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媛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


    考實習技師其實是個小事,但對此時的江曉媛來說,卻有點像買大件。


    她首先要投入首付——也就是勇氣和決心,勇氣比較容易,被人一刺激就自動鼓起來了,決心比較難,是祁連的外債、奶奶的電話、還有店裏那群小三八們擠兌下的共同結果。


    眼下這兩樣她都湊齊了,還要度過漫長的按揭還貸期。


    沒開始學的時候,江曉媛對理發師要學什麽一點概念也沒有,以為自己隻要有毅力,必定能攻無不克,等她漸漸開始了解一些,也就是一隻腳踏進水裏的時候,才絕望地發現這水深得遊不過去。


    退,江曉媛已經退不回去了,進,她奄奄一息地卡在水中央,放眼望去,四下都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她根本看不見岸,也沒有人好心替她指點迷津,她有心甩開膀子奮力劃水,卻不知該遊往何方。


    這天晚上,江曉媛第一次失眠了,她打心眼裏憎恨並鄙夷著理發師的工作,因此當發現這工作她學不會的時候,就終於不得不正視自己一無是處的事實。


    一直以來支撐著她的自矜與自傲儼然是一對空中樓閣,漏洞百出,禁不得一點推敲,一敲就塌。


    這種感覺太痛苦了,比異地他鄉獨自生病的滋味還難受,因為像江曉媛這樣心誌不怎麽堅定的庸人,她的自信是隨著外物的起伏而波動的。持久的順境,別人的阿諛奉承,都會把她的自信像吹泡泡一樣吹大——縱然她潛意識裏知道裏麵是空心的——直到那泡泡碰到針,“啪嘰”一下碎了。


    膨脹的自信心碎裂的那一刻,真可謂是讓人百感交集,像是把一杯攙了油鹽醬醋蔥花芥末清涼油的老白幹一口悶了,酸苦疼辣就別提了。


    第二天,江曉媛拖著她健全的身體與殘破的精神,苟延殘喘地滾到了店裏。


    她認為自己已經心如死灰,便沒有再死皮賴臉地跟在陳方舟身後偷師,也沒有帶她的素描本,半死不活地給幾個客人洗了頭,她就百無聊賴地抱起了被冷落許久地旅遊雜誌,看了半天提不起精神,半個多小時沒有翻過一頁。


    就在她這樣大刀闊斧地虛度光陰時,陳方舟走了過來,


    陳老板不客氣地伸手扒拉了她一下:“哎,你別在這偷懶了。”


    江曉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陳方舟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她萎靡的狀態,開口問:“你會吹頭發嗎?”


    江曉媛:“吹頭發誰不會?”


    陳方舟伸手捉住江曉媛的肩膀,將她從座位上拎了起來:“大言不慚,會個屁——你閑著也是閑著,過來看我怎麽吹!”


    江曉媛毫無興致,低頭含胸地跟在陳方舟身後,正好一個客人洗完頭出來,陳方舟用眼神警告了江曉媛一眼,讓她端正態度,然後屏退正要接過吹風機的技師,親自給客人吹起了頭發。


    陳方舟一聲不吭,也不給她講解,就隻是兀自幹著自己的活。


    江曉媛先開始漫不經心,片刻後,她驚訝地發現,陳方舟給人吹頭發的順序、手法、冷熱風切換等等一係列動作無不考究,給客人吹頭發也不能是直接吹幹了事,吹出來的頭發有型有款。


    對普通技師來說,一般誰剪的頭,誰就順手給吹了,但是混到高級技師的大神們是不幹的這事的,他們日理萬機,這種沒有技術含量的事,一般會推給實習技師。


    江曉媛從一開始就隻跟著陳方舟,從未將這些基礎技術放在過眼裏,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原來不是自己不行,是她看錯了目標,企圖一步登天了。


    陳方舟笑容可掬地送走了顧客,回頭叫狗似的把江曉媛呼喚到跟前:“看明白了嗎?”


    江曉媛本能地點點頭,陳老板眼睛一瞪,她又連忙搖搖頭。


    陳方舟就把一把掃帚塞進她手裏:“今天你來值日,沒有客人就去掃地倒水,有什麽不明白的,打烊前一起問我。


    江曉媛鏽住的腦子百年難得一遇地機靈了起來,聽出陳方舟這是讓她去四處偷師的意思,忙屁顛屁顛地拿起掃把,高高興興地去值日了。


    不愛搭理人的江公主突然轉了性,平時她隻幹自己分內的事,從來不和同事聊天,更不跟顧客搭訕,這天她卻好像讓跳蚤大仙附了身,總共洗了兩個三個頭,其他時間都在上躥下跳,忙得滿場跑——她一會給客人倒水,一會給人家拿雜誌,一會弄一桶爆米花分裝好了四處送。


    掃地更是積極,地麵被她掃得比臉還幹淨。


    每天江曉媛下班比誰跑得都快,這天她卻主動留下來收拾罩衣,一直磨蹭到別人都走光了,她才跑到了陳方舟麵前。


    陳方舟再次問:“你會吹頭發嗎?”


    江曉媛連忙虛心地搖頭。


    陳方舟搖頭晃腦地說:“連頭發都不會吹,你總跟著我幹什麽?知道我和你的差別是什麽嗎?”


    江曉媛有求於他,識時務者為俊傑,趕緊拍馬屁:“雲泥之別,天淵之別。”


    陳方舟:“不用那麽文縐縐,通俗一點。”


    江曉媛:“……菜鳥和大師?”


    陳方舟歎了口氣,用看朽木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語重心長地說:“我和你的差別,就是我是房主,你隻能住店裏的倉庫,連房客都當不起,這中間隔著兩個階級呢,懂嗎?”


    江曉媛:“……”


    陳方舟:“過來,我給你說說。”


    他拉過一個塑料模特,就著沒來得及拔插銷的吹風機:“首先你得知道吹風機為什麽要分冷熱風,熱風吹幹,冷風是幹什麽用的知道嗎……行吧,你還多少有點常識,對,冷風一般是定型用的……”


    陳方舟的授課並沒有花很長時間,江曉媛自從發現不是自己不行之後,整個人打了雞血一樣,在店裏四處看了一整天,頗有心得,學起來事半功倍。


    她激動地發現,原來自己還有點小聰明的,於是艱難地把碎了一地的自信心又一點一點粘了回來。


    “回去可以在自己頭上試,也可以拿著這個模特,”陳方舟說到這裏,突然轉過身,神神叨叨地伸出一根手指,差點戳在江曉媛下頜上,“不過有一條,偷偷練完以後,你得把它原封不動地送回來,不許給我動剪子破壞,聽見了嗎?”


    江曉媛以為自己糟蹋塑料模特的事被他發現了,頓時有點心虛。


    她還沒來得及虛到底,就聽見陳方舟煞有介事地壓低了聲音:“我告訴你說,這幾個頭其實是一個梅花陣,鎮著店裏的氣數呢,你請回去以後,一定要每天晨昏定省,不能對人頭大神不敬,祖師爺可在後麵看著你呢,當心他老人家不給你這碗飯吃。”


    江曉媛:“……”


    祖師爺頂著這張沒有五官的大白臉,還真是辛苦了。


    江曉媛恭恭敬敬地捧著塑料模特,對陳老板這個腦殘下了委婉的逐客令:“陳總,你先走吧,我來關燈鎖門。”


    陳方舟應了一聲,一邊往自己腿上綁棉護膝,一邊隨口對江曉媛說:“你字寫得這麽好,也有點文化,一輩子在這裏幹這個挺可惜的,想沒想過以後幹什麽去嗎?”


    江曉媛撫摸著“祖師爺”狗頭的手頓了一下:“想過,想不出來。”


    陳方舟沒有嘲笑她,十分有同感地點了點頭:“正常,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想不出來,先做好事,再慢慢來吧——哦,對了,你在哪學的畫畫,畫得真不錯。”


    這一句話讓江曉媛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小學一年級有一段時間,老師特別願意讓小孩挨個站起來說自己的夢想,小孩不懂,站起來說什麽的都有,輪到她的時候,江曉媛說自己想當個藝術家。


    她其實不明白什麽叫“藝術家”,隻是偶然在她媽的雜誌上看見過一個特別漂亮的女人,小女孩都愛漂亮,於是她跑去追問她媽這個人是誰,從大人那得到的答案是“藝術家”,從此,在她幼小的腦子裏,“藝術家”就等於“大美人”。


    她這一番陰差陽錯的職業願景被她父母知道了,於是沒過多長時間,家裏就專門請了老師來教她美術,她學過一年的兒童畫,還考過級,後來又學素描、上色……江曉媛的繪畫功底就是那時候打下的,可惜後來她發現,拿起畫筆自己也沒有立竿見影地變成大美人,追求藝術的心就淡了,轉而去追求吃喝玩樂了。


    直到多年後,她即將出國留學選專業,曾經那點小小的愛好才細微地刷了一回存在感,最終導致她去讀了個坑爹的藝術專業。


    現在想起來,這些都好像上輩子的事了。


    江曉媛:“我小時候想當個藝術家來著。”


    陳方舟聽了,甚為感慨地點了點頭:“都一樣,我小時候也差不多。”


    江曉媛十分詫異:“什麽?陳總,你小時候也想當藝術家嗎?”


    陳方舟:“那倒不是,我小時候想當個救世主。”


    江曉媛:“……”


    店長的中二病不能好了。


    陳方舟毫無羞恥心地將自己傻缺的一麵坦白出來,沒事人似的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戴上手套,對江曉媛說:“萬事開頭難,尤其他們都不願意帶你——我教你個招,你要是不知道從哪下手,就當自己什麽都不會,從最基礎的學起。”


    江曉媛:“我本來就什麽都不會,連吹頭發都還沒……”


    “我說最基礎的,”陳方舟打斷她,“最基礎的不是那些手法,是讓你看別人吹頭發的時候,吹風機的檔位是怎麽調的,風口和人頭之間留多長距離,手是怎麽動的——你把這些都看明白了,再去看別人吹的是卷發還是紋理。學東西都這樣,你快不了的時候,隻有慢下來。”


    江曉媛:“可是我怕趕不上考核……”


    “怕就能讓你趕上啦?”陳方舟頭也不回地推門出去,“真逗——你學多少是多少吧,難不成還打算篡了朕的店長之位嗎?真是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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