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陳方舟並不是一個純粹的二百五,還是會點什麽的。


    他熱情洋溢地將雷人的開場白闡述完以後,就盡職盡責地教了江曉媛好幾個按摩手法,每一個手法對於江曉媛來說都是又熟悉又陌生,既似曾相識,又要從頭學起。


    “你學東西挺快的。”陳老板說,“回去要記得把指甲剪幹淨,有的顧客頭皮敏感,被指甲劃了會長頭屑,門口有幾個塑料模特頭你看見了嗎,你每天沒事就用那個練,一個禮拜以後把手法練熟,再在店裏同事頭上練,把每個人的腦袋都洗過一遍,他們全票通過了才能正式接客……咳,我是說接待顧客。”


    江曉媛吃了一驚,沒想到一個洗頭小妹的上崗培訓居然這麽森嚴。


    陳方舟瞥了她一眼:“怎麽了,奇怪啊?別家確實不這樣,好多美發店不重視洗頭發,新來個小破孩沒人教一教就讓他們給客人洗——不過話說回來,那種小店十塊二十塊就能剪個頭,我們這等級最低的實習技師修一個發梢都八十起價,憑什麽,總得有過人之處吧?”


    江曉媛:“哦,知道了。”


    她發現陳老板正色下來的時候真有那麽點店長的意思,他眼角有一道不怎麽明顯的細紋,隨著他的動作而微微浮動,側臉顯得無比專注。


    “好好學吧小姑娘,”陳方舟說,“你看我,當年初中沒畢業,除了能忽悠,什麽都不會,十五六歲就開始幹這個,這麽多年沒改過行,現在也人模狗樣地混成店長了,我出國學習過,前一陣還買了房跟車,我成功不成功?”


    江曉媛或許別的見識有限,唯有成功人士見過不少,對陳方舟這就以“成功人士”自居,十分不以為然。


    陳方舟:“怎麽,不服啊?”


    他態度隨和,江曉媛也忍不住放鬆了些,隨口扯淡說:“陳總,你給別人當店長不算什麽,得打出自己的品牌才能拿得出手,再說了,買一套房算什麽?你好歹得在市區有個‘大平層’,郊區得有個溫泉入戶的別墅,度假區還得有個產權觀景房,還得在國外搞個養馬的莊園,這才能勉強算是有點產業。”


    陳方舟一臉震驚地看著江曉媛:“我的姥姥,我有眼不識泰山啊,姑娘,你看起來這麽文靜,居然也這麽能吹!真是同道中人!”


    江曉媛一點也不想當他的同道中人,皮笑肉不笑地一呲牙:“陳老板抬舉了。”


    “你來試試吧。”陳方舟讓出地方,擦了手,從兜裏摸出一個小冊子遞給江曉媛,“對了,這是本店員工手冊,我自己編的,你拿回家背熟,正式上崗前我要抽測。”


    江曉媛還以為這是什麽技術秘籍,翻開一看,震驚了。


    隻見其中大部分內容為一問一答,正常的問題,比如——“等待時間過長,客人不滿意如何處理”,或者“客人對服務不滿意,怎樣化解矛盾”之類,隻占了很小一部分。


    剩下大部分是“客人要給你介紹對象怎麽辦”這種奇葩問題。


    江曉媛:“……介紹對象是什麽玩意?”


    陳方舟認真地說:“這個時常碰到的,咱們的顧客裏有好多中老年婦女,你懂的,唔,上回就有個客人要給我介紹,第二天帶來一個小姑娘,長得柴禾似的,一問三不知,就會看著你傻笑,後來才知道,是智力有點問題。”


    一個全新的世界在江曉媛麵前徐徐打開,她好奇地問:“然後呢?”


    陳方舟衝她一抬下巴:“自己看手冊。”


    江曉媛低頭一看,隻見小冊子上下一頁寫著:“告訴客人你在老家訂親了。”


    “她怎麽這樣?再怎麽說你也是個店長,也是那個什麽……”江曉媛打了個磕絆,險些咬了舌頭,言不由衷地說,“那個有房有車的成功人士呢。”


    “逗你玩的,”陳方舟笑了一下,“房貸三十年,車是電驢子——再說了,雖說時代講究人人平等,未來誰也不見得比誰窮,但你現在是給人家服務的,在別人心裏總歸低人一等,這個事你心裏得有數,不要自取其辱。幹咱們這行啊,嘿嘿,去銀行貸款都批不下折扣。”


    江曉媛的心情忽然沉寂下來。


    陳方舟:“做什麽?別吊喪一樣……人家既然付錢給你,就有權利看不起你,你要尊嚴,要錢不要?”


    江曉媛脫口說:“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好!有誌氣,”陳方舟說,“我就喜歡你這種腦子有坑跟錢有仇的好孩子!來,向後轉,把她這腦袋洗幹淨,看這泡沫都幹了。”


    洗頭台上的*模特為了表明她還是個活物,忍不住插了句嘴:“陳老總,你這麽說不對啊,世界上的人都需要錢,難道大家都不要臉?”


    陳方舟在她腦袋上削了一巴掌:“廢什麽話,人家隔壁寫字樓裏端著咖啡提著電腦走來走去的有尊嚴也有錢拿,讓你去做,你做得了嗎?不許動!躺好!”


    模特“嘶”了一聲,江曉媛第一次下手沒輕沒重,不小心拉掉了她兩根頭發。


    “端著咖啡提著電腦走來走去的人在跟你學洗頭呢。”江曉媛心裏悶悶地想。


    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有多大呢?


    江曉媛曾經認為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很大,好比她和馮瑞雪,馮瑞雪一天到晚兢兢業業、摳摳索索,十幾年賺不來她一輛不想開隨時不要的車。


    現在她發現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原來這麽小,她和那些洗頭妹之間隻差一層皮。


    剝掉這層薄薄的油皮,魚目與珠就傻傻分不清楚了。


    就這樣,江曉媛開始了她的上崗前培訓,以前別人給她做頭發的時候,總是嫌服務人員洗發洗得太敷衍,頭皮按摩時間短得來不及閉眼,輪到她角色轉換,她才知道這個活有多磨人,輕了不行,重了不行,指甲不能碰到,手指第一個關節就無時無刻不吃著勁,店裏要求,一顆腦袋至少要有十分鍾的頭皮按摩,除去潤濕、打洗發水護發素等簡單步驟,她的手全部要浸在水裏和冰冷的護發用品中。


    除去練習和打掃,江曉媛在店裏就像個透明人,她不怎麽和同事說話。過去二十多年裏,江曉媛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個外向、喜歡社交的人,到了這個時空後不知怎麽的,她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不擅長和別人打交道。


    她這幫同事們中,年紀最大的也不過隻有三十來歲,小的甚至還未成年,從店長到洗頭妹,沒有一個念完了中學,這些孩子大多來自鄉村,都是年紀輕輕就孤身外出打拚的,沒有技術,智力水平也不怎麽樣,像一把飄萍,三五年就來了又去,流水一樣,他們想在消費高房價高的城裏站住腳跟,簡直就是不可能的。


    江曉媛在“沒有技術”和“智力水平不怎麽樣”這兩點上,與周圍的人是有共通之處的,但她畢竟是不同的。


    想法、觀念、愛好……甚至看似無關緊要的細小生活習慣,都注定了她難以和同事們打成一片。


    輪到考核的那天,江曉媛一口氣洗了十幾個同事的頭,洗完手指已經打不過彎來了,指肚也被泡得泛了白。陳方舟讓她先去洗手,又給了她一小瓶甘油,囑咐說:“這個要記得經常抹,天就要冷了,過年前是我們的旺季,手不能長凍瘡。”


    江曉媛疲憊地動了動嘴角,一言不發地接過來去了洗手間。


    她沒有先開水龍頭,而是將兩隻手撐在洗臉池上,深深地低下了頭,下巴幾乎頂在了胸口上,江曉媛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忽然匪夷所思地想:“我居然會來幹這個。”


    陳方舟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才混到如今的地步,江曉媛想不出他吃過多少苦,私下裏又有多努力,可那又怎麽樣呢?


    陳老板這麽努力,如今還是個背了一屁股貸款的城市貧民,連輛中檔的家用轎車都買不起。依舊是個不折不扣的窮鬼——而通過別人給他介紹的對象水平來看,他可能還是個不怎麽有尊嚴的窮鬼。


    店裏的小姑娘小夥子都拿他當榜樣和目標,可在江曉媛看來,陳方舟又窮又矮,再過上幾年,他腦門上還要再加一個“老”字,作為一個男人,這輩子基本上沒什麽好期待的了,江曉媛都替他絕望,完全想不通陳老板一天到晚到底有什麽好開心的。


    每天累得像狗一樣,就為了活成陳方舟那樣嗎?


    江曉媛抬起頭看著鏡子裏完全素顏的臉,心想:“如果是燈塔助理在這裏,會怎麽辦呢?”


    她呆立片刻,想起那個少年運動員,身體裏的金手指好像又發揮了作用,漸漸地把她迷茫混亂的心緒穩定了下來,這一平靜,她發現自己連思路都清晰了不少。


    “我得先謀生,”她飛快地洗了手,塗好味道難聞的甘油,“先幹好現在的事,然後盡快……就限定在兩個月之內吧,找一個未來的方向,我不可能一直幹這個的。”


    她必須要馬上安頓下來,祁連那邊、原江曉媛的親朋好友那邊還不知該怎麽應付,她還打算抽時間去一趟醫院,看看章大姐他們,但願章甜能想起還錢來。


    還有那麽多的事呢,這樣想著,江曉媛挺直了腰杆,步履堅定地出去迎接她的考核結果了。


    她把店裏的塑料模特都摸禿毛了,自認已經非常努力,對結果並不擔心。江曉媛本想著,哪怕不全票通過,百分之八十的好評起碼該是有的。


    誰知結果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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