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江曉媛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給奶奶把電話打了回去。


    江曉媛:“你還是過來跟我過吧?”


    奶奶說:“我不去,在你們那過太貴了,你一個月掙一壺醋錢,還是自己留著花吧。”


    江曉媛一聽,心裏明鏡似的,知道她是想來。


    老人家要是真心不願意來,會說實在的理由,比如“那邊沒有認識的人,自己沒意思”,或是“城裏的樓房太窄,我住不慣”之類。而奶奶說了這樣的話,代表她認真地想過跟著江曉媛搬到城裏,認真地考慮了到了城裏怎麽過的問題,甚至算出了生活成本和孫女未來的壓力,這才被迫拒絕。


    江曉媛掐指一算——帶著一個奶奶,她就既不能賴在學校,也不能在工作室蹭住了,將來不說買房,好歹要自己租一套。


    另外,她必須要保證有穩定的收入,她自己一分錢不剩的時候還能湊合著找人蹭飯或者幹脆餓著,可是帶著個奶奶怎麽可以呢?


    如果實在不能保證穩定的收入,她就必須要有足夠的積蓄,起碼要能涵蓋她們三四個月的生活費的積蓄才行,如果再考慮奶奶年紀大了,平時有個頭疼腦熱的醫藥費問題,那這個繼續大概要能涵蓋小半年的生活費才夠應急。


    “您等我半年,”江曉媛對奶奶承諾,“半年以後我攢好錢,把房子收拾出來,接你來城裏過冬,這邊有暖氣,生活也方便,好不好?”


    奶奶隻是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就這樣,江曉媛在橫掃亞洲這個終極目標之前,先有了一個迫在眉睫的短期目標——她要在半年內租一套房,租房之前還要先攢兩萬塊錢。


    為了兼顧長短期目標,江曉媛化身成了一個女超人。


    半個月以後,江曉媛收拾了自己簡單的行囊,搬去了“涅槃造型工作室”的二樓,工作室正式開張了。


    江曉媛先是請教了當過一段時間媒體人的祁連,潛心研究了一段時間,然後在網上把她的營銷號注冊了會員,買了一部分粉,通過一些渠道聯係到了另外幾個營銷號,經過了一番討價還價,江曉媛在蔣老師鐵青的麵色中摳出了一小筆廣告費,讓人家給轉發。


    與此同時,江曉媛還很有心計地長期關注了幾個化妝品代購的號,一旦別人發布了新的代購商品名錄,她就挨個去看,然後圈好代購商,在下麵寫美妝長微博評價產品,講用那些產品的相關美妝技巧等,也算是間接替人家宣傳,這樣一來,十次有八次能被代購商轉發。


    為了保證這個賬號的活躍度,每天都刷一刷存在感,江曉媛天天早晨四點鍾起床,把屋裏所有的燈都打開,然後開始在自己臉上折騰,每個步驟都拍下來,跟段子手們學來一手臭貧的文章,把幹貨裝進去,形成軟文發到賬號上。


    一開始,寫一篇像樣的軟文她至少要折騰四五個小時,後來成了熟練工,兩三個小時就夠了——她也趕得上五點半以後起床了。


    誰能料到當年看書必困的江曉媛,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個寫文的段子手呢?


    所以說世事真是難料。


    做完這個功課,天也亮了,江曉媛開始她一天的工作。


    工作內容包括反複和客戶溝通各種方案並定稿,訂票訂行程等一幹雜事。


    在蔣老師應邀去講課的時候給他準備課件。


    與各合作方談錢、收錢、催錢,款項到位後跑稅務跑銀行辦理相關事宜。


    以及必不可少的——打電話跟蔣博吵架,當麵跟蔣博吵架。


    總之,她既是技術助理,又是生活助理,既是會計,又是行政。


    同時,攢錢短期任務高高懸掛在江曉媛的頭頂,工作室前期的收入情況就是這麽個不溫不飽的鬼樣子,還時常要有公關消費,有時候做一個活還不夠人吃馬累的。沒辦法,她隻好擠出業餘時間自己出去接私活。


    業餘時間也是個邪物,哪怕一分一秒都被安排了去處,真心要擠,還是能擠。


    一開始,有人通過陳方舟的老婆找她,後來居然做出了小小的口碑。


    江曉媛接活絕不挑剔,隻要給錢痛快就行。


    但她也知道,她的時間和錢是一樣寶貴的,為了短期賺錢放鬆她橫掃亞洲的夢想是不可以的。


    她一秒鍾都不應該浪費,於是江曉媛把每一個私活都當成了大活做,每次溝通完了,她就在營銷號上演練,等到一套造型做完,還要私下裏拿給蔣老師看,挨上他冷嘲熱諷的一通臭批,再填進自己的筆記裏。


    然後她還要在睡前背單詞,或是跟祁連聊兩句——這兩項活動都鮮少能有始有終,因為總是做了一半就睡著了。


    做好工作室是她答應過蔣老師、祁連以及自己的。


    半年之內攢夠錢,把奶奶接來,是她跟奶奶說好的,哪邊都不能食言而肥。


    就這樣,她一連過了三個多月連軸轉的日子。


    有一天,蔣老師突然對她說:“造型師大賽的報名快開始了,你也去報名吧,不管怎麽樣,多一份名額多一個機會,你一會把身份證件拿給我,這幾天回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作品。”


    江曉媛誌在必得地應了一聲,抬腿要上樓拿證件,誰知一腳踩空了。


    她感覺自己失去意識的過程非常清晰,腦子像熄火了一樣,眼前是一點一點黑下去的,江曉媛覺得自己好像試圖抓了一把欄杆,但大腦下了命令,手卻沒有執行,等她有點明白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地上了。


    不疼,因為痛感也一並熄火了,身上是麻的。


    蔣博:“……”


    他慌忙把手裏的模子一丟,兩步跑過來,表現不俗——竟然沒有驚慌失措地尖叫。


    三分鍾以後,被拖到一條躺椅上的江曉媛才緩過一口氣來,慢騰騰地重啟起來,後知後覺地感覺額角有一點不對——又涼又燙。


    伸手一摸,才發現擦掉了一層皮。


    蔣博一身冷汗沉著臉,用棉簽擦幹淨她額頭的傷口,貼了創可貼,咆哮了起來:“你作死啊?上個樓也能把自己摔死嗎?”


    江曉媛靠在沙發上回憶了半天,得出了一個結論:“可能是低血糖……我早晨吃什麽了?哦,好像忘了吃了。”


    蔣博:“……”


    他抽了口氣,想了想,可能是因為他這輩子也找不到比江曉媛再靠譜的助理了,絕對不敢把她累死,於是艱難地做出了一個決定:“給你放假兩天吧。”


    江曉媛目瞪口呆,鐵樹開花了嗎?


    蔣博:“看什麽看,還不謝恩!”


    江曉媛:“……謝謝啊蔣老師,給我放這兩天假,割了你三分之一的心肝肺吧?”


    她好歹吃了一點東西,在蔣博的催促下,死狗一樣地爬上了工作室二樓——她的蝸居,躺屍去了。


    蔣博聽見樓上沒了動靜,這才自己動手把樓下收拾幹淨,然後拎起外套出了門,一個多小時以後他回來,手裏拎著一堆即食的零食,悄無聲息地塞進了冰箱。


    而後他又從櫥櫃裏扒拉出了煲湯的小鍋,洗涮幹淨,把杏仁露和一小塊即食的燕窩放進去煮了,定好時,臨走時他想了想,又抓了一把冰糖扔在裏麵。


    蔣博往樓上看了一眼,皺著眉微笑了一下,急著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走了。


    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大概是不配愛女人也不配愛男人的,隻好做一朵孤高自詡的水仙花,臨水照影,時而開一朵冷冰冰的小白花。


    他心裏有百丈峰,隻露出頑石一尺高,有千層浪,隻露出飛沫兩三點。


    點到為止地做完這些就算了,剩下的自己知道就行,用不著昭告天下。


    蔣老師千回百轉的心腸沒有人知道,江曉媛躺了一個多小時,躺不住了——她許久沒有過過悠閑日子,乍一悠閑,心裏不由得升起一團焦慮。


    就在這時,一個電話突然打了進來,是一個私活接待過的客戶。


    對方十分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這種事應該提前跟你訂,但是沒辦法了,我那同學約好的造型師明天實在是來不了,你看……”


    江曉媛:“呃……”


    那邊忙說:“知道你時間排不開,這樣,一個全套,讓他們在原價上加一百可以嗎?”


    江曉媛:“行!”


    掛了電話,江曉媛一抬手按在了眼睛上,額頭冰涼,她像是動力不足,已經沒有足夠的新陳代謝來支撐體溫了。頭一次在美發店的小黑屋裏凍感冒了,她一個人默默發燒時還被淒涼得大哭了一場,這次雖然身上是冰涼的,心裏卻不淒涼,因為有錢拿。


    江曉媛裹著被子“嘿嘿”笑了一聲,感覺自己是鑽錢眼裏去了。


    她馬上充滿了動力,頭不暈手也不抖了,先是要了新娘家的聯係方式,溝通了時間和方案,然後一口氣爬起來跑下樓,正好蔣老師定時煮的燕窩好了,江曉媛掀開一看,心說:“這貨又不過日子了。”


    她給蔣博發了一條短信:“你煮了什麽?”


    蔣博過了好一會才回她:“杏仁燕窩,我現在有事回不去了,你吃了吧。”


    江曉媛欣然謹遵懿旨,生怕他反悔,立刻盛出來吃了,心情更愉快了,難得占蔣太後一次便宜。


    新娘妝基本是從半夜開始化的,第二天江曉媛披星戴月地爬起來,感覺還是有點虛,翻了翻冰箱,又意外地在蔣老師買的一堆零食裏翻到了一包紅糖。


    江曉媛愣了幾秒鍾——蔣博心理上不好說,但生理上應該是不需要吃這玩意的,江曉媛腦子裏劃過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她想:“不會是給我買的吧?”


    下一刻,她又否決了自己的自作多情,蔣博是個特立獨行的好人,性格稀巴爛的聖母,大事上絕不損人利己,小事上也絕不讓人痛快,哪會突然這麽甜?


    不過買都買了,那麽一大包,江曉媛也不跟他客氣,挖出來衝了一大杯水灌下去,頂著夜色和霜露出了門。


    她忙了一整天,收了錢,心滿意足。


    婚禮現場,客戶還給她安排了座位,江曉媛要速戰速決——因為新娘還要換裝,旁邊有個不知是誰家親戚的年輕女孩,上桌不動筷子,拿著手機挨個掃桌上食物的熱量,趟地雷似的小心謹慎地決定下箸地點。完事還在一邊念叨:“糖醋裏脊,每100克293大卡……媽呀,這個不能吃!”


    話音沒落,正好看見江曉媛夾了一筷子糖醋裏脊,百無禁忌地塞進嘴裏。


    女孩驚奇地看了江曉媛一眼:“唉,吃不胖的人就是任性。”


    江曉媛彎起眼衝她笑了笑——她以前也有這個煩惱,好身材不是那麽容易保持的,不過後來沒有了,因為忙起來的時候趕上一頓是一頓,每頓飯吃得都像是在趕時間,久而久之,她已經不知道什麽叫飽了,隻好以最短的時間吃熱量最高的食物。


    她簡直是進化了上千萬年,回到了原始人的生活狀態裏。


    給模特做完了最後一個造型,客戶結了賬,江曉媛沒有多做逗留,收拾好自己的工具箱,離開了酒店,不料在門口露天停車場碰見了祁連。


    祁連正皺著眉抽一根煙,同時麵帶煩躁地翻著手裏的通訊錄,好像沒翻到,他皺著眉按滅了手機,目光直直地盯著露麵,看起來像是打算找人打一架。


    然後過了好一會,他才微微閉了閉眼,好像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撥出了一通電話:“代駕號碼給我一個……嗯,在外麵,喝酒了。”


    江曉媛在旁邊觀察了一會,走過去果然聞到了一股酒氣,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哎?找代駕?”


    三分鍾以後,江曉媛把祁連的車開了出去。


    她整個人生都因為一場車禍而天翻地覆,但很奇異的,事隔良久再摸車,江曉媛並沒有什麽心理障礙,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可能確實有點沒心沒肺。


    江曉媛順順當當地把車開出去,同時對祁連點評:“你這車有點肉。”


    祁連把頭靠在靠背上,半閉著眼應了一聲:“肉點好,省得出事。”


    看得出他情緒不高,江曉媛沒有多嘴,隻是問:“你家怎麽走?從這邊過去我有點不認識。”


    “不回家。”祁連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露出了一點十分痛苦的神色,可能真的是喝多了,他說完這三個字以後自己斷了篇,不往下接了。


    江曉媛:“……”


    她隻好借助著導航和自己去過一趟,但不大準確的記憶確定了一個大概方向,摸索了過去。


    祁連一直沒動靜,江曉媛還以為他睡著了,結果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他突然詐屍一樣地出了聲:“不直走,左拐。”


    左拐是一條很寬的路,祁連讓江曉媛把車停在了一個路口旁邊,然後他踉踉蹌蹌地下了車,撐住電線杆子,臉色慘白,好像是想吐,但是捂著胸口沒吐出來。


    江曉媛隻好翻出一瓶礦泉水追了下來。


    祁連喝了一口,擺擺手,在一邊的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


    江曉媛:“不能喝還喝那麽多,你中大獎了?”


    祁連看了她一眼,清澈的眼睛裏有幾道不大明顯的血絲,沒吭聲,過了好一會,他把瓶蓋擰緊,抬手一指前麵的路口,對江曉媛說:“我就是在那撞上許靖陽的。”


    江曉媛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


    祁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你知道如果不是撞了他,我本打算幹什麽去嗎?”


    江曉媛蹲在地上,看著他逆光而立,隱忍了幾次三番,好像理智告訴他少說兩句,酒精卻推著話往外趕,在他咽喉腫殊死搏鬥。


    她看得心驚膽戰。


    十秒之後,酒精贏了,祁連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還蠻溫柔的,話卻有點驚悚。


    “我本打算去殺一個人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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