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老師好……”


    女衛生間門口,年輕的會務工作人員與範筱筱擦肩而過,急忙誠惶誠恐地問好,話音沒落,後者已經活似去報殺父之仇一樣,一頭衝進了衛生間,連眼神都沒勻給人家。


    會務愣愣地站在門口,眉毛連同臉上禮貌的微笑一起飛起八丈高,憤怒地說:“招你惹你了?”


    女主持正好下場休息,剛巧經過看見,立刻走過去拉起了會務姑娘:“快走吧。”


    會務年輕氣盛,倒著小碎步不依不饒:“我得罪她了嗎?我就是打個招呼問聲好,這是禮貌,在台上也不是我給她氣受的!這麽大年紀了,一點氣量都沒有……”


    “行了,少說幾句,她就這樣,”主持人小聲說,“我以前給她打過交道,好的時候她對你好得能讓你起雞皮疙瘩,比親媽還親,不好的時候你就是隻臭蟲,躲得慢了擋了她的路都不行。”


    她們倆以為聲音很小,實際衛生間年久失修,大門關不嚴,一字不漏地傳了進去。


    範筱筱麵沉似水地站在鏡子前。


    無論如何,她都已經不年輕了,再厚的遮瑕也遮不住她麵皮上日漸深刻的溝壑,長出來的褶子是無論如何也平不回去的,她的眼睛將漸漸渾濁,臉頰將漸漸鬆弛。


    而與肢體的無力相比,更讓她不能忍受的是,她開始失去權威和影響力。


    連蔣博——她當成寵物狗一樣養大的小東西,都膽敢從她身邊逃走。


    她還能留住什麽呢?


    範筱筱覺得,她的人生就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舊車,刹車越來越不靈敏,以前分明踩一點就能收放自如的路段,現在用全力踩到底,依然止不住蕭條去勢。


    不能忍受,絕對不能忍受。


    範女士突然神經兮兮地摸出了她的化妝包,一雙手哆嗦得好像毒癮犯了,然後她拿出粉餅,如饑似渴地開始往自己臉上糊,一邊糊一邊露出類似癮君子抽大煙時的陶醉和舒緩,不過片刻,她就把臉糊成了一塊雪白的牆皮,範筱筱這才像隻吸飽了血的蚊子,心滿意足地走出了衛生間,往後台的組委會走去。


    等中場休息結束,第二輪比賽開始的時候,祁連老遠就看見了範筱筱那張異於常人的臉上詭異的笑容,他忍不住皺了皺眉,貓腰從座椅後排出去,到角落裏找到了蔣博,一言不發地坐在蔣老師旁邊。


    隨著主持人上台宣布第二輪比賽開始,祁連壓低聲音說:“你們造型師行業裏我誰都不認識,比賽什麽的我說不上話,但是如果你想收拾那個女的,我還是能幫上忙的。”


    蔣博的側影完全隱沒在黑暗裏,聽完沒吭聲。


    良久,他才慢半拍地低聲說:“謝謝。”


    祁連把眼鏡摘下來,緩緩地擦著,而後歎了口氣:“不用謝,我聽出來了,你沒打算把她怎麽樣。”


    蔣博雙肘撐在膝蓋上,十指交握按住嘴唇,像是個祈禱的手勢,又堅定、又脆弱。


    “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這一次,蔣博沉默了更長的時間,才惜字如金地說了這麽一句。


    如果沒有範筱筱,他或許要在福利院裏長到十八歲,長成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男人。


    他成績可能很一般,和“天才”扯不上邊,大概也考不上什麽好大學,不好的一般上不起,人生最大的可能性大約就是去學個技術……電工,鉗工,也有可能是廚子——聊以謀生,然後他會泯滅在人群中,踏踏實實地結婚生子。


    從某種程度上說,範筱筱毀了他,也成就了他。


    蔣博沒法說自己更願意選擇哪種生活,因為他從頭到尾就沒有選擇的權力。


    “我是個懦弱的人。”他輕聲對祁連說,“對不起,謝謝。”


    台上燈光大亮,剩下的八個選手挨個入場,台下的掌聲再次響起,蔣博的“謝謝”湮滅於其中,幾不可聞。


    主持人開始宣布第二輪的比賽規則,兩人不約而同地閉了嘴。


    主持人:“現在,請我們的模特入場。”


    除了江曉媛以外,其他能站在這個舞台上的選手都是有來龍去脈的,當然能通過各種渠道事先得到消息,隻有她一個蒙在鼓裏。她好奇地偏頭一看,險些絕倒——隻見這幾個模特實在是球球蛋蛋、各有各的不同凡響。


    不知道組委會是從哪裏挖出來的這一群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俱全,有不到一米五的小胖丫頭,還有臉上帶著充滿了上個世紀審美味道的紋眉與紋唇的中老年婦女……以及一個足有一米八五以上,五大三粗的小夥子不知怎麽的也混跡其中。


    主持人:“這裏有八個題目。”


    大屏幕上打出了八個不明所以的命題,都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之類的詩句。


    “這八個主題中的每一個都對應了一個模特,”主持人說,“那麽現在開始,就請八位選手按照第一輪分數高低排好,分數高的有優先選擇權,選擇你們第二輪比賽的題目。”


    台下的範筱筱抿嘴笑了起來。


    第二輪原本是要讓選手們隨機抽簽的,被她臨時改成了讓分高的先選——其實後者本來也沒什麽不公平的,唯一的問題就是,場中除了江曉媛以外,其他人都是事先通過別的渠道知道考題的。用排位做選擇題,對於排名第八的江曉媛來說,這相當於抹殺了她最後一點公平競爭的機會。


    江曉媛沒想法,她沒得選,別人剩下什麽就是什麽。


    別人給她剩下了那個“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聽就很蛋疼,江曉媛沉睡二十多年的女性直覺在這一刻顫顫巍巍地刷了一回存在感。


    等模特揭曉的時候,她愕然地發現自己的預感竟成了真,她的模特就是那位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漢。


    全場哄堂大笑,大漢模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說不出的憨態可掬。


    江曉媛:“……”


    她覺得比起“佳人”,把這位化成一隻熊貓顯然要容易多了。


    祁連皺了皺眉,他稍微一想,心裏就有數——這種名額都內定的比賽不可能不提前泄露題目,既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每個題後麵是什麽,怎麽會用這種按照分數高低自己選的事發生?


    他飛快地低頭發了一條短信,讓人去後台幫他打聽,到底是誰臨時修改比賽規則。


    蔣博卻皺起眉:“男士造型是她的短板。”


    江曉媛畢竟不是科班出身,雖然在學校裏蹭課聽了很久,但她的大部分經驗全都是來自於跟著蔣博實習。蔣博的客戶十有□□是女客,碰上的男客戶要的不是舞台造型,就是大客戶出席重要場合,前者沒什麽參考意義,後者一般是蔣老師親自動手。


    江曉媛真正自己動手打理過的男式造型,恐怕隻有那些買一送一的新郎妝……如果那種敷衍的東西也能叫“造型”的話。


    何況這題目還這麽奇葩。


    這大漢和“佳人”唯一的共同點,大約就是他們倆同屬於人科人屬人種。


    台上,主持人問江曉媛:“幸運的十二號選手,能談談你現在的感受嗎?”


    江曉媛心裏其實非常苦,但是在範筱筱的注視下,她也隻好故作豁達,瀟灑倜儻地說:“覺得今天賽後可以去門口買張彩票,發達了就直接炒了老板,再也不用工作了!”


    關於如何裝成一頭洋蔥大瓣蒜,少有比江曉媛再有發言權的,她這專長一施展,把熟人和不熟的人一起蒙住了,台下又一陣哄笑,後排兩位老板同時躺槍。


    祁老板:“……”


    蔣老板冷冷地哼了一聲:“不著調。”


    一邊不著調一邊心裏苦的江曉媛領著她熊樣的模特退場。


    每個選手隻有五十分鍾的時間,江曉媛也不缺心眼,打眼一掃,發現別人連方案都是提前預備好的,就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


    她就覺得奇怪,組委會那評審四/人/幫第一輪的時候幹嘛那麽好心給她打高分,鬧了半天在這等著呢——先前在網上鬧那麽大事,要是她精心準備的第一輪就被刷下去,不定又鬧出什麽幺蛾子,不如先讓她過關,第二輪折得心服口服。


    別的選手已經熱火朝天得忙活了起來,江曉媛在跟自己的模特大眼瞪小眼。


    江曉媛:“大哥,你是專業的嗎?”


    漢子說:“嘿嘿,我是咱們劇場負責設備維護的,臨時來給他們充充場麵,一天三百。”


    江曉媛苦笑了一下。


    漢子又補充說:“不過姑娘,你也別把我弄得太見不了人啊,不然我得跟組委會要加錢,精神損失費。


    幹脆把他化妝成一隻北極熊得了。


    四十多分鍾後,出去自由活動的觀眾們陸續回來,等著比賽後續,一直坐在原地沒動地方的蔣博卻忽然站起來要走。


    祁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幹嘛去?”


    “走了,”蔣博說,“那邊還好多事呢,我定的晚上的機票。在這耗著也沒什麽意思,提前去機場了。”


    祁連:“你不看結果了?”


    蔣博:“看也一樣,造型設計這種東西是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她上一個方案做了多長時間你也不是沒看見,用即興跟人拚方案本來就不現實,何況還是這麽個題。”


    “慢著慢著。”祁連伸手拉住他,蔣老師是個身嬌體弱的男麻杆,恨不能連細胞膜都長得比別人薄一些,被祁連拽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咣當”一聲。


    蔣博:“……”


    倘若祁連不是現階段涅槃工作室的大股東,他現在一定要讓此人後悔長了爪子。


    “先看看,沒準有奇跡呢。”祁連不慌不忙地說。


    蔣博是個理智的悲觀主義者,祁連曾經也是,很多人都是,大家風雨烈日裏來往這麽多次,種種貓膩全都了然於胸,很多事不必親自嚐試,看一點端倪就知道結果。


    都太聰明了,也太理智了。


    不過祁連有一點又與蔣博不同,祁連是一個親眼見過奇跡的人。


    出去休息的人回來得差不多了,主持人下去補了個妝,也趕回來暖場。


    “大家可能都已經等不及了,”主持人風格浮誇地上躥下跳,“但是時間還有一點,我先帶大家到後台偷窺一下,應該隻剩下收尾工作了,大家最想看誰的情況啊?”


    觀眾們看熱鬧不嫌事大,異口同聲:“十二號。”


    主持人:“好,我們看看十二號的‘佳人’準備得怎麽樣了。”


    指令立刻傳到了後台,大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晃動的鏡頭,江曉媛一手五顏六色,對著鏡頭直擺手:“不給看正臉,不給看,不然一會沒驚喜了。”


    鏡頭一晃,隻見不遠處的模特幾乎是赤/膊坐在椅子上,身上好像有什麽東西,還不等人看清,江曉媛就一拉簾子擋住了,她臉上蹭得也不知什麽顏料,姹紫嫣紅的,衝著鏡頭做了個鬼臉,鬼得專業極了。


    蔣博眉尖挑了挑,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目光忽然匯聚了起來:“她在搞人體彩繪?”


    現場氣氛活躍起來,主持人切斷了和後台的聯係,大屏幕上開始打倒計時牌,在評委的竊竊私語中,燈光暗下來了,第二輪模特上台走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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