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媛要照顧奶奶,祁連先她一步過去代理工作室的事。


    她默默地對著病房的白牆皮思考她“生如夏花”的主題秀,感覺蔣老師說得對——她時常會有靈光一閃的感觸,然而一旦用造型或是繪畫的形式表達出來,又感覺不像那麽回事。


    她有心去騷擾蔣博,但又總在最後關頭忍住,隻是一遍一遍地修改,時常修改得頭破血流的,就知道“買彩票”的那兩塊錢,實在太不容易賺。


    這一年年底,江曉媛帶著奶奶去了她即將比賽的地方,臨出發,是陳方舟來送行的。


    陳老板雖然個頭袖珍,但是幹活給力,一路幫她扛著行李,把她們送到了火車站:“老祁在那邊接你,放心吧。”


    江曉媛衝他擺擺手:“謝謝了陳老板,等我發達了,一定提攜你。”


    陳方舟一聽,台詞被搶了,隻好把準備好的“苟富貴,勿相忘”咽了回去,改成了:“你踏實點吧,老大不小的人了,一天到晚做白日夢。”


    火車廣播請“送親友的下車”,陳方舟與江曉媛揮手作別,他站在已經空蕩蕩的站台上,像一顆寒風中瑟瑟發抖的黑棗,縮著脖子,皺著五官,兩隻手揣在一起,聽見火車放了個漫長的屁,然後搖頭擺尾,不徐不疾地挪動起來。


    忽然,陳方舟神經質地往前走了兩步,隨即自己意識到了,強行停了下來。


    “我要幹什麽?”他茫然地想,“跳站台嗎?”


    站台上的乘警奇怪地瞄了他一眼,想必是目測此人身板不足以違法亂紀,於是很快調轉目光,不再關注他了。


    陳方舟腦子被寒風吹得空空的,他吸了一下鼻子,悵然若失地往回走去,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年滿懷中二,南下準備闖蕩世界時的心情。


    那時候火車票還沒有實名,進站還不必出示身份證和車票,每個小流氓平均精通兩到三種逃票方法,青少年的陳方舟隻會一種,所以大概隻配叫“盲流”。


    他逃票上車,上了車就鑽廁所,在車廂裏左躲右閃,跟檢票員鬥智鬥勇,鼻子裏是啤酒泡雞爪的餿味,他心裏裝著一片海闊天空。


    如今,他那餿了的海闊天空味道散了,他心在有個家,有個老婆,即將又有各孩子。


    再溫暖也沒有了。


    畢竟是今非昔比了——陳方舟甩甩頭,聽著身後火車聲漸漸遠去,感覺自己像是與另一個自己分道揚鑣,他心裏有種強烈的*想回頭看一眼,又覺得沒有意義,於是失笑一下,灌了一喉嚨涼風,回家去了。


    江曉媛在路上給祁連發了短信,告知了火車正點到達時間,然後說:“順便幫我看看有沒有便宜點方便點的旅館,我先住下來,再慢慢找房子。”


    祁連簡短地說:“行,你不用管了。”


    ……什麽就不用管了?


    等她頂著一雙黑眼圈到了目的地,祁連又開著一輛不知從哪弄來的車,直接把她送到了一處居民樓裏,然後從兜裏摸出一把鑰匙遞給她:“房子租好了,以後你就住這吧,離工作室不到八百米。”


    江曉媛:“……”


    他居然這麽長時間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就把房子給租好了!江曉媛震驚得無以複加,隻好再次對他的悶騷表達敬意。


    奶奶在旁邊瞪著眼睛打量著祁連。


    祁連把行李送進去,衝奶奶笑了一下:“一樓,左邊那間就是。”


    奶奶開了口,發話說:“你進來喝杯水嗎?”


    祁連十分乖巧:“不了,天太晚,不方便。”


    奶奶神色緩和了一些,收回了虛偽的客套:“哦,謝謝啊小夥子,那你早點回去吧。”


    祁連痛快地說:“好。”


    然後他自行開鎖,進了一樓右麵的那間房。


    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兩間對門同時出租的房子的,屋裏的布置充分考慮了老年人的需求,沒有一個門檻和台階,雖然不大,但也夠住,江曉媛甚至在臥室的一角看見了一個別致的工作台。


    “簡直沒轍了。”她想。


    這天晚上,江曉媛做了個非常古怪的夢。


    夢裏有一個巨大的屏幕,她揚斷了脖子也看不到頂,大屏幕上分割成無數個一尺見方、骨灰盒似的小屏幕。


    七八成的小屏幕像是壞了,都是黑屏狀態,其他亮著的在播放影像,主角都隻有一個——江曉媛自己。


    她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幾步,小心翼翼地沿著大屏幕的底部緩緩地往前走。


    有些小屏幕裏,她落魄得連自己都看不下去,於是就不看了。江曉媛慣常自戀,流連逡巡的都是裏麵的人風光得意的。


    比如有一塊屏幕上,她看見自己一身珠光寶氣,還戴著一副遮著半張臉的墨鏡,高貴冷豔地從某個不認識的建築裏走出來,門口等著的記者立刻追上來,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劈裏啪啦地對著她拍個不停,嘴裏嗷嗷叫著“江老師”。


    江曉媛心花怒放地想:“天呢,這也是我嗎?”


    她這麽一想,屏幕上就跳出了“回放”兩個字。


    江曉媛好奇地按了下去,就看見了那個剛剛被扔到這個世界來的倒黴的自己。


    然而與過去的她不一樣,屏幕裏的江曉媛在美發店被孤立之後,沒有選擇自欺欺人地忍受,而是心和嘴一樣硬地收拾東西走了,她走得誌氣非常,誰也沒告訴,四處流浪了好一陣子,最後到一家定製服裝店裏給人打零工。


    她從打掃衛生做起,寒冬深夜裏,滿手都是凍瘡和針紮出來的小眼,在一盞搖搖欲墜的小燈下縫東西,這樣一點一點地學,一點一點地做,最後居然成了個知名的服裝設計師。


    江曉媛看得心潮澎湃的,代入感蘇得不行,看完不過癮,恨不能立刻再找一個屏幕意/淫下一段。


    搜尋半晌,她終於又發現了一個看起來很厲害的。


    屏幕上的江曉媛成了個知名的藝術家,格調相當高,還辦了自己的畫展,她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回放”,發現這一段得分歧點在祁連第一次對她承諾無條件幫助的時候。


    和真實的江曉媛不同,屏幕裏的那個她猶豫了一段時間後,還是答應了,她在祁連的資助下念了一所國外的知名藝術院校,由於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麽,又還勉強算是有點天分,之後一直一帆風順,混得不錯。


    江曉媛看完默默回味了一下,看得也有點爽,但是又說不出哪裏有點別扭,反正不像前麵那個燃。


    這時,她忽然又想:“那些黑了的屏幕又是什麽意思呢?”


    這念頭剛一冒出頭,隔壁一麵黑了的屏幕上就跳出了“回放”字樣。


    黑屏想必不是什麽好事,江曉媛有點不太想看,但又耐不住好奇心,最後還是點了。


    屏幕裏回放了一段黑白的視頻,開頭和方才一樣,黑白劇裏的江曉媛接受了祁連給她的資助,但後麵卻慢慢不一樣了,這裏麵的那個江曉媛,雖然人在學校,心卻始終沒有落到她的專業上,像是混日子混出了慣性,學習未見得怎樣用功,反倒總惦記著給她錢的人。


    江曉媛惦記人,想也知道總是那一套——她要是占盡優勢,就能優雅可愛、遊刃有餘,她要是心懷不安,必定公主病犯,作天作地。


    賊都知道“謀財害命”乃是大不義,於是錢和人終於不可兼得,最後她在祁連冷淡轉身相對的時候,向病毒投了降。


    屏幕再次回到黑屏狀態。


    原來“黑屏”就是那一個情境下的她輸給了病毒的意思。


    江曉媛極目遠眺,發現不時有原本亮著的屏幕熄滅下去,然而無論怎樣滅,總是有那麽零星的幾個屏幕是亮著的。


    人的每一個選擇,都會產生一個衍生的平行空間,平行空間裏的人走向岔路的另一邊,兩個時空從同一個起始點出發,然後背道而馳。


    那麽也會有無數個病毒,在無限時空中與她糾纏嗎?


    她輸給病毒無數次,同時也一再擊敗了對方嗎?


    江曉媛不知道,這畢竟隻是她一個毫無邏輯的夢。


    然而當她在淩晨五點準時醒過來的時候,她突然有了某種使命感——她要為自己走出的這條路負責,因為或許有無數分道揚鑣的“自己”在默默注視著她。


    江曉媛一骨碌爬起來,開始了自己忙亂的一天。


    要和祁連交接新工作室的事。


    要聯係客戶。


    要準備招聘團隊。


    還要繼續修改她“生如夏花”的作品……


    或許第一輪就被刷下去了,那也沒關係,學藝不精,大不了下次再來。


    或許將來學藝精了,也一樣離功成名就差那麽一點運氣,那也沒辦法,她隻好多參加幾次抽獎,借以慰藉自己死不回頭的心。


    反正這裏的她中不了獎,另一個平行空間裏沒準能中呢。


    “即使時間僅有二維,也將呈平麵狀而不是直線狀,有無數個方向,那就意味著我們可以同時做出無數個選擇。”


    “其中總有一個選擇是對的。”——《三體》by劉慈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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