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先是吃了一驚,像一條給打草棒子驚了的小蛇,下意識地躥進了旁邊的林子裏,可是跑了一半又回過神來,有點不放心,便尋了一棵大樹躲了上去,居高臨下地看著,心裏百思不得其解。


    她既不明白謝允為什麽肯替一個素不相識的老頭送信,又不明白他為什麽好不容易逃了一宿,還要回頭自投羅網。他說的那些話分明狗屁不通,可是細想起來,居然又理所當然得叫人無從反駁。


    周翡前腳剛跑,謝允後腳便被一群披堅執銳的寨中弟子圍住了,周翡手中扣住一把鐵蓮子,小心地從樹葉縫隙中望過去,認出了好幾個頗為出類拔萃的師兄——看來李瑾容把四十八寨的精銳都埋伏在周以棠的小院附近了。


    這些人想必是得了李瑾容的指示,上來以後一句話都不說,直接動手,彼此間配合得極為默契。幾個人先守好四下,封住了謝允的退路,隨後三個使劍好手一擁而上,兩個輕功不錯的一前一後地躍上兩側大樹,以防他從樹上退走,另一邊則架起十三把長短弩,個個拉緊弓弦對準謝允,哪怕他是隻鳥,也能給他射成篩子。


    周翡悄悄地將頭伏得更低些,心裏琢磨著如果是她,會怎麽跑。她不喜歡躲躲藏藏,大約會落地到樹下,樹枝樹葉能替她擋一些暗箭,隻要速度快、下手狠,看準一個方向,拚著挨上幾刀,總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但她覺得謝允應該不會這麽做的,以他那出神入化的輕功,其他的本事必定也深不可測……再加上他那好似遊刃有餘的態度,周翡不怎麽擔心,反而有點好奇。


    誰知那謝允“哎呀”一聲,見有人砍他,本/能地往後一縮,閉著眼將竹笛往前一遞,竹笛當場被削短了一截,他好像嚇了一跳,提衣擺在樹枝上雙腳連蹦了三下,手忙腳亂地東躲西藏,轉眼身上又多了幾道破口,成了個風度翩翩的叫花子,在刀光劍影裏抱頭鼠竄。


    周翡:“……”


    “什麽情況?”周翡納悶地想道,“這是傳說中的深藏不露?”


    就在這時,隻聽“噗”“噗”幾聲,數支□□破空而來,直取謝允。


    周翡吃了一驚,手中鐵蓮子差點甩出去,便見那謝允竟如風中飄絮似的,憑空往上躥了三尺有餘,身法漂亮得流雲飛仙一般。


    周翡手指輕輕一攏,將鐵蓮子攏回了手心,心想:“果然還是厲害的。”


    然而她的心還沒完全落在胸口,謝允便重新被三個劍客追上,他驀地將手一抬,周翡精神一震,等著看他的高招。


    結果就見此人將手中竹笛往下一拋,叫喚道:“哎哎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過你們!啊!小心點,要戳死人了!”


    三把劍架在那“流雲飛仙”的脖子上,將他從樹上捉了下來,謝允為防誤傷,努力地將脖子伸得長長的:“諸位英雄手下留情,你家老大說不定還要找我問話呢,抹了脖子我就不會說啦。”


    旁邊樹上的周翡方才心情起落實在太大,一時神色有些木然。


    這時,人群忽然一靜,一行弟子分開兩邊,紛紛施禮,是李瑾容來了。


    不知是不是周翡的錯覺,她覺得李瑾容好像往自己這邊看了一眼,忙將身形壓得更低了些。


    “李大當家。”謝允遠遠地衝她笑了一下,目光在自己脖子上架的三把劍上一掃。


    李瑾容是不怕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耍什麽花樣的,當時矜持地點了一下頭,架著謝允的三把劍同時還入鞘中。謝允十分後怕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摸了一把,隨後從袖中摸出一塊模樣古樸的令牌,低頭看了一眼,笑道:“這就是安平令了,‘國運昌隆’,真是大吉大利,也沒保佑我多逍遙一會。”


    李瑾容的目光從他手上的令牌掃過,尖刻地說道:“當年秦皇做‘受命於天,既壽永昌’之傳國玉璽,也是好大的口氣,好天長地久的吉利話,那又怎樣?二世而亡、王莽叛亂、少帝出奔——最後落得高樓一把火,玉石俱焚罷了。”


    周翡從未聽她娘說過這麽長一篇話,幾乎以為她被周以棠附體了。


    謝允搖搖頭,抬手便將那塊“安平令”掛在了旁邊的樹枝上。


    李瑾容目光一閃:“你不是說它在你在麽?”


    謝允笑道:“晚輩千裏而來,本就是為了送信,安平令不過是塊小小信物,如今信已經送到,這東西就是愚鐵一塊,再為了它拚命,豈不是本末倒置了麽?”


    李瑾容越發陰沉:“信已經送到?你真以為自己隨口吹一支不倫不類的曲子,就能保命了?我不妨告訴你,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這裏。”


    樹上的周翡一愣——對啊,大當家為了不驚動她爹,連她那頓揍都賒著了,豈能任憑謝公子在周以棠院外大搖大擺地吹笛子?難道院子是空的?


    她一時有些緊張,卻也不知為誰緊張,她娘總不會害她爹的,可見這封信裏有什麽幹係,可是謝公子這封“信”要是終究送不到,他會不會變成年底的餃子餡?


    她在這“皇上不急那什麽急”,謝允卻渾然不在意似的,慢條斯理地對李瑾容道:“大當家,時也命也運也。倘若今天這信送不到,那不過是我的時運——隻是您的時運、周先生的時運,是不會因為我們這些小人物變化的。該來的總會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大當家心裏想必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否則怎麽連一支小曲都不敢叫周先生聽?”


    這話明顯激怒了李瑾容,她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當我不會殺你?”


    她話音沒落,不遠處垂下的□□立刻重新搭了起來,每個人的手都按在了兵刃上,氣氛陡然肅殺,一個年輕弟子手上的小弩不知怎麽滑了一下,“嗡”一聲,那細細的小箭直衝著謝允後心飛了過去,不料行至中途,便被一顆鐵蓮子當空撞飛,周翡感覺這謝公子看著唬人,恐怕是一肚子敗絮,沒什麽戲唱了。她翻身從大樹上一躍而下,叫道:“娘!”


    李瑾容頭也不抬道:“滾。”


    周翡非但沒滾,反而麵不改色地往前走了幾步,側擋在謝允麵前,用餘光瞟了一眼掛在樹枝上的令牌,見它色澤古舊,光彩黯淡,實在像個扔當鋪裏都當不出一吊錢的破爛。


    “大當家,”周翡行了個同寨中其他弟子別無二致的子侄禮,低聲道,“大當家昨天夜裏說過,隻要他交出這塊牌子就可以走了,既然這樣,為何現在出爾反爾?”


    “周翡,”李瑾容一字一頓道,“我命你閉門思過,你竟敢私自逃出來,今日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給我滾到一邊去,有的是功夫料理你!”


    方才一位持劍的弟子忙道:“大當家息怒——阿翡,聽話,快閃開。”


    周翡這輩子有兩個詞學不會,一個是“怕”,一個是“聽話”,說來也奇怪,其他人家的孩子倘若從小在棍棒下長大,總會對嚴厲的長輩多有畏懼,偏偏她離奇,越打越擰,越揍越不怕。


    周翡不躲不閃地迎著李瑾容的目光:“好,那咱們都一言為定,大當家記得你的話,把他送出四十八寨,我站在這讓你打斷腿。”


    方才一直跟個天外飛仙一樣的謝允這會終於吃了一驚,忍不住道:“哎,那個……”


    李瑾容怒道:“拿下!”


    旁邊持劍的弟子小聲道:“阿翡……”


    李瑾容斷喝一聲:“連那小孽畜一起給我拿下!”


    幾個弟子不敢忤逆大當家,又都是看著周翡長大的,不太想跟她動手,磨蹭了好半天,終於有一人將心一橫,橫劍遞了一招起手式,同時直對周翡使眼色,叫她認錯服軟。


    誰知那小崽子全然不會看人眼色,她的刀被牽機攪碎了,不知從哪摸來一把劍,正經八百地回道:“師兄,得罪了。”


    然後她一抖手腕,長劍利索得彈了出來,劍鞘崩起來老高,毫不留情地翹掉了那弟子的兵刃,幾個師兄一個頭變成兩個大,眼見她不肯讓步,也不敢在李瑾容麵前放水,當下有四個人圍上來,兩柄劍一上一下刺向謝允,剩下一刀一劍向周翡壓過來,想叫她用長劍去架,周翡平日裏是用窄背刀的,比這劍不知硬出多少倍,那兩個弟子料想她內力不足,隻許一招壓住她手中劍,叫她沒法再搗亂,也不至於傷了她。


    哪知道周翡素日為躲著李晟,慣常藏鋒,單刀乃是一麵刃,剛硬無雙,藏比放要難太多,除此以為,她還十幾年如一日地做夢要打敗李瑾容,天分本不低,心氣比天分還高,根本未曾將其他弟子放在眼裏,隻見她飛快地後退一步,騰出一隻手來用力推了謝允一把。


    謝允也是出息得很,應聲而倒,毫不猶豫地被個小女孩推了個大跟頭,正好避過那兩劍,還給周翡騰了地方,隨即她以左腳為軸,橫劍胸前,驀地打了個旋,隻聽一片讓人耳根發麻的金石之聲,她以劍為刀,撞開了三把劍,而後軟軟的劍身纏上最後一把鋼刀,那拿刀人隻覺得一股大力卷過來,手中刀不由脫手,竟被周翡攪成了兩截!


    連李瑾容都微微吃了一驚,隨即李大當家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火頓時更大了,一把抓向周翡的後背。


    周翡雖然頂嘴吵架毫不含糊,時常有些大逆不道的幻想,但真跟她娘動手,她還是不太敢實踐,當下一個輕巧的“燕子點水”躥上了樹,用劍柄一卡樹梢,打了個旋,頭也不回地避開李瑾容第二掌,險而又險地跟著折斷的樹枝一起落了地,上躥下跳真可謂一氣嗬成。


    旁邊幾個大弟子看得心驚膽戰,唯恐周翡這麽滿場亂竄真激怒了他們大當家,盛怒之下把她打出個好歹來,忙上前來截,封死了她的退路。


    正這當,隻聽一人叫道:“住手!”


    方才還有些緊張的謝允倏地放鬆了,重新露出他那副神神叨叨的笑臉,他從地上爬起來,彈了彈身上的塵土,又整了衣襟,從容不迫地衝來人行禮道:“後學見過周先生。”


    “不敢當。”周以棠緩緩地走過來,他腳步並不快,甚至有些虛浮,屈指在周翡腦門上敲了一下,叱道,“沒規矩。”


    然後他和不遠處的李瑾容對視了一眼,目光緩緩轉向掛在樹上的令牌上,輕聲道:“師徒之情,周某已經還了,如今我不過是一個閉目塞聽的廢人,還來找我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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