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一口氣追出了足有數裏,殷沛雖然形影飄忽,幾次三番都沒能甩脫她,行至一處杳無人煙的山林間,殷沛好似被她追得不耐煩了,腳步一頓,半側過身來,冷冷的目光從鐵麵具後麵射出來,望向窮追不舍的周翡:“你來找死?”


    周翡懶得同他扯淡,腳尖微一點地,碎遮的刀光便凝成了一點,流行追月一般撞向殷沛胸口,直奔著那膀大腰圓的涅槃蠱母蟲而去。


    怪蟲察覺到她的殺意,憤怒地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這巴掌大的怪蟲叫起來竟然頗為聲勢浩大,乍一聽,居然有點像傳說中的海濤拍岸聲。


    殷沛長袖輕輕一攏,那身黑衣為內力撐起,仿佛金石鑄就,與周翡手中絕代名刀的利刃錯鋒而過,竟擦出一串火花,而後他雙手往下一按,按住碎遮的刀背,那單薄得隻剩下半個巴掌厚的胸口微弱而急促地起伏著,配上伏在他胸口的怪蟲,顯得又病態、又危險。


    “哦,我明白了,你想殺母蟲救下那些人?”殷沛低低地一笑道,“周姑娘,你還真是同當年在衡山一樣不計後果。”


    提起衡山周翡就來氣,因為那件事謝允還跟她鬧了一路的別扭,早知道殷沛能長成這幅熊樣,她吃飽了撐的才會答應紀雲沉管那路閑事。


    她輕叱一聲,長刀震開殷沛雙掌,碎遮在她手中已經快到了極致,一陣刀光如幕,將殷沛整個人嚴絲合縫地籠在了其中。周翡刀為無常道、走偏鋒、無跡可尋,饒是殷沛功力極深,一時間居然也難以掙脫,隻能連連被動接招。


    他身上那怪蟲對這種僵持極為不滿,鳴叫的聲音越來越大,時而粗啞、時而尖銳,時而夾雜著古怪的“隆隆聲”,高低起伏之變化多端堪比村夫潑婦罵街,好似在訓斥殷沛不頂用。


    “罵”了一陣,見不起作用,那蠱蟲聲音一頓,它背後開裂,兩翼似的展開,露出下麵的蟲身,那蟲身長得非常怪異,渾似一截白骨,夜色中,上了釉一般閃著微光。


    殷沛伸手捂住胸口的怪蟲,摸到蟲身上的變化,他臉色一變,懶洋洋的嘴角陡然繃緊,攻勢驟然淩厲起來,幾乎化成了一道殘影。


    周翡同他每一次的短兵相接都震得手腕生疼,殷沛發了狠似的,一招猛似一招,絲毫不給自己和別人留下喘息的餘地,密不透風的破雪刀竟被他以蠻力撕開了一條裂口,周翡好似微微有些脫力,碎遮倏地打了個滑,與殷沛錯身而過。


    殷沛一掌拍向她肩頭:“自不量力!”


    而此時,周翡手中打滑的碎遮卻驀地反手一別,那刀尖幽靈一般,自下而上穿過殷沛雙掌,從無窮處突出,走得竟是一條弧線——正是當年北刀的“斷水纏絲”。


    這一招宛如神來之筆,一下捅穿了殷沛那副無堅不摧的袍袖,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背上刮了一條血口子。


    兩人在極小的空間內幾番角力,你來我往片刻,殷沛寬大的袍袖與碎遮纏在一起,一時僵持住了。


    周翡垂下眼,看著他胸口憤怒的蠱蟲,突然同殷沛說了一句話。


    她問道:“到底是你聽它的還是它聽你的?”


    殷沛臉色驟變,一瞬間神色近乎猙獰。


    周翡才不怕他,見他色變,低笑了一聲,火上澆油道:“怎麽,不會真叫我說中了吧?”


    怪蟲的尖叫聲裏帶了回音,顯得越發陰沉,殷沛額角的青筋幾乎要頂破他的鐵麵具。


    他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閉嘴。”


    周翡偏不,她強提一口氣,將碎遮又往前送了兩分:“殷沛,以前你身不由己,受鄭羅生挾持也就算了,現在你自由了,不必聽命於人了,卻又聽命一條蟲子?是不是不給人當狗渾身不舒服?你可真是讓我漲了見識,你家列祖列宗見了也一定很欣慰。”


    殷沛怒吼一聲,驟然發力,一雙袍袖突然碎成了幾段,周翡踉蹌半步,被那可怕的內力震得胸口一陣翻湧,喉嚨裏隱隱泛起腥甜氣。


    “我為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小人、懦夫殺了馮飛花,挑了丁魁,蕩平了他們一提起便要瑟瑟發抖的活人死人山,”殷沛壓抑著什麽似的,一字一頓地說道,“我除了他們心頭大患,於是我就成了下一個心頭大患,你告訴我,有這個道理麽?”


    周翡聽說過惡人先告狀,沒料到惡成殷沛這步田地,竟還有告狀的需求,不由得一愣。


    殷沛脖頸間的青龍刺青泛著隱約的紫色,他削瘦的身體好像一片瑟瑟發抖的落葉,像是在忍受著什麽痛苦。


    “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不是?”殷沛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抖得聲音都在發顫。


    周翡十分莫名其妙——方才除了一個不到半寸長的小口子,她沒傷到殷沛什麽,至於疼成這樣?


    她皺著眉打量著殷沛,問道:“喂,你哆嗦什麽?”


    殷沛急促地喘了幾口氣,艱難地擠出一個冷笑,按住那隻盤踞在他胸口蠢蠢欲動的怪蟲,對周翡說道:“衡山那次,算是我欠你一回,你現在滾,我不殺你,往後咱們兩清……滾!”


    依照殷沛的惡毒,他這句話說得堪稱飽含情義了,可惜周翡不光毫不領情,還嘲諷道:“這麽說我還得謝謝你了是不……誰?”


    她話沒說完,空中傳來“咻”的一聲,極輕,幾乎到了近前才能聽見,周翡警覺地拎著碎遮側身躲開半步,兩根兩寸長的細針筆直地越過她,射向殷沛胸口的怪蟲。


    那細針和寇丹的“煙雨濃”頗有異曲同工的意思,沒有煙雨濃那麽密集,力道卻比寇丹強出不知多少倍,實乃夜裏偷襲的神器。


    殷沛隔空拍出一掌,擋開兩根細針,倏地抬起頭。


    隻見一個黑衣人好似從影子裏冒出來的一般,突然出現在周翡身後的樹林裏,撥開矮樹緩緩走上前。


    周翡看清來人,便是一愣:“衝霄子……道長?”


    叫“道長”似乎並不合適,衝霄子沒有做道士打扮,他將頭發利索地豎起,身著一身夜行衣,勾勒出寬厚的胸背,手中握著一根樣式古怪的長笛,平添了幾分詭秘的氣質。


    衝霄子衝周翡一點頭,便不再看她,平靜無波的目光轉向殷沛,他對著殷沛伸出一隻手,緩緩說道:“殷沛,把不屬於你的東西還回來。”


    殷沛隻是冷笑。


    衝霄子說道:“當年我掌門師兄在衡山腳下撿到你,念在你是名門之後,不惜暴露我齊門禁地所在,將你帶回去休養,替你療傷、調理經脈,甚至打算教你武功,你是怎麽報答他的?”


    殷沛懷中的蠱蟲再次發出高亢的鳴叫聲。


    殷沛陰惻惻地低笑道:“念在我是名門之後?名門之後多了,也沒見貴派掌門把每個人都請到禁地——分明是那牛鼻子想要謀奪我家傳的山川劍!”


    衝霄子冷冷地說道:“忘恩負義之徒,自然覺得道理都是自己的,錯處都是別人的。殷沛,你今日說出這番話,就說明你壓根不知道令尊這把山川劍上的水波紋是什麽意思,你也壓根不配拿著它。我掌門師兄以誠待你,你竟然私闖禁庫,失手放出涅槃蠱,還被蠱蟲迷惑,幹出許多喪盡天良的事,你朝九泉之下問問,自己配不配得上姓殷!”


    周翡不止一次聽李晟念叨過那位萍水相逢的衝雲道長,聽到這裏,心想:“那齊門的衝雲子掌門當時不光撿了李晟三個月,還撿走了殷沛嗎?”


    這沿途撿破爛是什麽毛病?


    周翡看著那涅槃蠱母蟲,突然想起了什麽,倒抽一口涼氣,忍不住問道:“那衝雲道長……”


    “我掌門師兄便是第一個死在涅槃蠱下的。那蠱蟲貪婪成性,嗜人血肉,越是高手,它便越是激動,所謂的蠱主人,不過是跪在這邪物本能下供其驅使的傀儡罷了。”衝霄子緩緩說道,“師兄死到臨頭,還想規勸你勿要貪此邪功,竭盡全力地想著除去你身上的涅槃蠱的方法,沒想到全是自作多情。我看你倒是頗為心甘情願地受此蟲驅使。殷沛,但凡你還有一點做人的尊嚴,便該自己了斷在這裏。”


    殷沛狂笑,雙目赤紅,方才同周翡說話時勉強調動的三分理智已經蕩然無存。他懷中的蠱蟲一下一下扇起醜陋的翅膀,隨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數十個鐵麵人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好似被那蠱蟲從地下憑空召喚出的死屍一樣。


    殷沛冷笑道:“哪個告訴你們……我身邊隻帶著十八個藥人的?”


    周翡別無他法,隻好暫時和來意成謎的衝霄子結成短暫的同盟,她持碎遮站在一邊,剛好同衝霄子呈掎角之勢,問道:“道長,這些‘藥人’又是怎麽回事?”


    衝霄子解釋道:“在一人身上,沿經脈與血脈劃出一百零八道傷口,然後以那蠱蟲的毒液輔以其他引子,導入熱湯,將此遍體鱗傷的人泡在其中,一個時辰之內,蠱蟲的毒液便會粘附在傷口上,緩緩滲入,在這人身體表麵覆上一層堅硬如蟲甲的薄膜,三日之後,蠱蟲之毒便能流到此人四肢百骸中,便是‘藥人’,與那些子蠱類似。這些藥人依然是活的,平日裏言語行走與常人無異,甚至能分享一部分蠱蟲帶來的好處,功力一日千裏。這些藥人會無條件遵從母蠱,一旦母蠱有令,他們便能舍去自己的性情,眨眼間就能做到眾口一詞、千人一麵,便是母蠱叫他們去死,他們也能毫不猶豫地刎頸自盡。”


    周翡驀地想起永州城外,殷沛不知怎麽的看上了朱晨,非要將他帶走的事,她當時還以為是朱晨的身世觸動了殷沛,叫他同病相憐出一點偏激情緒,現在看來,根本是打算將興南鏢局的少主人捉回去當藥人!


    活人死人山那群牆頭草一樣的舊部給他卑躬屈膝,整個中原武林流傳著他的凶名,而他尤嫌不足,他自己是涅槃蠱的大傀儡,還要豢養一群惟他命是從的小傀儡。


    周翡頭皮發麻,道:“道長,貴派禁地什麽誌趣?為什麽要養一隻這玩意?現在怎麽辦?”


    衝霄子到了這地步,依然不緊不慢,帶著些許山崩於前而神不動的篤定,對周翡道:“這些年周姑娘行走江湖,鮮少以真名示人,南刀之名卻依然獨步天下。碎遮乃是當年大國師呂潤所做,可巧涅槃蠱這種人間至毒之物也是呂潤所留,該有個了斷,不知周姑娘可敢與老道擔這風險?”


    周翡:“……”


    被衝霄子這麽大義凜然地一說,好像大魔頭殷沛手到擒來,隻讓她受點累似的!可姑且不說那一堆身手不弱的藥人,就是殷沛本人她都打不過。


    殷沛的藥人卻不給周翡糾正老道士眼高手低的機會,轉眼間已經圍攻上來。


    衝霄子手中長笛一擺,一把兩寸長的細針倏地從笛子裏冒出來,他動作不停,細針接連飛出三批,又快又狠。


    一幫帶著鐵麵具的藥人紛紛運功相抗,他們身上的怪蟲卻好似有些畏懼那些細針,紛紛鑽回到了袍袖中。


    衝霄子朗聲道:“我的針頭上淬了特殊的驅蟲辟邪之物,尚能抵擋一陣,周姑娘,那涅槃蠱母蟲是罪魁禍首,交給你了。”


    周翡:“……”


    當年衝霄子老道被木小喬困在山穀黑牢裏,怎麽沒見他這麽厲害?


    難道當時他是故意被木小喬抓住的?


    衝霄子斷喝一聲打斷她的胡思亂想:“去!”


    殷沛張狂地大笑道:“好,你們倆一個是低調行事的南刀,一個是隱姓埋名的‘黑判官’,我便一起領教,正好夠吃一頓的!”


    周翡瞳孔微縮——黑判官位列四大刺客,多年前與鳴風樓和羽衣班一同銷聲匿跡,竟然進了齊門?而齊門又恰好與“海天一色”關係匪淺,這裏頭又有什麽牽扯?


    然而此時已經不容她細想,倘若叫殷沛帶著母蠱跑了,就算黑判官再厲害,這幾十個藥人也能將他們倆困死在這——柳家莊那些倒黴蛋就更不用說了!


    周翡倏地躍起,破雪刀斬字訣如斷天河,睥睨無雙地逼退麵前一個藥人,橫刀攔住殷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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