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手腳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便收拾了一包冒著熱氣的幹糧,鹵肉切片,厚厚實實地夾在當中,壺裏灌了驅寒解渴的米酒,一路小跑過來那男子身邊,小聲喚道:“客官,客官。”


    男子卻隻是閉著眼,恍若未聞。


    “哎,”同桌的年輕姑娘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別推了,他流了好多血,我都聞見味了,你看看,他可能是暈過去了。”


    這姑娘正是李妍,她三年前一時貪玩,死乞白賴地非要跟著周翡他們私自離家,回去縱然有周以棠保駕護航,還是挨了大當家一頓好揍。


    李妍從小受寵,基本沒什麽挨揍的經驗,不料攢到了十四五歲大,胡了一把大的,據說當時她鬼哭狼嚎之音繞梁三日,餘音經久不衰,嚇壞了一幫小弟子。


    從那以後,李妍終於在習武上少許用了點心,年初,她總算是以秀山堂四朵紙花的成績,險而又險地拿到了她的出門令牌。


    這還是李妍頭一次光明正大地出門辦事,她跟李晟一起,要替李瑾容自西往東走一路,乃是寨中例行“把脈”。這是幾年前四十八寨暗樁大規模淪陷後方才有的規矩,先頭在寨中發一批信件,派幾路弟子,隨著信件路線暗訪途中暗樁,“把脈”的人不必露麵,隻需途徑每個地方的時候盤旋幾日,信走他們便走,見無異狀即可離去。


    李妍他們走的便是直入東海的一線,濟南府正好是最後一站。


    就算是周翡和李晟他們,頭一次出門的時候也隻是個跟班的任務——雖然後來機緣巧合地變了性質——李妍這次基本隻是跟著李晟熟悉路線,除了給她哥沒事訓斥兩頓,什麽都不用管。


    不料方才在城外,李晟不知看見了什麽,抬腿便要去追,隻匆忙和她交代了一句,叫她在鴻運客棧裏等。


    李晟本意是打發她自己去不到半裏遠的小客棧裏吃碗麵,自己去去就回,誰知李妍從小到大,除了被楊瑾抓走的那一次,基本就沒有離開過寨中長輩與哥姐身邊,猝不及防地被一個人丟下,好似有生以來頭一次出籠的金絲雀——恨不能立刻撲騰著翅膀上天撒歡,又隱約有些惴惴不安,因而極力裝出一副飽經世事的淡定模樣,將濟南城中小小的鴻運客棧當成了探險的地方。


    而且她當真是想什麽來什麽,不過吃碗麵的光景,居然真出了“意外”。


    店小二聽了她的話,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地伸手晃了晃那男子,見他麵容灰敗,唇色發青,果然十分不好。這一晃動,他搭在腰腹間的胳膊掉了下來,腰腹間有血腥味傳來,再仔細一看,血跡已經將黑衣都浸透了些許,竟是受傷不輕。


    店小二頗覺棘手,不知如何是好,便回頭衝掌櫃張望了一眼。


    鴻運客棧的掌櫃是個小老頭,手中撥著算盤,眼神確實精光內斂,是個內家高手。


    掌櫃衝店小二一點頭,便另有個跑堂的上前,想上前幫忙,將這男子攙下去。


    就在這時,客棧外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馬嘶聲。好似有一大幫人冒雨疾行而來。


    李妍突然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忙一低頭,三口兩口便將剩下的湯麵灌進了肚子。她嘴還沒來得及抹幹淨,便見幾個頭戴鬥笠的黑衣人堂而皇之地闖了進來,為首一人手臂伸得長長的,麵無表情地舉著一塊令牌,倨傲地亮給大堂中眾人看。


    李妍耳朵極靈,瞬間聽見好幾聲低低的抽氣聲,老遠的地方有個人小聲道:“我的娘,北鬥怎麽來了!”


    李妍睜大了眼睛。


    令牌開路,後麵跟著好幾個北鬥黑衣人,魚貫而入後分兩列而立。


    一個中年男子緩步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的黑衣人畢恭畢敬地給他撐著傘,此人相貌堂堂,身穿絳紅官袍,腳踩皂靴,手中提一把佩刀,端莊得能直接去上朝。


    現存四大北鬥,李妍見過兩個,但聽聞沈天樞是個形容枯槁的獨臂人,形象與這官老爺似的中年人對不上,她便尋思道:“莫非是北鬥的‘武曲’童開陽?”


    這群人一進來,客棧中頓時鴉雀無聲。


    那行腳幫的掌櫃也顧不上再端著算盤在櫃台後麵裝神,忙三步並兩步地撥開眾人走上前來,一揖到地道:“諸位大人,草民做的是小本買賣,並無違法亂紀之事,該捐的也早早捐了,從未拖欠,不知諸位大人有何貴幹?”


    穿紅袍的中年人瞥了他一眼,笑道:“怎麽,沒事我們就不能住住店?”


    掌櫃額角露出一點冷汗,陪笑道:“自然,自然,隻要官爺們不嫌棄咱們小店寒酸……哎,來人……”


    “不必了。”官袍男子一擺手,公事公辦地板起臉道,“北鬥捉拿朝廷欽犯,閑雜人等退避,礙事的視同同夥處理!”


    李妍聽了“欽犯”二字,第一時間便聯想到了眼前這怪客腰上的傷,她來不及細想,仗著自己躲在角落裏被一幫人擋著,探手拿起桌上涮碗筷的涼水,手腕一翻,將半杯涼水一滴不浪費地潑到了那男人臉上。


    重傷的男子不知被追殺了多久,被潑醒的一瞬間已經清醒,目光如炬。


    與此同時,紅袍男子喝道:“拿下!”


    李妍眼前一花,便見那重傷之人猛地翻身而起,重劍橫在胸前,“嗆”一聲好似潛龍出水,橫掃第一個衝上來的北鬥胸口,他功夫極少花哨,確實招招不落空,從眾北鬥中逆流而上,睥睨無雙,轉眼已經衝到門口。


    那身著紅官袍的中年人叱道:“廢物!”


    而後,也不見他有多大動作,人影一閃,便不知怎麽到了門口。他手中花哨的佩刀約莫比尋常男子的手掌還要寬上幾許,毒蛇似的翻身卷向那重傷之人。


    那受傷男子不敢硬接,隻好後退,紅官袍冷笑一聲,接連三刀遞出,一招快似一招,而身上的袍袖衣擺竟然紋絲不動,三下五除二便將已經到了門口的人逼回了客棧中。


    此時,客棧中的人們已經嚇得四散奔逃,到處都是狼藉的杯盤,方才好似到處都滿滿當當的大堂頃刻空出一大塊地方。


    北鬥們訓練有素地圍成一圈,將那重傷之人困在中間。


    那重傷之人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按自己腰側的傷口,不住地喘息。


    紅官袍說道:“劉有良,陛下待你不薄,你就是這麽吃裏扒外的?”


    李妍心道:“原來此人叫做‘劉有良’。”


    她隱約覺得這名字聽著耳熟,想是路上聽誰提起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好在,李妍雖然記性不怎麽樣,耳力卻不錯,她聽見有那消息靈通的人小聲道:“哪個劉有良?不是那個禦林軍大統領劉有良吧?這可真是奇了,怎麽這大官兒還成朝廷欽犯了?”


    旁邊有人“噓”了一聲,“噓”完,自己又沒忍住,接著道:“怎麽不行,你忘了那姓吳的‘忠武將軍’了?”


    瑟瑟的秋風順著客棧敞開的門扉往裏灌,吹得人一陣陣發冷。


    劉有良的冷汗順著淋濕未幹的鬢角往下淌,嘴唇不住地顫抖,卻不回話。


    紅官袍目光掃過整個客棧裏無知無覺看熱鬧的人,意味深長地笑道:“我知道劉統領心軟,要緊的話必不肯在這裏說的,否則豈不是連累了這一客棧的無辜百姓?”


    李妍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話裏的言外之意,座中有老江湖臉色卻悄然變了——北鬥一路追殺這劉有良,除了他犯了事之外,必是因為他知道了什麽要緊的秘密。紅袍人這是在威脅他,倘若他開口吐露一個字,不管此處的人聽沒聽見,北鬥都要斬盡殺絕!


    劉有良喘得像個破風箱,能聽見肺裏傳出的雜音來。


    紅袍人歎了口氣,勸道:“別再負隅頑抗啦。”


    他話音未落,那劉有良邊陡然仗劍向前,重劍流星趕月似的直取紅袍人麵門,紅袍人大笑一聲,好似嘲笑對方自不量力似的,信手接招。


    鴻運客棧的老掌櫃見此事難以善了,忙上前擺手作揖道:“貴客!二位貴客,求您行行好,莫要在店裏動手啊。”


    紅袍人輕慢道:“賠你那堆爛木頭削的桌椅板凳,老東西,沒你的事,滾一邊去!”


    眼見那劉有良被紅袍人好似貓戲耗子似的逼得快要吐血,李妍下意識地摸向自己別在腰間的刀,心道:“倘若阿翡在這,她保準不會在旁邊看著。”


    這念頭一閃而過,李妍悄悄將刀推開了一點。


    然而隨即,她又自己萎了,那紅衣人武功太高了,憑李妍的眼力,連人家究竟有多高都看不出來,遑論上前管閑事。


    周圍的人全都避之唯恐不及,李妍推了半寸的刀又定住了,心裏猶猶豫豫地轉念道:“倘若李缺德知道我膽敢自不量力地管這等閑事,一定得氣成個蛤/蟆……而且我該怎麽管?”


    就在李妍踟躕間,突然,那方才還在討饒的老掌櫃驀地上前一步,從懷中摸出一截雙節棍來!


    “嘩啦”一聲輕響,那雙節棍橫空而出,精準地掛在了那紅袍人與劉有良兵刃之間,當空打了個旋,將兩人的動作短暫地定住了。


    紅袍人怒道:“老匹夫,你敢!”


    他猛一拂袖,輕易便將掌櫃的雙節棍甩脫,那幹癟的老頭順勢一側身,在劉有良身側站定,低聲道:“這位客人身上帶著我門中信物,見此物者必得聽他號令,客人仁義,不肯差遣,小的們卻不能幹看著他有難袖手旁觀啊。童大人,見諒啦。”


    這紅袍人果然是童開陽,他陰惻惻地說道:“知道我是誰還敢這樣放放肆,老頭,我看你這客棧是不想開了。”


    劉有良低聲道:“掌櫃,不必……”


    鴻運客棧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客棧,因為店裏的夥計們手腳麻利還嘴甜,頗有幾道招牌菜,這幾年在往來過客中頗有令名,儼然已經成了濟南府一景,尋常江湖客光腳不怕穿鞋的,但連累這樣大的一份產業便過了——這也是劉有良途經此處,卻隻是落腳,並未尋求行腳幫庇護的緣由。


    掌櫃的提著雙節棍,笑道:“小的們開店做生意,本就是給諸位朋友落腳跑腿,提供個方便,其他種種不過順帶,如今‘天蝠令’重現,我們卻因產業怕事退避,豈不本末倒置?”


    說完,不待劉有良阻止,掌櫃便道:“諸位朋友,對不住啦,今日小店關張歇業一日,一幹酒水飯菜算小老兒宴請諸位,不必破費了,還請諸位趁天未黑,另找住處!”


    眾人方才還扼腕著英雄們都不出世,此時一見這掌櫃砸鍋賣鐵與北鬥武曲杠上,當即二話也沒有,紛紛識相地卷包離去,唯獨李妍猶猶豫豫,一時覺得自己既然出身名門正派,又有武藝傍身,自然與那些商人們不同,這麽走了未免太不好看,一時又想李晟叫她在鴻運客棧等,她若是走了,她大哥來了找不到人,再碰上北鬥等人,想必更得著急。


    李妍提刀順著人流走出鴻運客棧,卻不像其他人一樣走遠,眼珠一轉,李妍縱身攀上了一棵大樹,將自己藏在重重樹影之後。


    童開陽道:“好,行腳幫是吧?人路你們不走,便是非要走鬼門關了!”


    他說話間,門口馬蹄聲、腳步聲紛紛而至,還能聽見跑得慢的客人們的驚呼聲,足有百八十個北鬥黑衣人紛紛趕到,大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天依舊陰沉沉的,滿地泥濘,整個濟南城都狼狽不堪。


    鴻運客棧的夥計們與北鬥黑衣人戰做了一團。


    夥計們都身懷武藝,資質卻良莠不齊,行腳幫這種苦出身的江湖門派畢竟與訓練有素的北鬥黑衣人不可同日而語,何況北鬥人多勢眾,除少數幾個高手尚能撐住之外,其他人基本是螳臂當車。


    掌櫃一聲呼哨,帶著幾個人將童開陽團團圍住,頭也不回地衝那劉有良道:“劉大人快走!”


    劉有良正在踟躕,那掌櫃便又道:“大人不惜露出天蝠令,必有能豁出命去的要事,還耽擱什麽!”


    劉有良聽了,狠狠一咬牙,驀地一抱拳:“兄台,你我萍水相逢,大恩不言謝。”


    掌櫃的幹癟的臉上倏地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劉有良長嘯一聲,退出站圈,重劍橫掃,一口氣連斬七八個黑衣人,殺出了一條血路,竟突出重圍。


    這一番動作想必消耗不輕,他離開客棧時腳步都已經踉蹌,一聲呼哨喚來自己的馬,忍痛大喝一聲“駕”。四五個北鬥撲上來,劉有良重劍掃了兩個,腰間劇痛,一時竟翻不過手來,就在這時,他聽見兩聲悶哼,那剩下的北鬥竟然紛紛自己捂著臉退開了。


    劉有良已經來不及細想是誰在幫他,縱馬狂奔而去。


    方才逃到城外,那劉有良眼前已經模糊,伏在馬背上不過勉力支撐,他狠狠一咬舌尖,正想恢複幾分神智,突然,狂奔的馬慘叫一聲,前腿倏地跪下,將背上的人摔了出去——地上竟有一道絆馬索。


    劉有良這一摔非同小可,眼前一陣陣發黑,在地上掙紮幾次沒能爬起來,而埋伏在此的北鬥黑衣人已經包抄過來。


    突然,一棵沾滿了雨水的大樹杈橫空而落,稀裏嘩啦地橫掃一圈,那幾個黑衣人視線陡然被擾亂,吃了一驚,還不待他們反應,一把長刀已經從樹杈之後冒了出來,來人出其不意地連著放倒了三四個黑衣人,與此同時,劉有良終於大喝一聲,拚命爬了起來。


    這從天而降的救兵正是李妍,她在鴻運客棧外麵靜觀其變時,見劉有良脫逃,便一路跟了過來,此時,李妍一手提刀,一手拎著一根比她人還大的樹杈子亂揮,營造出了一種自己十分人高馬大的錯覺,趁隙衝劉有良道:“大叔快跑!”


    劉有良沒料到出手的竟是這麽個年輕姑娘,略有些吃驚,然而還不待他反應,便見那領頭的北鬥高高低低地長嘯幾聲,無數黑影從兩側道旁衝了出來。


    李妍:“……”


    這麽多人,完蛋了。


    她別無選擇,一咬牙,將那大樹杈子扔在一邊,深吸一口氣,雙手握住長刀,心道:“阿翡要是能附我的身就好了。”


    周翡並沒有練就這種狐狸精的本領,北鬥們卻已經衝了上來。


    就在李大狀以為自己即將殺身成仁的時候,北鬥的陣型突然亂了,隻見又一匹馬闖了過來,馬上人手持雙劍,出手極準,三下五除二挑了一路黑衣人,衝到李妍身邊,衝她吼道:“李大狀!”


    李妍呲出一口又慶幸又心虛的小白牙。


    李晟沒料到自己前腳走,後腳她就能闖出這麽大的禍,後怕得火冒三丈,出手越發不留餘地,北鬥們躺下了一片,李妍機靈得很,倒也沒閑著,一聲口哨喚來自己的馬,伸手去扶劉有良:“大叔,馬給你了,我有我哥!”


    李晟:“……”


    這敗家丫頭好會慷他人之慨。


    他不願久戰,殺退了一批黑衣人,便一把拎起李妍肩膀,將她拽上自己的馬,吹了一聲哨子,李妍的馬馱著劉有良連忙跟了上來。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長嘯,震得人胸口發悶,李妍晃了晃,險些摔下馬去。


    隻見一個紅衣人影幾個起落便到了他們眼前:“又是何方神聖多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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