衣破破爛爛的掛在竹竿上,在豬突狗進中迎風招展,好像一麵麵萬國旗幟。


    江曉媛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章大姐走進小巷子,總覺得腳下的黑土淤泥含著糞便的氣息,心裏別提多惡心了,她後悔極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咬咬牙去住快捷酒店,沒錢了大不了留在店裏刷盤子——連工作都有著落了。


    江曉媛心裏打著退堂鼓,嘴上冠冕堂皇地說:“我得找個包吃包住的工作,總不能老在這裏麻煩你。”


    章秀芹頭也不回地說:“先住著吧,你什麽都不知道,出去要被人騙的,回頭我帶你去找找你們當地的老鄉,出來打工哪有自己單打獨鬥的,怎麽著也得找老鄉帶著,你啊,太沒輕沒重了。”


    江曉媛無從辯解,隻好閉了嘴,她不由得又開始忐忑,所謂“老鄉”雖然不見得是街坊鄰裏親朋父老,但要是地方不大,互相之間沒準也是認識的,她一個外來人,頂了這個身份,會不會露出馬腳,被人認出來?


    正在心神不定,突然,一個破舊的塑料桶從天而降,不偏不倚的正掉在江曉媛麵前,要是她走得在快兩步,沒準就被兜在頭上了。


    江曉媛焦躁的心裏升起一把火,驀地抬頭一看,隻見二樓那堆滿了破爛的露台上,有一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那熊孩子髒得泥猴一樣,不知道是不是沒人管,這麽大了還在穿開襠褲。


    那小鬼趴在欄杆上,一邊挖鼻子,一邊擠眉弄眼地做鬼臉,嘴裏含含糊糊地喊:“砰——砰——”


    章大姐一把拉過江曉媛,雙手將腰一叉,衝著那小男孩罵:“走開!打你!”


    小男孩縮了縮,鬼鬼祟祟的從露台上往下張望,章大姐順手抄起一把掃帚,揚起一片雞零狗碎,作勢用掃帚杆去桶露台上的小男孩,小孩連忙罵罵咧咧地跑了。


    章大姐彎腰把塑料桶撿起來,對江曉媛說:“傻子,不要緊,膽子不大,下次見到了凶一點,嚇跑了就行了。”


    頓了頓,章大姐又補充了一句:“不過畢竟是個孩子,嚇唬嚇唬就行,別真打,也不是故意托生成傻子的,怪可憐。”


    江曉媛小心翼翼的問:“沒人管嗎?”


    “剛開始當然有人管,不過他們家去年又生了一個,是個正常的,這個就讓他自生自滅了,整天跟大野馬似的四處亂竄,活像個要飯花子,唉!”章大姐也不知道是出於氣憤還是同情地歎了口氣,又回頭囑咐江曉媛說,“以後住在這要把門關好了,省得他溜進來,哦,還有走路的時候警醒點,這孩子不懂事,話也聽不懂幾句,今天是扔下來一個桶,上回不知道從哪扔下一塊磚頭,把那院的姑爺給砸了,上醫院縫了八針呢。”


    江曉媛:“……”


    這鬼地方萬萬不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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