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林乃是一位哪怕是被狗咬了,也得跪在地上咬回來的中老年奇男子,哪裏甘心讓穀天璿他們就這麽跑了。


    而周翡在不久之前,恰恰也是個脾氣暴躁的少年人,這兩位在熱血上頭時的直覺反應完全是一拍即合。


    一個是忘恩負義、欺師滅祖的寇丹,一個是與四十八寨有深仇大恨的穀天璿,人家上門挑釁,倘若還讓他們挑完就跑、全身而退,往後四十八寨的麵子往哪擱?


    必須得抓回來汆成丸子!


    張博林兩巴掌揮開寇丹放的白煙,將長木倉一扛,大喝一聲,便擲了出去。


    穀天璿頭也不回,兩個黑衣人卻訓練有素地搶上前去,居然以血肉之軀替他抵擋,當即給穿成了糖葫蘆釘在地上。長木倉尾部依然震顫不休。


    張博林氣得大叫一聲,拔腿便要不依不饒。


    周翡立刻跟上。


    就在這時,她聽見謝允低低地叫了她一聲:“阿翡。”


    三步之內,周翡頭也不回地心道:“叫我幹什麽?這忙著呢!”


    五步之後,她隱約開始覺得不妥。


    周翡時常追在謝允後麵跑,無意中被逼著好生錘煉了一番輕功,幾個轉瞬,她人已經在十丈開外。而這時,她驀地往前趕了幾步,搶到張博林前麵,一抬望春山攔住他:“張師伯,事分輕重緩急,先別光顧著追他們。”


    張博林一雙眼睛瞪成了銅鈴,憤怒地望著轉臉就“叛變”的周翡。


    周翡目光不躲不閃,搖搖頭,正色道:“張師伯,咱們的人手剛才大部分都讓林師兄帶走了,林子裏那些都是障眼法,沒那麽多人手。再者說真追到洗墨江裏,有那寇丹在,牽機是誰手裏的刀還說不準呢。而且眼下事態未平,山下又不知是什麽光景,山間還很有可能留著鳴風的餘孽……”


    周翡被謝允一聲召喚,叫回了方才棄她而去的理智。


    此時她神魂歸位,周翡心裏稍微一轉,立刻就想明白了——林浩總領四十八寨防務,與趙長老和張長老平級,事態緊急的時候,他便宜從事就行,根本沒必要派人特意跑回來說戰況——還是敲鑼打鼓、大聲喧嘩的說。


    林浩之所以來這麽一出,很可能隻是故弄玄虛、嚇唬穀天璿等人而已,外麵的情況不見得真有這麽樂觀。


    而退一步說,就算穀天璿與寇丹真是屁滾尿流逃走的,要想將他二人抓回來,在場眾人至少也得是趙、張兩位長老同時出手,再捎帶上一個周翡當添頭,才不過勉強與那北鬥和刺客頭子戰個平手而已。


    趙秋生顯然沒打算跟他們倆一起“人不輕狂枉少年”,而要真是隻有他們倆自己追上去,誰是丸子還不一定呢。


    還有那些老鼠洞裏都能藏身的鳴風樓刺客,誰知道現在山間還埋伏了多少?四十八寨裏除了真正的高手,也不乏老幼病殘,到時候萬一後院起火,真出點什麽事怎麽辦?


    趙秋生一邊有條不紊地指揮在場眾人將留下的北鬥黑衣人與鳴風刺客包圍拿下,一邊衝張博林數落道:“我看你半輩子沒一點長進,除了吠就是咬人,還不如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事!”


    張博林:“……”


    趙秋生用鼻子噴了口氣,尾巴翹起來足有一房高,趾高氣揚地吆五喝六道:“來人,將這些雜碎都押入刑堂,留雙倍人手看守洗墨江,搜山、善後!不要遺漏一個鳴風的餘孽——翡丫頭,跟我回長老堂,你娘既然不在,你也該當個人使了。”


    周翡心裏明白,經此一役,趙秋生算是認可了她有說句話的權力。


    去年這時候,周翡都還連弟子名牌也沒有,此時卻被趙長老特批能進長老堂,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為過了,然而她臉上卻沒什麽喜色,反而心事重重地往洗墨江的方向看了一眼,低聲請示道:“趙師叔,不如我先留下幫忙善後吧?牽機也要重新打開。”


    趙秋生神色冷淡,說道:“鳴風樓收錢殺人,是什麽正經東西?刺殺曹狗也不過是他們一樁嘩眾取寵的生意罷了,哪就值得別人多看一眼了?早二十多年我就說過,這夥人靠不住,老寨主他偏偏一意孤行,現如今怎麽樣?那封瑜平自己教導子弟無方,受其反噬,死了沒人埋也是活該,看什麽看!”


    周翡使了吃奶的勁,才算把頂嘴的話咽回去,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握了握春山的刀柄,緊繃的怒意卻已經順著她的看似平靜的眉梢流了出去。


    趙秋生冷笑道:“你隨便吧。”


    說完,他一揮手,帶著一群弟子轉身就走。


    張博林在原地踟躕片刻,伸手拍了拍周翡的刀背,說道:“老趙這混賬玩意其實不是那個意思,隻是……唉,寇丹要是落到我手上,我定要將她碎屍萬段——你替我們去看看吧,我就不看了。”


    本來,對破雪刀的領悟更上一層樓這事,能讓周翡偷著樂上小半年,但她背靠孤零零的洗墨江,想到眼下前途未卜的局勢、目的成謎的寇丹等等,便隻好先行支取這半年的快樂,一股腦地壓上,才算把眼前這天大的愁給鎮壓下去。


    這一宿長得簡直叫人上氣不接下氣,天光好像總也亮不起來似的。


    眼見趙秋生和張博林先後走了,周翡暗歎了口氣,忍不住轉過頭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她帶著剩下的弟子在洗墨江邊上設了幾個臨時的崗哨,從上往下盯著腳下漆黑的江麵,細碎的星光都被卷入其中,站在岸邊,能聽見江風拂過的濤聲,江聲絮絮,不知在和誰低語。


    見一時沒了危險,李妍這才拉著吳楚楚跑過來。


    “阿翡,你剛和趙叔他們說什麽呢?”李妍越過周翡的肩膀,戰戰兢兢地往山崖下看了一眼,怕高的毛病又犯了,忙拽緊了周翡的袖子,哆哆嗦嗦地蹲了下來,“娘啊,嚇死我了。”


    一個弟子上前對周翡說道:“周師妹,要下江嗎?”


    周翡一點頭,衝眾人招招手,示意他們跟上,隨後自己先拽過一條繩索。接著,她動作一頓,又想起了什麽,回來拉過李妍:“你跟我一起。”


    李妍無辜地看著她:“啊?你說什……”


    她一句廢話沒說完,便已經雙腳離地,周翡拋出一根繩索,直接纏住了李妍的腰,然後一提一抓她後頸,縱身便跳了下去。


    周翡上上下下洗墨江無數次,對這段別人眼裏的“險路”再熟悉不過,等李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她以無屏無障往下摔一般的速度帶到了半空,嶙峋的山石與奔湧的江麵張開血盆大口,行將撲麵而來,李妍懸空的腳底下所有的血全都逆流上了嗓子眼,她眼淚當場就飆出來了,“嗷”一嗓子衝著周翡的耳朵叫喚道:“要——死——啦!”


    周翡被她嚷嚷得耳畔“嗡嗡”作響,手一鬆,人已經接近了洗墨江底,她熟練地縱身在空中一翻轉,飛快地將手裏的藤條網了一圈,兜起李妍,自己不偏不倚地飛身而下,拍上山崖上一處平整處,輕飄飄地落在了水邊的一小塊砂石邊上。


    牽機安靜得好似睡著了。


    周翡輕輕吐出一口氣,仰頭衝離地不到三尺,手腳並用抓著藤條的李妍道:“下來。”


    李妍簡直像隻怕水的貓,玩命搖頭。


    周翡也不跟她廢話,便要直接動手,李妍放開嗓子嚎叫道:“救命!救命!魚、魚太師叔!救……”


    她叫到這裏,突然自己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對了,魚太師叔呢?


    他不是一直在洗墨江裏嗎,怎麽讓牽機停了,把那些外人放進來了呢?


    李妍驟然一鬆手,兜在她身上的藤條倏地縮了上去,她一屁股坐在潮濕的水邊泥土上,鞋尖踩進了江水中,細碎的水花濺在了她臉上,李妍沒顧上擦,猛地扭過頭去,見周翡倚著月光無法逾越的山岩而立,顯得消瘦而沉默。


    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李妍的鞋子,她倏地縮腳站起來。


    幾個跟著下到江麵的弟子紛紛落在水邊,周翡看了她一眼,幾乎不停留,縱身掠出,她像個水上的精怪,腳尖在漣漪中心輕輕一點,根本不需要低頭看,便能準確地踩到水麵下牽機的石身——幾個起落,便將在洗墨江中有些拘謹的弟子們帶往江心小亭。


    江心小亭孤獨而寂靜地籠著一層水汽,單薄的舊門虛掩,被周翡裹挾在身邊的風一吹,那門通了人性似的,“吱呀”一下打開,便露出麵朝洗墨江端坐門前的魚老來。


    周翡呼吸一滯。


    那木桌上的茶杯整整齊齊地一字排開,魚老看起來好像一如往常,隻是在偷懶閉目養神而已,隨時可能一臉不耐煩地睜開眼,吹胡子瞪眼衝她嚷嚷一句“你怎麽又來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理解了張博林那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他們這些老人,從李徵的時代開始,就彼此磨合、彼此厭惡地被洗墨江上的夜風擠壓在一起,見證了四十八寨的崛起與繁榮,相依為命地各司其職多年,幾乎已經長成一個龐然大物身上的不同器官。


    倘若親身至此,大概除了殺出去報仇之外,心裏很難裝得下其他事了。


    但群山在側,哪有那麽多可以快意恩仇的機會呢?


    周翡聽見趕上來的李妍極恐懼地抽了口氣。


    那清晰的鼻音叫周翡回過神來,她挪動著自己有些僵硬的腿走到魚老麵前,手在袖子裏晃了幾次,沒敢抬手去試魚老的鼻息,最後隻好軟弱而自欺欺人地握住了他垂在一邊的手。


    然而握住那隻蒼老的手的一瞬,周翡突然愣住了——手是溫熱的!


    她腦子裏“嗡”一聲,即使是蜀中之地,這個季節的江邊也絕對稱不上暖和了,而從寇丹在洗墨江興風作浪關掉牽機到現在,少說也有兩三個時辰了,死人的手怎麽還會是熱的!


    周翡的心狂跳起來,一時差點喜極而泣,她也不顧上尊重不尊重了,探手先摸向魚老的鼻息——沒有……


    這也沒什麽,可能是手太哆嗦了,周翡輕輕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勉強按捺住自己心虛,又按住魚老頸側、心口、脈門……可是一路摸下來,還是什麽都沒有,周翡簡直要破口大罵起來,這老王八到底練的是哪門子的龜息功!怎麽這麽逼真?


    “好像還有氣!叫趙長老來,”她頭也不回地吩咐道,“還有……”


    這時,一個人忽然抓住了周翡的手腕,周翡一回頭,見那來無影去無蹤謝允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身後。


    “‘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會從骨頭縫開始變冷、僵硬,最後形如木偶,困頓而死,人死時,周身好似被冰鎮過,麵色鐵青,因此得名‘透骨青’。”謝允一隻手輕輕拉住在魚老身上四處亂摸的周翡,另一隻手背在身後,輕聲道,“相傳隻有‘歸陽丹’能解此毒,雖然隨著大藥穀分崩離析,歸陽丹的配方已經失傳,但說不定‘海天一色’還有留存吧。我聽說歸陽丹雖能解透骨青之毒,但服食者極易缺水,終身必須生活在水氣豐沛的地方——”


    他隔著幾步遠,望向魚老的神色非常複雜。


    周翡急著追問道:“所以呢?”


    謝允微微低下頭,見周翡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她臉上蹭了一塊汙跡,嘴唇上有一道幹裂的痕跡。


    謝允手指微動,幾乎想伸手替她抹去。


    周翡是漂亮,他從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不然也不會心心念念記著她那把斷刀。


    後來在光怪陸離的山中黑牢中偶遇,一路慢慢熟悉,打打鬧鬧,更是難得投緣。謝允總是習慣性地招惹她、照顧她。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能看見她無聲地露出一點有些吝嗇的笑意,替她做什麽都無所謂,反正他有用不完的溫柔,耗不盡的風流。


    可是這會,謝允卻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透過周翡隱隱帶著期待的眼神,他好像觸碰到了一段被冗長的光陰分割開的過去,一時間,他的舌根似乎僵住了,半句安慰也吐不出來,隻是十分殘忍地實話實說道:“……以及人死後,屍身不僵不冷,持續數日,觸碰與活人無異,要好幾天後才會開始腐爛,所以你會發現他的手還是熱的。”


    他一句話如涼水,跟著周翡闖進來的一幹弟子都被潑了一頭,李妍一把捂住嘴。


    周翡因為巨大的驚喜而瞬間亮起來的眼睛倏地黯淡了下去。


    謝允卻好似突然換上了一副鐵石心腸,絲毫不給她喘息的餘地,又接著說道:“另外你最好盡快料理好這邊的事,方才穀天璿其實並沒有處於劣勢,但他一擊不中,立刻撤走,這不像北鬥死纏爛打的風格,說明他多半有恃無恐。”


    周翡好像還沒回過神來,呆呆地看著他。


    “二十年前,北鬥四大高手設毒計害死老寨主,都未能動搖四十八寨的根基,二十年後,他們會覺得區區一個鳴風樓叛變,就能成什麽事嗎?”謝允搖搖頭,“今非昔比了,那時曹仲昆覺得四十八寨不過是個不怎麽規矩的江湖門派而已,他正忙著跟南朝後昭打仗,也無暇分神太多,因此派來的隻是自己的打手團,這回卻不一樣,數萬大軍是什麽概念,你明白嗎?那可不是區區一幫來打群架的北鬥黑衣人。”


    他話沒說完,外麵突然一陣喧嘩,一個弟子有些狼狽的涉水而來,周翡猝然回頭。


    “周師妹!”那弟子大叫道,“趙師叔令你速去長老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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