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媛這腦門一熱的決定,成為美發店裏新年的第一發炸彈,從店長到實習工全體震驚了--要說起來,美發行業的人員流動確實很快,可哪有剛剛升上技師,馬上要漲工資的時候,身無分文地辭職跑去幹一份不知深淺的工作的?


    說句不好聽的,在一般人聽來,美容美發行業已經很不靠譜了,她還打算換個更不靠譜的幹。


    跳槽也沒有往下跳的。


    莉莉聽說以後“嗷”一嗓子就哭了,店裏的小姐妹們總是相處不了幾年就離開了,少數人另謀高就,大部分是回老家結婚的,莉莉一方麵重感情舍不得朋友,一方麵也為自己動蕩的生活所傷--身邊每離開一個人,她就更加清晰地知道,做這個是長久不了的,也就要跟著惶惶然一回。


    陳方舟的反應和祁連一樣實際: “不幹了?那你住哪去?"


    江曉媛: "還沒想好。”


    陳方舟: "還沒想好?你想得也太簡單了!你知道房租多少錢嗎? "


    江曉媛: ...大概?"


    陳方舟: "我跟你說,你租房至少要去一幹,每個月水電燃氣物業要花的吧?那也要幾百,假設你天天走路上班,沒有交通費,但是你起碼得吃飯吧?好,就算你們女孩吃得少,一天十五塊也要的吧?一個月就四百五,萬一你想偶爾改善一下,算下來差不多要六七百。”


    江曉媛: ".......”


    她第一次發現錢這麽不禁花。


    “這就小兩千了, ”陳方舟說, “那你能保證自己一年到頭不生病不買藥吃嗎?能保證沒有應急的事和額外開銷嗎?你牙膏肥皂的日用品要不要買?不使化妝品,冬天大寶總要抹一瓶吧?換季的新衣服要不要穿?我的姑奶奶,一個月給你三千,你自己算算每月月底你還能剩幾個子兒?再說那邊有沒有五險一金你問清楚了嗎?要是沒有,不說別的,年底的社保錢你都攢不齊。”


    曉媛毫無概念,她連“五險一金”包括什麽都說不明白,愣愣地問: "社保錢也要交?上哪交啊?交多少?"


    她果然天生就不是過日子的人,哪怕窮困潦倒到朝不保夕的地步,她也不會像陳老板這樣,三言兩語就把日常生計說得這麽一清二楚,江曉媛當場就被震住了,滿腔的緣由都在密密麻麻的數字中被駁得毫無立錐之地。


    "你趕緊給我一邊涼快去吧,什麽都不知道…。”陳方舟歎了口氣,總算知道為什麽祁連托他照顧江曉媛了,她可真不走心,別的不走也就算了,跟她自己利益切身相關的也不走,想起一出是一出。


    陳方舟: “咱們技師的基本工資一千五,但是隻要你這個月不是特別遊手好閑,都能拿到提成的,提成有時候比你工資還高。在店裏你吃住都不用花錢,一個月稍微節省一點就能下兩.….你現在要走,是腦子有病還是數學不好? "說著說著,他好像都有點急了。


    江曉媛隻好無言以對。有的時候,理想和現實是衝突的,沒辦法。


    她默默地打量陳方舟片刻,這才看出來陳老板的臉色不怎麽好,印堂發黑,胡子也沒有刮幹淨,剩下青黑的一層,眼睛裏還有血絲,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煩躁。


    江曉媛小心翼翼地問: "陳總,你沒事吧? "


    陳方舟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緩和下語氣,指使江曉媛說: "去給找衝一杯奶茶。”


    江曉媛替他衝了一杯十分不健康的速溶奶茶,店裏的員工都在做開店準備,清掃衛生、調試設備、清點存貨 都忙著,江曉媛準備辭職,稍微偷了點懶,沒有參加勞動,窩在飲水間跟陳老板聊天。


    江曉媛: "你失業總不至於,難道是失戀? "


    陳方舟聽了,用喝悶酒的姿勢灌了一口速溶奶茶,很快遭到了裝逼的報應--被開水燙得嗷嗷直叫。


    果然是失戀。


    其實在江曉媛看來,陳方舟根本就沒有戀,根本談不上失。他充其量不過是出去和一個適齡女人談了一筆合同,接洽了幾輪後,友好的談判沒有能達到一致意見而已。


    江曉媛:“因為什麽?”


    陳方舟沉默了一會,低聲說: "還是工作,她感覺我這個工作幹不了一輩子,不踏實。”


    江曉媛伸出手,拍了拍陳方舟的後背表示安慰。


    人們一方麵認為,一輩子趴在一個地方、幹一種工作、二十歲和五十歲過著同一種日子的生活特別可怕,沒出息,沒上進心,一方麵又認為那些流動性大、長久不了的工作不靠譜,一天到晚跳槽的人也不靠譜。


    要怎麽才能又有上進心,又踏實穩定呢?社會對人的要求還真是複雜難解。


    大概唯有“有錢”二字才能破解。


    陳老板即將繼續他漫長而無望的相親之路,相親並不好玩,每經曆一次,都能看見那支代表自己形象與品質的股票又跌了個停板,他在一片綠雲慘淡的沼澤裏對江曉媛說得一字一句都發自肺腑。


    陳方舟: “所以我這個過來人告訴你,做人要踏實、要穩當,不要一天到晚異想天開!我願意你辭職,問題你要找個靠譜的地方啊姑娘!這麽沒成算,小心你將來連個對象都找不著。”


    江曉媛想了想: "這一點我倒是不擔心。”


    陳方舟洗耳恭聽: “怎麽?”


    江曉媛說: "我這麽青春貌美的一個大姑娘,就算沒工作也不發愁找對象啊。


    陳方舟蕭瑟地閉了嘴,要被這大姑娘的臭不要臉驚呆了。


    江曉媛: "陳總,你說得對,但是我的情況不能用這個考量。”


    陳方舟一腦門倒黴地看著她。


    "留在店裏,我的收入能多一點,生活能容易一點,日子能安穩一點,然後呢?"江曉媛說,“然後一一長大後,我就成了你。”


    陳方舟: "......."


    江曉媛正色下來: “可我不想這樣,陳總,我想有一天在一款馳名國際的香水盒子上印上我的獨家簽名,我不想再練習推頭發剪留海了。你說讓我留在店裏,課時留在店裏的每一天,我都在浪費一天的時間,都在距離我的目標遠一點,陳老板,人一輩子能有幾天啊?”


    陳方舟無法理解江曉媛,就像江曉媛也無法理解他。


    “時間”對於陳方舟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無從度量,無從升值,沒有用。


    兩個人都意識到了交流的障礙,忽然一同閉了嘴。


    好一會,江曉媛才斬釘截鐵地說: "反正我不會後悔的。”


    陳方舟的目光落在杯麵上,就在江曉媛以為他生氣不吭聲了的時候,他忽然靜靜地說: "你知道我怎麽跟祁連混熟的嗎?”


    江曉媛: ..小學同學?"


    陳方舟: "他小時候父母有一陣子出國,沒時間管他,把他送到了老家親戚家,他在我們那學校裏總共待了不到倆月,期中都沒考試就走了,再說我們倆根本不是一個班的,互相都沒說過話。”


    “我十來歲的時候,看了好多亂七八糟的閑書,腦子很熱,總感覺自己可能是個厲害人物,不應該屈居學校這個小小的彈丸之地,還整天考不及格要寫檢查。”陳方舟自嘲地一笑, “所以我就跑了,跑到個沿海城市,幹了幾個月小工……當時不夠歲數嘛,正經地方沒人敢要我,要我的都是那種招童工的,你懂的,不是什麽好地方。.


    江曉媛點點頭,認為陳方舟可能是被青春期的畸形生活經曆耽誤了,後來也沒能長起個子。


    “我就像啊,我怎麽能一直在黑工廠當童工呢? ”陳方舟的聲音半卡在嗓子裏,輕飄飄的,不著力,像是一片筋疲力盡的羽毛,含著說不出的沙啞與毛躁質感,他輕輕地說, "我不是辦大事的人嗎?”


    江曉媛: "然後呢?"


    陳方舟: "然後我認識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人,被他們忽悠到了這裏,進了一個傳銷窩點--陳"諾亞,什麽的藝名都是那時候起的……你別聽祁連瞎掰,我沒拜過坐蓮花台的耶穌大士。”


    江曉媛: .......”


    陳方舟晃了晃杯子,把剩下的奶茶一口悶進去了: "那時候還沒開始嚴打,傳銷組織比現在猖獗多了,進去就出不來,跟黑社會似的,還打死過人。我好不容易給家裏人傳了信,家裏四處托人找,又想起祁連他媽原來是同鄉,托到了她那裏,她當時不在國內,老祁很夠意思,他自己把我撈出來的。


    江曉媛聽得一愣一愣的: "怎麽撈的? "


    陳方舟看了她一眼。


    江曉媛葛地想起祁記者被人砍了一刀踩不下刹車的事,連忙點頭: "哦,我大概明白了。”


    那之後我就改名叫陳方舟了。不是因為這個名好聽,洋氣,是留著提醒自己--有多大肚子吃多大碗飯,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踏踏實實的做人做事最重要了-一好了,我把黑曆史都倒給你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江曉媛感覺他說得很有道理,回去掂量了一宿,第二天正式辭了職。


    她三下五除二地交接了工作,把自己這半年走狗屎運積累的一兩個客戶轉給了莉莉,然後在陳方舟“你鬼迷心竅”的呐喊中,幹淨利落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江曉媛將自己從二手書店買回來的那堆破爛捆了捆,接茬賣給了二手書店,然後將“沒臉祖師爺”恭恭敬敬地送回店裏,她自己的行李隻有一點衣服,一個暖寶寶,少量快用完的日用品,兜裏叮當響的零錢,一個遙控器手機…….連被褥也沒有,床單被套和枕套是她自己買來的,被子本身是從店裏借的。


    這一點東西,卷一卷,一個學生雙肩包全裝下了,江曉媛自己背也輕輕鬆鬆,根本不用勞動搬家公司。


    想當年她上大學,足足扛了五個最大號的箱子,好幾個人陪著她飛過去幫她拿行李。


    她當時怎麽會那麽麻煩呢?怎麽會需要帶那麽多東西呢?


    江曉媛百思不得其解,隻好將其劃到自己的黑曆史裏。


    她背著自己的家當, “拖家帶口”一般地找到蔣sam,在蔣太後的目瞪口呆下,將雙手一攤,宣布: "老師,我以後跟著您混了,可是您得先給我找個住處,我沒錢住賓館。


    蔣sam那天給她打電話,其實純粹是跟人喝酒喝多了,否則高冷的蔣太後萬萬不會暴露他因為圍觀打架損失一條擀麵杖的黑曆史,他暈暈乎乎地看見把藝術團那個活介紹給他的朋友傳回來的照片,被領舞臉上靈氣盎然的彩繪吸引了,一時衝動邀請了她,其實酒醒以後就後悔了,一直暗搓搓地希望江曉媛能靠譜一點拒絕他。


    誰知江曉媛居然這麽痛快就接受了


    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蔣sam隱約從她身上品嚐到了一點破釜沉舟的意味,感覺自己得承擔這個酒後的後果,於是說: "那我找個中介來,你自己看看要租什麽樣的房子吧。”


    江曉媛惦記著陳方舟給她算過的賬,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這個建議: "租不起。”


    蔣sam: “.......”


    江曉媛深吸一口氣,耍起了無賴: “蔣老師,可是因為您一句話,我就辭職出來跟著您幹了,現在正準備露宿街頭,您不能不管我。”


    蔣sam一時風中淩亂,悔得腸子都青了。。


    “對了, ”江曉媛說, “蔣老師,我還沒問你真名叫什麽呢? ''


    蔣sam真名叫蔣博,幾分鍾以後,太後頂著一張小白臉,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對江曉媛說: "先跟我走吧。”


    太後娘娘帶著他背包握傘的新晉小太監,驅車移駕“鑽石造型培訓學校”,徑直闖進了校長辦公室,他拎著江曉媛的肩,將她往校長麵前一推,十分囂張地降下了懿旨。


    “介紹一下,這是我新招的助理, ”蔣博說, “現在她沒地方住,你看看暫時給她安排個女生宿舍,救個急吧。"


    江曉媛趕緊露出乖巧的笑容。


    校長的眼鏡緩緩地滑下了鼻梁。


    就這樣,江曉媛以助教的尷尬身份,住進了六人間的女生宿舍,心裏的感覺十分微妙,覺得自己像一隻混進了耗子窩的黃鼠狼-一專門來當奸細的。


    “身上有錢嗎?”蔣博問。


    江曉媛: "有。”


    她把所有的兜翻了一遍,翻出了四百零三塊五毛 …鋼鋪掉地下了,她連忙撿了回來。


    蔣博一臉慘不忍睹,抽出錢包,給了她兩千塊錢當預支的工資,捂著臉在女生宿舍樓下與她道了別,一扭八道彎地準備騙躚離去。


    江曉媛; "蔣老師等等! "


    蔣博: "還有什麽事?"


    江曉媛: "我以後要是沒事,能去蹭別的老師的課聽嗎?"


    蔣博聽了這句話,臉上別提多精彩紛呈了,整個人氣得五彩斑斕的: "我的助理,需要去蹭別人的課?你再說一遍!"


    江曉媛意識到自己踩了雷,連忙屁也不敢放一個,誠惶誠恐地甩著帕子恭送了太後娘娘,轉身鑽進了她未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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