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媛第一次看見“春日新娘”四個字的時候,其實還是有一點靈感的。


    “春日”是清新,“新娘”是甜美,題目裏含的這兩個要求一目了然。


    一般對於女造型師來說,“清新”和“甜美”都是強項,她們哪怕不幹專業,平時自己穿衣打扮也都有很多心得,這個題目可謂是手到擒來的,但等江曉媛心神俱疲地應付完蔣博的客戶,抱著一本記得亂七八糟的素描本在工作室的客廳發呆的時候,她那裝靈感的腦子忽然空蕩蕩的,像一間被洗劫過的房子,什麽都不剩了。


    “春日新娘”——怎麽做?又綠又白嗎?


    江曉媛眼前浮現了“打奶茶”的那個廣告,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時,蔣博終於遊魂一樣地從休息室裏溜達了出來,他頂著起床氣走到沙發旁邊,伸腳在江曉媛小腿上踢了一下,吩咐說:“去給我叫外賣。”


    江曉媛:“……”


    等江曉媛打完外賣電話回來,發現太後娘娘正坐在沙發上,審閱她和客戶方才溝通後擬定的初步方案。


    江曉媛心裏“咯噔”一下,想:“歇菜了。”


    她方才整個人不在狀態,一直心不在焉的,勉強勾勒出來的那個大體方案也就能把外行的客戶糊弄過去,萬萬糊弄不了蔣老師。


    蔣老師在工作上從來眼裏不揉沙子,平時私下怎麽以下犯上都無所謂,該幹的活要是有一點幹得不漂亮,就得等著被他收拾。


    果然,下一秒,蔣博把她那破舊的素描本往桌上一扔,高高挑起鋒利的眉眼,狠狠壓抑住下麵澎湃的火氣,山雨欲來地問:“這是什麽玩意?”


    江曉媛無言以對。


    蔣博:“錄音筆呢?給我。”


    和客戶溝通方案的時候,有時候為了造型師的後續思路不出差錯,在征得了客戶同意後,他們是要用錄音筆錄下談話的。


    江曉媛知道自己這個客戶接待得確實不走心,不由得更心虛兩分,貼著牆根取來了錄音筆,戰戰兢兢地遞給蔣老師。


    蔣博白了她一眼,插上耳機,麵沉似水地坐在沙發上,一邊翻江曉媛塗鴉似的方案一邊聽,仿佛隨時準備亮出爪子,撓她一臉花。


    江曉媛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中間躡手躡腳地走出去接了一次外賣,跟送外賣的說話也仿佛地下工作者接頭,嚇得那小姑娘誠惶誠恐地接了錢就跑了。


    她小太監一樣把外賣排成一排,放在蔣老師麵前,不敢擅自跪安,垂頭喪氣地戳在一邊,等著挨一通訓斥。


    半個小時以後,蔣博把速寫本和錄音筆都放下,把素描本推給江曉媛,一言不發地吃起自己的東西。


    江曉媛心驚膽戰地接過來,把蔣老師增補的方案從頭到尾閱覽了一遍,她得承認,其實真認真,很多東西她是想得到的,隻是當時走神沒往上寫。


    蔣博不知道是餓了多久,三兩口解決了一頓飯,吃完一抹嘴,敲了敲桌子:“拿走吧,順便給我倒杯水。”


    江曉媛默默收拾了桌子,給他倒了杯水。


    蔣博:“今天這事我就先不追究你,你現在心裏都是預選賽吧?怎麽,覺得預選賽這個選拔法讓你失望了?”


    江曉媛自覺不是什麽憤世嫉俗的人,也是知道人情世故的,可她心裏忽然有點過不去這道坎。


    一個人,披星戴月的努力,連自己都能感動,在組委會麵前就是毫無意義的嗎?別人隻憑著關係和門路,就能輕易把那些嘔心瀝血拒之門外麽?


    因此她一時沒吭聲。


    蔣博:“你的失望一分錢也不值,趕緊收一收吧,沒人買賬——等有一天你的大名出現在大賽組委會高官席位上,再談你看得慣看不慣吧。現在?嗬嗬。”


    這天,蔣博居然沒有吼也沒有罵,隻是一聲“嗬嗬”冷笑就放過了她,江曉媛卻更心塞了,感覺還不如挨一通咆哮來得舒服舒服。


    蔣太後微微一抬下巴:“下去吧,滾去幹活。”


    江曉媛收拾了她的素描本,貼著牆走了。


    接下來的三天,江曉媛開始做她的預選賽方案,做完要給蔣太後過目,他點頭了才能定稿。不料那蔣博活像到了更年期一樣,處處跟她為難。


    第一份方案——


    “你這個美甲叫‘春日新娘’?誰的新娘?蜘蛛精要嫁黑山老妖吧!拿回去重做,美甲是搭配,搭不好不如不做。”


    江曉媛依言在第二份方案裏把美甲去掉了。


    蔣博又說了:“你讓新娘伸著光禿禿的一雙手去迎接春暖花開嗎?重做!”


    第三份方案——


    “不行,腦袋上太繁瑣了,你是要在她頭上放一副鳳冠霞帔嗎?還有顏色做得太重了,跟冥婚似的。”


    第四份——


    “寡淡無味,讓人看完以後毫無印象,你是不是覺得隻要是‘白’就唯美了?你白得過牆皮和衛生紙嗎?”


    第五份方案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傍晚了,蔣博正要下班的時候江曉媛才趕完,她一路小跑地追到門口:“蔣老師……”


    蔣博一隻腳踏在門檻上,聞言漫不經心地回頭掃了一眼,這回連點評都省了,他簡略地評價:“什麽玩意!”


    江曉媛受了他幾天的折磨,離瘋不遠了,當下賭氣回嘴:“這玩意交上去搞不好都沒人看的,是你自己說的!”


    蔣博聽了原地站定,冷冷地看了看她:“沒人看你就能隨便做了嗎?”


    江曉媛:“……”


    她心裏其實不是那麽想的,連私活都做得嘔心瀝血,反複修改,怎麽會不把比賽當回事呢?她隻是改得心浮氣躁,一時激憤的氣話。


    江曉媛簡直恨不能這輩子再也不做新娘妝麵,想一想都煩,再多的愛也被反複地磨磨沒了。


    蔣博:“你做一件事,成與不成還能以觀後效,但是作品不行,一旦拿出來給人看,你的水平高低在別人眼裏就這麽定性了,你要是覺得個人形象無所謂,做成這幅樣子也隨你。我讓你三天之內拿出一個方案來,現在已經延期了,明天再不行,你也不用出去給我丟人了!”


    說完,他連一聲提示也沒有,關上門轉身走了。


    江曉媛:“……”


    偌大的一個複式工作室,又剩下她一個人。


    她工作在這裏,生活也在這裏,久而久之就有種錯覺,好像她的生命都被局限在這小小的空間裏。


    江曉媛抱著她的方案往後挪動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審美這種事是很難說的,青菜蘿卜各有所愛,你覺得美,別人不一定這麽認為,不像練體育的,有一套固定的成績測量方式,更高更快就是更好。


    新娘妝麵江曉媛做過了無數套,對著方案看得久了,她幾乎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新娘”倆字了,到底應該往哪個方向改,她完全沒有頭緒。


    江曉媛伸出手指插/進頭發裏,狠狠地攥了一把發根。


    突然之間,江曉媛想:“可能我就是沒什麽天賦呢?”


    造型師和藝術是相通的,甚至造型本身也是一種藝術,而藝術與其他事不同,其他事或許靠能感動上蒼的努力也能感動上蒼,取得成就,但藝術不行,差那麽一點靈感,就是差了天與地那麽遠,用老話說“祖師爺不賞飯吃”,那麽將來就是“大師”和“匠人”之間的區別。


    一個人一生嘔心瀝血,如果隻能成為一個高明的匠人,那還有什麽意思?


    蔣太後什麽都沒說,其實他說了也沒用,差那麽一點的東西,水平不到,沒那麽好領悟,江曉媛永遠也不知道通過蔣博的視線看見的那點差距到底是什麽,她和蔣博中間好像有條天塹一樣。


    這讓她無比沮喪,大腦如同一輛怎麽也打不著火的車,幾乎沒辦法安靜下來思考什麽。


    剛開始進入某個領域的時候,是沒法知道自己有沒有天賦的,隻要努力就好。


    可是水平達到了一定程度就到了瓶頸期,江曉媛隱約感覺到,拚天賦的那個殘酷的時刻到了。她終於完成了漫長的征程,打開了上天給她的禮盒,要是發現裏麵什麽都沒有,該有多麽諷刺?


    江曉媛煩躁地在屋裏轉了幾個圈,抓起外套跑出去了。


    她沿街漫無目的地走,心裏沒著沒落地吊在半空,想:“不然我就專心做婚慶美妝算了,以後光明正大地做,不用偷時間接私活了,專門做的話,一個月平均收入六七千是有的,趕上每年五十月份的婚慶旺季,上萬也不是沒有可能,普通化妝師收入高的也就這樣了,還不知足嗎?”


    反正她和奶奶在這個城市裏生活是綽綽有餘的。


    這麽一想,她麵前陡然一馬平川起來,肉眼可見的坎坷與焦慮一瞬間全離她遠去了,她一眼能望到生命的底部。


    江曉媛一抬頭,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她工作過的美發店。


    此時晚間焦點訪談已經快播完了,美發店裏人依然不見少,江曉媛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門口前台順口招呼:“歡迎光臨……哎呀!是曉媛老師!”


    還是當年美發店裏那種實習生也叫“老師”的特別恥的稱呼,江曉媛已經聽不習慣了,忍不住有點尷尬地幹咳了一聲:“呃……我來……”


    一個人影躥了出來,一把抓住江曉媛的胳膊:“你怎麽回來了!”


    江曉媛低頭看著莉莉那張又圓了一圈的臉,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剪個頭發,好長時間沒打理了,想修個發梢。”


    莉莉“哈哈”一笑:“修發梢你自己不會修啊,來都來了,要不幹脆做個頭皮護理吧?”


    基礎的頭皮護理是六百四十九一位,江曉媛正在創業和攢錢階段,這種消費實在不符合她的自我定位,剛要推辭,莉莉說:“四十九……收你五十塊錢吧,連護理再修理都給你做了!”


    江曉媛:“……咱們店快倒閉了吧?”


    莉莉:“內部員工價,不扯那些虛的。”


    江曉媛一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頓時屁顛屁顛地跟著進去了。


    她前二十來年都是以vip客戶的身份進出美發店,隻工作了大半年,如今時隔一年,回歸顧客身份,反而有些不習慣了……價格也有些不習慣。


    陳老板不在,自從老婆懷孕,他就開始無心工作了,一天到晚圍著老婆轉。


    店裏的員工們紛紛出來和江曉媛打招呼,連小k都衝她揮了揮手,海倫也破天荒地對她笑了一下,說了一句“以後多來”。


    當年掐得烏眼雞一樣,突然之間,仿佛自然而然地泯恩仇了。


    江曉媛把一頭長發交給莉莉,躺在洗頭台上,聽見莉莉問:“水溫怎麽樣?這手勁行嗎?”


    她頓時想起陳老板教她用熱愛祖國的熱情熱愛顧客來的那一段,突然笑得不行。


    莉莉:“……夠了,你配合一點。”


    給熟人洗頭發當然盡心盡力,莉莉的按摩手法仿佛是比當年純熟了不少,江曉媛就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升高級技師?”


    莉莉頓了一下:“高級技師得自費培訓,再說吧。”


    江曉媛:“培訓一下不是挺好的?成本一兩年就賺回來了,學到了技術永遠是自己的。”


    “幹一天是一天吧,誰知道我還能幹幾年?”莉莉說,“家裏年前催我回去相親找對象呢,我好不容易才攢了這點錢,培訓用光了,回來漲不了兩天半的工資,我又辭職回老家了……何必呢?”


    江曉媛默然無語。


    “我沒有你那麽大本事,將來不可能在城裏紮根,總要回去的,早點回去還能趁年輕找個好對象。真羨慕你,”莉莉停頓了一下,繼而又說,“太羨慕你了。”


    江曉媛想起前一陣子還跟蔣博說過的“自由論”,如今又是這個狀態,頓時有點臉疼,訕笑了一句:“都是瞎混。”


    莉莉搖搖頭,信誓旦旦地說:“你以後肯定會賺大錢的。”


    江曉媛啼笑皆非,她想起曾經莉莉對高級化妝師收入水平的向往,大概知道她嘴裏的“賺大錢”是什麽概念,按照莉莉的標準,江曉媛雖然眼下被工作室拖著未能達到這個收入標準,可真想要,也不是無能為力。


    她忽然之間恍然,原來她在別人眼裏,已經走了這麽遠了。


    做一次頭皮護理,整個人凝滯的狀態和收緊的太陽穴都好像得到了舒緩,鬆快了很多。


    江曉媛沿街緩緩地走回去,一抬頭,正好看見祁連給她買過衣服的店。她溜達進去一看,被整個店裏燦爛的少女風格晃得眼暈,翻了翻價碼牌,居然還不便宜,她投給莫名其妙的店員一個鄙視的眼神,背著手走了。


    夜風已經有些涼了,江曉媛想,去年這個時候,她在幹什麽呢?


    她浮躁的心突然沉了下來,因為以年為單位,回頭去看自己走過的路,她發現那裏遠得她自己都不敢想象。


    一回頭,好像身後跟著一個碩大的奇跡,亦步亦趨地如影隨形。


    一個人走過了這樣的路,有沒有天分很重要嗎?


    “春日新娘”必須要是清新的,一定沒有那麽多花哨的小心機,帶著幾分天真的衝動。


    又絕不能寡淡,因為心裏充盈著跳躍的感情……是什麽樣的感情呢?


    江曉媛腳步慢了下來,漫無目的地在她生平所見所聞中翻找類似的基調,隨即,她鼻尖好像忽然縈繞起一股若有若無的米醋味。


    像是一碗煮得口味十分一般的麵。


    江曉媛出神地回憶了片刻,忽然想:“一提起‘春天’就是草木青青,我為什麽不能試試暖色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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